26 情之所起

方靖遠此刻的心情十分之複雜。

唐宋多傳奇,明清多演義,真真假假,假假真真,這些傳奇小說話本原本就取材于現實,只是在原型的基礎上進行加工和發揮,摻入作者的想法和看法。所以《杜十娘怒沉百寶箱》的原型人物到底是明朝人還是宋朝人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現在面對的杜蘭娘,和剛中舉的李嘉,會不會真的是人物原型。

他知道的,是傳奇話本中的杜十娘,而不是臨安蓮花舍裏的杜蘭娘,眼下章玉郎如此問他,他腦中閃過無數個念頭,最終還是略有些尴尬地說道:“曾聽旁人提起過十娘之才,卻不曾見過,也不知原本與蘭娘是一人。那……就有勞玉郎代為引見……”

“小方探花若是肯見她,哪裏需要我來引見,我這就讓人跟她說一聲便可。”章玉郎沖他揚眉一笑,說道:“不過蘭娘這半年都不接外客,只是一門心思照顧那位李公子,若有失禮之處,還望探花郎莫要跟她計較。”

“你這說得什麽渾話!”霍千鈞像是趕蒼蠅一般揮手把他趕出門去,“讓你喊人就趕緊喊人,你以為我們小方探花是那等急色之人,還能吃了蘭娘不成?”

章玉郎嘿嘿一笑,也不多說,到門口跟伺候的小厮說了兩句,那小厮便面露驚喜之色,一路小跑着沖過欄橋,朝着西廂那邊的雅間跑去。

方靖遠無奈地撥拉開霍千鈞,這厮一聽他居然知道蘭娘的姓氏排行,就纏上來追根問底,看他的眼神也熱切了幾分,像是要跟他好生讨論交流一番,惱得他沒轍,最後靈機一動,說道:“我并不認得蘭娘,只知道杜十娘的些許小事,全是因為李嘉李行古。”

“原來那位李公子名嘉字行古……”章玉郎喃喃地念了幾遍,臉上也露出幾分古怪之色,“這名字……好像有些耳熟……”

“李嘉?李行古?”霍千鈞平時只聽說過蘭娘因為一個李公子而謝絕恩客,意欲贖身從良,卻不知那位李公子的大名,如今聽兩人一說,也覺得十分耳熟,“我好像也在哪裏聽說過?莫非前幾日桂榜傳訊時,有人到這裏來唱名讨賞說起過他?”

章玉郎卻搖了搖頭,說道:“沒有他的名字,以後也永遠不會有。”

他雖然被剝奪了功名入了奴籍不能參與科舉,但因為先前的心願,哪怕明知無望,每次科舉之時,他都會偷偷在考試後設法尋來試卷,自己做一遍,再與那些中舉的士子比較一番,自然對紅榜上的名字了然于心。李嘉的事,但凡知道他大名的,無人不知,只是在花樓中人人只道他是李公子,卻未曾與那個李嘉李行古聯系在一起。

“啊?”霍千鈞一怔,“為何?”

方靖遠面色微冷,寒聲說道:“此人受騙買了此次鄉試考題之後,于入場時被搜撿拿下,招供時曾說替他抄寫作弊試題發帶之人,名叫杜十娘。此人如今已被剝奪秀才功名,三代不得參與科舉……”

“啪——”

門口傳來一個清脆的碎裂聲,像是玉碎瓷破,濺開的碎片亦在地板上叮叮當當地散落開來。

三人齊齊回頭朝門口望去,只見一個女子手中端着的茶盤已然垂下,地上摔落的白玉碗碎成無數片,茶湯灑了一地,還有些濺在她的裙角上,使得原本緋紅的石榴裙上落下點點水痕,顏色愈發顯得深紅如血。

而她的一張臉已變得煞白,看到三人朝她看來,急忙将手中茶盤塞給身後的侍女,走進房來,朝他們行了一禮,侍女接過茶盤便退了出去,連一地狼藉都未曾收拾,便将房門嚴嚴實實地關上。

“蘭娘見過方大人、霍大人!敢問大人,方才所說之人……可是李公子?”

章玉郎有些汗顏地致歉:“是我方才忘了關門,想着蘭娘很快就到……”

的确到的很快,快得他們說的話都被她聽到了。李嘉雖然算不上什麽好人,但他們這樣背後議論人是非,說長道短,關系到一個女子的名聲,落在有別人耳中,終歸不是君子之道。

方靖遠只愣了一下,就立刻點頭承認,“正是。”反正他找人來,就是為了核實這件事,早晚要說,若是這蘭娘肯聽,他就幫一把,若是一門心思挂在那個白眼狼身上,那他也毫無辦法。

杜蘭娘的幽幽一嘆,那眼波流轉,玉面如雪,眉目含情間,似嗔似怨,如泣如訴,就這樣一個簡簡單單的動作,都風情無限,引得人無法挪開目光,可以想象她若是登臺演出,唱個小曲做幅畫,能得多少彩聲花頭。

“先前他讓奴家代抄文章,奴家就覺得有些不對,可公子說,那些讀書人的事,奴家又不懂,便是識得幾個字,能說會唱,琴棋書畫,說到底也不過是別人捧出來給人取樂的玩意兒,除了他,誰人會對奴家真心真意?若是他能高中金榜,自然能帶奴家出頭,跳出這火坑去……”

“呵呵,原來他竟是……會做夢的,可不單單是奴家自個兒……”

聽到這兒,方靖遠忽然覺得這話有幾分耳熟,感覺像是後世在某些通告中常見的詐騙套路PUA,便忍不住問道:“聽說他趕考的銀子,是你給的?”

杜蘭娘略略擡眼朝他看了一眼,立刻垂下眼簾,低頭,幾不可見地點了點頭,又忍不住替李嘉解釋道:“先前李公子也是帶了銀子赴考,只是交友應酬,誤入春風樓後,為了見奴家一面,撒了不少銀子出去。後來媽媽留他在樓子裏幾日,便耗盡了銀錢。奴家不忍他荒廢了學業,才暫借于他……”

“打借條了嗎?”方靖遠突兀地問道,“有借有還,你可曾想過,他拿了銀子去,會還你嗎?”

他問得如此直白,口口聲聲追問的都是君子們最不恥于談及的“阿堵物”,連霍千鈞都有些聽不下去了,“元澤,這朋友之間尚有通財之義,何必斤斤計較?”

“跟你我可以不計較,”方靖遠正色說道:“因為我知道就算你不還錢,你和你家人給予我的也遠超我能付出的。何況,你也不是那種人。”

“古人雲,滴水之恩,當湧泉相報。”方靖遠望着杜蘭娘,一語紮心,字字如刀,“你們相識多久?有多少恩……多少情義?還是……你當真相信,他會娶你……為妻?”

“你要不要這麽死軸,這些話人随便說說,聽過就算,你跟一個小娘子較什麽真?”

霍千鈞眼看着杜蘭娘泫然若泣楚楚可憐的模樣,不禁起了憐香惜玉之心,頓時覺得方靖遠咄咄逼人的十分可惡,“便是不能娶為正妻,替她贖身總是可以的吧?”

“然後呢?”方靖遠面無表情的模樣,哪怕再精致如畫的五官,也冷得讓人心顫,說出口的都不是刀了,簡直是冰錐子,“從一個火坑,跳進另一個火坑……或者冰窖?”

章玉郎都跟着一個激靈,打了個哆嗦,同情地看着杜蘭娘,“負心每多讀書人,蘭娘,妾通買賣,若是與人為妾,那日子可不比你現在好過……”

杜蘭娘緩緩擡起頭來,終于對上了方靖遠的雙眼,直視着探花郎平靜無波的眼神,确認裏面沒有一絲一毫其他顏色和情緒,仿佛她只是一個平平無奇的尋常女子,跟塊木頭沒什麽區別,完全沒有其他男人看到她時的驚豔和貪戀之色,可以确定,這男人說的的确是肺腑之言,盡管難聽紮心,但好過無數虛假的甜言蜜語。

她長長地出了口氣,撤下臉上的哀婉凄絕,換上幾分自嘲之色,“那大人以為,奴家還有什麽選擇?”

“奴家如今已年過雙十,樓子裏無數豆蔻二八的姑娘等着挂牌,就連李夫人都說,以色事人者,色衰則愛馳。奴家若是再耽擱下去,只怕離油盡燈枯之日不遠矣。”

“奴家見過不少紅極一時的姐妹,一朝紅顏老去,淪落至死,連屍骨都無人收斂……奴家在這世上,已無親人,就想有個安身立命之地,李公子雖然窮,卻有向上之心,奴家能借他之力離開此地,若是他不肯踐諾求娶,奴家自然會另想辦法……”

“可若是他的向上之路,要踩着你才行呢?”方靖遠看到她褪下職業化表情後,眼中的不屈不甘之色,有些滿意地點點頭,繼續問道:“你是甘為踏腳石呢?還是……換一條路?”

杜蘭娘猛然睜大了眼,看着他,幾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三年前打馬禦街前,無數女兒家抛花擲果,但求探花郎回頭一顧時,她亦在其中,那時的她,年方二八,尚未正式挂牌接客,跟所有女孩兒一樣,懷抱着一朝嫁得狀元郎的美夢,卻在漫天花雨的禦街上被探花郎擄走了全部心神。

可那時的他,高高在上,如隔雲端,猶如天上神仙般淡漠的表情,全然漠視所有女兒家的喜愛,讓人只可遠遠觀望,而不敢遐想亵渎。

如今,在她已嘗盡人世艱辛,亦曾紅極一時,眼看要踏入泥沼時,他忽然出現,對她說,還有一條路……

她會如何選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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