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8

金烏西飛, 冰輪升空。

元松泉與下屬話說到一半,倏地就見到不遠處的沙發有些奇怪——一條腿自沙發的一側的扶手上落了下來,還一顫一顫的, 看着十分悠然自得。

再反觀屋子裏來來往往的下屬侍人,竟然沒有一個人發現在那裏還坐了個人, 仿佛他們都瞎了一樣, 便是從沙發前頭走過去,也沒有人多給那頭一個眼神。

元松泉眼神好, 不動聲色的觀察了一番——有些人的視線掃過沙發那邊了, 但那些人的眼神都非常平靜自然, 委實不像是裝出來的。

突然,有人輕笑了一聲,随之而來的還有書頁翻動的聲音, 這聲音夾雜在下屬铿锵有力的禀報聲中,顯得那麽突兀。

仍舊沒有人去看那個方向。

元松泉放下了手中的鋼筆,吩咐道:“都退下吧。”

原先還在穿梭的下屬們聞言立刻頓住了腳步, 向元松泉行了一禮後就依序出了門,連帶着侍人們也都退下了, 而那個在沙發上的人仿若未聞, 聽着書頁翻動的聲響,許是還在看書。

元松泉從書桌下掏出了一把精致的手槍, 靜靜地舉起了手臂,就向沙發的方向連開了三槍,只聽那邊‘哎’了一聲,緊接着一只手探出了沙發的邊緣, 将幾個槍子兒扔在了地毯上。

外面的侍衛聽見了槍聲,敲門道:“先生?”

南時是知道規矩的, 如果元松泉不吭聲,三息後下屬就要撞門進來了。

“元松泉,你這待客之道有點兇啊。”南時也不把架在沙發上的腿收回去,伸手将話本子舉過頭頂晃了晃:“是我,別緊張。”

“……我沒事,不用進來,都退下。”元松泉沉默了一瞬便揚聲讓外面的侍衛離開,他走到南時身邊,才見到了這位神秘莫測的南先生——這位南先生坐在他的辦公室裏就跟坐在自家的沙發上一樣,打橫着坐,怎麽舒服怎麽來。

上一次看見有人這麽坐還是去哪個高官家拜訪,對方的年僅十二的兒子就是這麽坐的。

“南先生,久違了。”元松泉在另一側落座。

南時晃蕩着自己閑得沒地方放的腿:“有件事想要托你辦一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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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到了。

說起來這位南先生也是個妙人,明明周仁就握在他的手心裏,偏偏次次找他辦事從不帶掩飾,連個客套話都懶得說。

不過親自來,總比指使個掃撒的婢女來好上一些。

“周仁?”元松泉側臉看向了南時:“明日我會把他留在S城。”

“不是。”南時把話本子最後一頁給看完了,翻身坐起:“我等不及了,今天聽得你說要回京過年,我也想到我也得回家過年才行,不然我師兄怕是要氣得打斷我的腿……明天你着人安排點算命的給周仁送過去,做的小心點,不要太刻意。”

南時覺得自己之前也是傻乎乎的,有元松泉這尊大佛在這裏,他幹嘛要費心費力,如元松泉所說,有事完全可以交給他去辦。

元松泉在心下皺眉,南時自己不惜化作北鳴道長四處算命只為了周仁能飛黃騰達,如今按理說應該叫周仁去尋‘北道長’才對,為什麽要找其他的算命先生來?

“我可以問問為什麽嗎?”元松泉的眼神說的很明白——你怎麽不自己去?

南時輕笑了一聲,動了動因為姿勢關系而有點酸痛的脖子,坦白的說:“我等的就是給周仁算命的先生,他與周仁有緣,卻與我無緣,我若是想找他,便只有通過周仁。”

“原來如此。”怪不得南時對周仁總是看起來既上心又冷漠的很,原來目标根本就不是周仁。

元松泉颔首,算是應下了:“既然南先生來了,要不要留下用個便飯?”

南時想也不想就拒絕了:“算了,和你這種人吃飯我胃疼。”

元松泉聞言便是一笑,他難得的放松了背脊,叫自己陷入了沙發裏:“南先生今日和以往看着不太一樣。”

南時有一種奇妙的讓元松泉覺得能夠坦然相對的魅力——兩人幾乎沒有利益糾葛,周仁只不過算是他強行想要将南時這種不可控因素變得可控的棋子罷了。

“我這人天生就愛輕松些……今天管家婆沒有跟着我來,當然能放肆一點。”南時托着腮也笑,他來元公館之前讓晴岚去隔壁買酒釀去了,難得身邊沒跟人,自然舒服多了。

南時突然想到了池幽。

元松泉和池幽有點像,卻又不那麽像。

他師兄雖然也很冷靜自持,卻像是一位已經歷盡千帆的老者,雖然行走坐卧皆有章法,卻還是緊着自己舒服來,不過有些規則已經刻入了他的骨髓,不是那麽容易就改變的——他師兄四舍五入一千多歲,這麽一說也沒毛病。

元松泉明顯要比池幽嫩得多,雖說也是那一挂的,卻對自己甚是嚴厲,就像是有一把尺子橫在那兒,做什麽都要丈量着來。

他們兩給南時的感覺是非常相近的,有時候看見元松泉,南時都會冒出一點‘或許池幽年輕的時候就是這樣的’的心思來。

南時陡然起了一點好奇心:“元松泉,我想問問你……你不想回答可以不說。”

元松泉面上的笑意淡了下去,卻不算是不悅或者其他,更類似于那種不想做任何表情的疲倦之色:“說說。”

“我看你家累世清貴,規矩上很嚴苛吧?不過我看有些世家出生的人做事不羁放肆的很,你是天生就這樣還是不這麽做不行?天天繃着會不會很累?”

南時這話問的有些出格,元松泉也不生氣,還認認真真的想了想:“天生如此,習慣了就不是很累。”

“那如果你是長輩,你更喜歡看家中晚輩沉穩一些還是跳脫一些?”

“分情況。”元松泉答道:“如果是傳承家業,自然是沉穩一些更好,如果只是普通晚輩,肆意張狂一些也沒什麽不好。”

“原來是這樣。”南時心裏也門清——池幽找他當師弟,又不是錢多的沒地方純心給自己找事兒,就當養只狗逗樂子的,池幽找他是為了傳承招搖山一門香火不滅,将他當繼承人來養的。

自然是沉穩可靠一點,更加令池幽覺得滿意。

南時在心中嘆了口氣,這一段時間他裝得也算是有模有樣,或許和元松泉說的一樣,習慣了也就好了。等到回去後他只要跟池幽裝出一副突縫巨變而性格大改,私下裏稍微再克制一點,也能裝成那麽一回事,叫池幽安心一些。

其實早該這麽做的,只是有些……意難平而已。

任誰習慣了自由自在的過日子,突然被緊緊的捏在掌心裏都會不習慣,但南時也不是什麽沒心沒肺的,池幽如何待他是個人不瞎都看得出來,從吃穿用度到教習經典,無一不是精之又精,細之又細。

當時也是他擅闖池幽陵墓,如果不是池幽及時救他,那麽高,摔都能摔死他,更別提活蹦亂跳有吃有喝了。

在這個條件下,給池幽當弟子,也不是那麽叫他不情願。

池幽如此對他,他也想讓池幽感受到一點回報,而不是天天被他氣得跳腳,變着法子揍他出氣。

南時不知不覺中看癡了去。

元松泉毫不掩飾的皺了皺眉,南時看着他的目光讓他有些不舒服,就像是在通過他看另外一個人一樣:“你在想誰?”

“想我師兄。”南時扯了扯嘴角:“我師兄跟你有點像。”

“我和他長得相似?”

“不怎麽像,主要是那種一言不合就要叫人進來把人拖出去殺了的氣質很像。”南時開了玩笑道:“今天打擾你了,我先走了……如果明天順利,等你死後或許我們還有機會相見。”

“臨走前我冒着挨……送你一句。”南時伸手替他拂了拂肩頭的陽火,元松泉只覺得一股熱意從肩頭傳來,南時的身形一下子就變得模糊了起來:“以後少他媽見人就拉,耍流氓倒是其次,遇上我這種厲鬼把你陽火都給澆弱了,你一身貴氣,吃了你就是大補,虧得我心善才沒有動你。”

“還有……小心48歲那一年。”南時說罷,身形便徹底不見了。

元松泉怔怔的看着南時消失的方向,良久才喃喃了一句:“吃我?你居然是個豔鬼?”

他話音未落,只見桌上的南時留下的話本子突然飛了起來,狠狠地往他頭上敲了一下,南時的聲音傳來:“放屁!說我壞話至少等我走了再說吧?吃你是說把你當唐僧的那種吃法!元先生,你的下屬知道你天天板着臉實則滿腦子都是黃色思想嗎?”

元松泉嘴唇動了動,最終沒有解釋。他向南時的方向擺了擺手,權作是告別,随即便躺在了沙發上,阖目睡去了。

習慣是習慣,但是忙了一天,是真的很累。

就睡十分鐘。

***

周仁回了公館,見到侍人們還在忙碌的收拾東西,他連續問了好幾個人,都說是明天要走,沒有其他消息。

他不敢去問元松泉,只能靜靜地等待着北道長所說的轉機的到來。

翌日一大早,他便等到了元松泉的召喚。

“先生,您有什麽吩咐?”

元松泉仍是那樣冷淡的、高高在上的:“聽說,你名聲不好。”

“是的,先生。”周仁低着頭,冷汗從額角滲了下來,正當他以為元松泉要如何處置他的時候,就聽他淡淡的說:“既然名聲不好,那就去讓它變好。”

“今日我要啓程回京。”元松泉打量着周仁,他其實很好奇究竟是什麽樣的因緣能絆住南時,卻又理智上知道不要多去打探:“給你一日處置私事,随後跟上。”

周仁猛地擡起頭,眼中閃爍過驚喜之色,他大聲道:“是,先生!”

“去吧。”元松泉擺了擺手,只有助理上前帶着周仁出去,他與周仁之前不必陰謀,陽謀便是。

楊助理領着周仁出去,小聲提示道:“先生替你尋了不少有名望的先生,今日上午九點鐘你去天興書院,先生名位不好叫這些……先生上門,你去那邊等他們。你放心,那些先生神通廣大,定然會為你解決名聲上的事情。”

說罷,還拍了拍周仁的肩膀:“我跟了先生十一年,從未見過先生如此看重一個人,周助,你不要讓先生失望。”

“先生對我大恩大德,我永世難忘。”周仁道。

“很好。”楊助理笑了笑,旋身回了辦公室。

***

天興書院中,今日坐了不少道士和尚,還有幾個穿得很乍一看樸素仔細一看卻樣樣都是精品的老婦人。

“奇了怪了,今天太陽打西邊出來了?”小二暗自道了一聲,被掌櫃的一喝,又連忙去端茶倒水。

上面的評彈很快就開了場,如珠玉落盤的琵琶聲一響起,往日裏都能贏個滿堂彩,今日下頭卻靜悄悄的,連個叫好的都不曾有。

距離九點還差十分鐘,南時就是在這會兒來的。

他今天沒有打扮成北道長,就着本來面貌來的,為防出什麽意外,除了晴岚之外還跟了傾影,另有三四個侍衛,不過除了晴岚和傾影之外其他人都是隐身進來的。

他一進門,便引得了大部分人的注目。

南時卻是不怕的,店小二也記得這位出手大方的客官,三兩步就到了南時的面前,滿臉都是笑。那些和尚道士一看就是一慌,正以為這厲鬼要暴起殺人了,就聽店小二脆生生的道:“少爺,您好些日子沒來了!我給您留了最好的位置!您請!”

南時的目光自這一幫子佛道人士身上掠過了,悠悠的說:“今天下頭亂糟糟的,給少爺我開個包間。”

“哎!成!您樓上請!”店小二一撣肩膀上的毛巾,就引着南時往樓上去了。

待南時一上樓,人群陡然起了些私語聲:“這世道是真亂了,厲鬼居然也敢在白天橫行。”

“小聲些,他修為不弱……”

“那又如何?”

幾人還未講完,外面就又進了一波穿西裝打領帶的漢子,中間簇擁了一個二十幾歲的年輕人,衆人精神一振,就知道今天的正主到了。

周仁随意挑了個邊角的位置坐下了,因着以元松泉的名望找算命的可不是什麽好聽的名聲,故而今天也沒有包場,所幸大早上的聽評彈的本來就少,他找個偏僻一點的地方就不怕打擾到別人了。

今天來的一大幫子人當中,最有名望的其一屬H市明月觀離和道長,其二屬L市柏山寺不語大師,其三屬M市陰陽先生何太太。這三人對視了一眼,最後由何太太率先上前了一步,坐到了周仁身側:“生辰八字。”

何太太說話的咬字方式很奇特,聽着就像是隔了山飄來的聲音,令人覺得像是山神呢喃一般。周仁将寫了他八字的紙條放在了桌上,何太太低頭看了看,皺了皺眉頭,頭微微傾側,仿佛在聽誰說話似地,良久才道了一句:“天煞孤星,恕小婦人無能,告辭。”

她聲音很低,幾乎沒有其他人聽見,但是她一走,卻是讓很多人心下嘩然。

何太太都不行,這到底是什麽怪物!

不語大師和離和道長心中有了點數,怪不得尋了這麽多人來,這命數不好破才是真的——這兩人在相面上都有些門道,能看出幾分真相出來,只不過若是真的如他們所見,此人怎麽會爬到如今這個位子上?

離和道長欲起身,不語大師卻搖了搖頭:“道友,還是讓老和尚先吧,若是老和尚不能,你再去也不遲。”

離和道長便又坐了回去——不語大師如今身患危難,若不是如此,今日也不會坐在此處。

他們并不知道今日究竟是誰将他們彙聚在此,可是細細一看便知這濟濟一堂,除了方才那厲鬼看不出什麽來,其他人都或多或少是有難處的。

“大師先請。”離和道長道。

不語大師上前一觀那八字,再看周仁的面相,沉默了良久,才搖了搖頭:“果然是天煞孤星。”

周仁方才看了一圈,可能也是受了唇邊無毛辦事不牢的影響,覺得這裏頭最能解決他的問題的就是這位一把白須的和尚——之前那位北道長他倒是很相信,可惜對方沒有來。

“大師,我可還有救?”周仁急急的道。

不語大師又搖頭:“天注定的命格,怎能輕易更改?”

周仁抿了抿嘴唇,又道:“那能不能請大師替我說一說,只要不是天煞孤星就好……”

“不可。”不語大師一語道破天機:“我觀小友紅鸾星動,卻是有緣無分,若是小友真心喜愛對方,還是趁早離開為妙——小友若是想要求其他,卻是好辦。”

“我只是想求娶我心愛的姑娘,與她好好過日子,我不求大富大貴……其他我都不求。”周仁默然的道:“難道真的無法嗎?”

“不論是誰,小友,你這一生是注定孤獨的。”不語大師雙手合十:“若是強求,雖能得一時美好,卻注定要妻離子散,與其害人害己,不如放手。”

周仁咬住了嘴唇,他咬得厲害,鹹澀的血一下就溢滿了整個口腔,他沙啞的說:“多謝大師……我再看看,或許有人有辦法的呢?”

不語大師告辭,這讓剩下的人都開始不安了起來。

怪不得對方要聚這麽一堂人!連何太太和不語大師都沒辦法!到底是什麽樣的命格!

離和道長就更直接了當了,他上前一看那八字,連坐都不願坐下,只撂下一句話:“求權求財,你已求得,若求妻子家小,求不來,改不得,老道告辭。”

周仁想攔,卻見對方走得幹脆,只能擡了擡手,示意下一位上來。

坐在這裏的人大多數有本事的、有能耐的。他們或因為人情世故而來,但都在看了周仁的八字後告辭了,有些更精通相面這一道的,連八字都不必再看,扭頭就走,只道是自己無能。

周仁再三懇求,卻連一個願意替他說說謊話的都沒有——替人說這種謊話,以後名聲還要不要了?這張臉還要不要了?

南時在樓上包間光明正大的看着下面的一舉一動:“一個都沒有?替他改上二三十年命格也不是什麽難事吧?”

傾影與南時相處較少,此時不敢開口,晴岚在一側低聲道:“禀少爺,這等人自然是無法與少爺相提并論的。”

傾影聞言側目,晴岚什麽時候這麽狗腿了?

南時皺了皺眉,難道周仁逆天改命并不是發生在今年?難道是在明年?後年?後……十年?

若是替周仁改命的人一直沒來,難道他真的要硬生生的等到一百年後?

南時當即拿出算天,替周仁算了一卦。

沒錯……周仁命數如同一團迷霧,改命這件事必然是近了,否則他肯定能看清楚周仁的命格。

又一人離開了,周仁的面上已經露出了絕望之色。

南時凝目在堂下諸人的臉上掃了過去,也很悲哀的發現好像看上去靠譜的都走完了。

別說是周仁了,連南時都快放棄的時候,突然有一人上前,小聲的對着周仁說:“我有辦法。”

周仁精神一振,難道終于出現了一個願意替他說謊的人了?經過前頭這十幾二十人的說法,周仁也意識到了自己想改命是不可能的了。

其實說得難聽一點,他是不信命的,他也相信命是可以由自己掙的,但是發生的各種事情都由不得他不信,夾縫求存,他今天只想求有人能先替他洗刷了‘天煞孤星’這個名聲,再緩而求之——他就不信了,這世上就沒有人能改他的命了!

那人長得尖嘴猴腮,并着一雙細長的眼睛,看着就像是只黃鼠狼一樣。

周仁看了看身側,立刻有人上前禀報道:“周助,這位是P市汪道人。”

“汪道人,您的辦法是……?”

汪道人坐了下來,擡手先給自己倒了一杯茶,急吼吼的灌了下去,這才勾了勾手指尖,讓周仁附耳過來:“不知道周先生聽說過……換命!”

“……換命?”周仁不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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