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誤解

A市郊區坐落着國際錦标級高爾夫球場。原始森林圍繞綿延的丘陵。白的沙坑、藍的湖泊點綴其間,風景震撼人心,具有強烈的東方韻味。

周江是這裏的會員。他經常來此進行商務談判。除了景色優美的場地,那座托斯卡納風格的豪華會所也可圈可點。

從心理學上來說,會議室屬于封閉空間,讓人感覺壓抑,精神緊繃,客戶更傾向于将注意力集中在讨價還價上。而大自然令人胸懷開闊,心情放松,當客戶分心運動時,他趁虛而入,進展往往更加順利。

就跟酒杯上定江山同樣道理。

自然,除此之外還有個重要原因,他喜歡打高爾夫。

所有球類運動中,高爾夫身份特殊。因為賽場上只有一個玩家,天高雲闊,沒有硝煙,寧靜而孤獨。比起對抗,更像是追求自我突破。

閑暇時,周江和溫文經常來打高爾夫。應該說,周江打球,溫文陪他。溫文學什麽都快,就高爾夫不行,運氣都救不了。

周末,俱樂部舉辦夏令營。他們開着法拉利,兜風到此。

溫文又把球打進深草叢,半天沒找到,算遺失球。氣餒了,回會所涼快。周江一洞還沒打完,說等會再跟他會和。

溫文做夢也沒想到,有人在會所裏等他。

周江的父親,坐在大廳靠落地窗前的單人皮沙發裏,見到他,擡手示意。

溫文不知道對方怎麽找到這裏。大概等他到了那個歲數,就知道了。他也不知道對方有何意圖。走過去時,他心是虛的。

他在周父對面入座,「周伯伯。」

周父招來侍應,點了個果盤。送上來,誰也沒動。

周父說,「溫文,耽誤你點時間,陪我這個老古董聊聊天。你跟周江兄弟相稱,我就一視同仁,直呼姓名了,你不介意吧?」

溫文打起十二分精神,「我的榮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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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父問,「你們兩個,開始是怎麽認識的?」

做了虧心事,處處都有鬼。簡簡單單的問題,溫文竟張口結舌。擡頭望對方,周父面無表情,看不出任何端倪。溫文覺得自己定是想多了,若對方知道真相,恐怕就不是心平氣和的聊聊了。

溫文照實說了。

周父聽得很認真,最後點了點頭,「你考慮問題長遠,難怪有今天。」

提起當初,溫文忽然後悔,覺得寧願與周江從未有過糾纏,可只後悔了剎那,又覺得,若不曾與周江相遇,他的人生便是不完整的。

「周伯伯過獎了,要不是江哥處處照顧,我走不了這麽遠。說句實在話,江哥之于我,是亦師亦友,更是平生知己。」

周父嘆了口氣,表情終于有些微松動,「既然你這麽誠懇,我也就開門見山了。周江從小懂事,無論做什麽,都力求完美。雖然我從沒當面誇獎他,怕他驕傲,但在我心中,他就是我的驕傲。可是,只有個人問題,不管我們怎麽勸,他都不肯松口,也不說為什麽。他性格內斂,小時候還跟我愛人聊聊,現在大了,絕口不提了。我真擔心,他在外面到底藏了個什麽樣的女人,讓他如此緊張。是年紀比他大很多?還是離過婚,有小孩?我很想和他好好談談,可我性格急躁,他生怕我棒打鴛鴦,也是草木皆兵。我們現在勢成水火,根本談不攏。」周父身體前傾,「溫文,你跟他走的近,能不能拜托你,幫我旁敲側擊,了解一下?我不會告訴周江是你說的。」

年紀大很多,離婚有小孩已是他想象中最可怕的情況。溫文差點忍不住笑了。不知什麽毛病,遇到複雜難解的困境,他的第一反應是笑。

「周伯伯,要是情況真像你想象的那樣,或者更加糟糕,我怕您會受不了。」

周父不屑,「我都一把年紀了,什麽樣的風浪沒見過,這點毛毛雨還吓不倒我。年輕人哪有不走彎路,不犯錯誤的,怕就怕執迷不悟,一意孤行。趁現在還有機會,撥亂反正,讓周江清醒過來。我是他親爹,他恨我,頂多一陣子,可我要不插手,放任自流,害的就是他一輩子。」他邊說,邊曲指輕叩桌沿,顯出義無反顧的決心。

溫文靠進椅背,考慮。他的手放在腿上,無名指的星星在白天也光輝奪目。

溫文擡起頭,微笑,「好,周伯伯,我答應你。」

周父冷酷的面容竟然柔和起來,「溫文,不瞞你說,我開始很瞧不起你。周江跟你交往,我心裏是打了個問號的。不過你這個人能力強,又直爽,周江這個朋友,沒交錯。」

溫文無地自容,「周伯伯謬贊,我沒你說的那麽優秀。這些年,我沒幫上江哥什麽忙,反而給他添了很多麻煩,他認我當兄弟,是弊大于利。」

周父揮手,「我看人準得很,你不用過謙。」望見他手上的戒指,「你結婚了?」他怎麽沒聽說。

溫文坦白,「我結過婚。」

「怎麽離的?」周父不能理解。對于他們這樣的人,離婚代價高昂,所以大家對待婚姻格外謹慎。

理由很簡單,「我不是個好丈夫。」

周父搖搖頭。可能是他過時了,年輕人的事情,他看不懂了。

「江哥!」

這個稱呼是溫文叫出來的。

在此之前,從來沒有人這樣稱呼周江。老頭子叫他本名,媽媽叫他江兒,周倩兮叫他老哥——他二十歲的時候,就成了「老哥」。情人叫他親愛的。其他人叫他周總、周先生……唯獨溫文,另辟蹊徑。

語言是有魔力的,久而久之,周江理所當然的産生了固有印象,江哥只有溫文才能叫。但這并未寫進法律。

周江走在通往會所的路上,聽見那稱呼,心房震顫,心裏是溫文身着球衫,球杆扛在肩膀上,笑得陽光的模樣。回頭所見,卻是年輕女子。

章齡跳下環保車。她戴着鴨舌帽,頭發在腦後紮成馬尾,随着腳步躍動。

女孩心思細膩,「我怎麽覺得,你每次見我,都像如臨大敵?」

周江禮貌性的笑了笑,「章小姐突然改了稱呼,我有點不習慣。」

章齡解釋,「上次聽溫總這麽叫,感覺比周大哥親切,朗朗上口,我就借來用了。」頓了下,笑問,「不會是溫總專用的吧?」

周江差點說是,想到人家也是無心,何必為這點小事斤斤計較?

「你想多了。」

兩人簡短的聊了幾句。原來章齡也是這裏的會員,在業餘選手中排名還挺靠前,剛好在家休暑假,受夏令營主辦方邀請前來。

章齡問,「江哥,你要去休息?」

每次聽她叫那個稱呼,周江的太陽穴就不快的扯動,像是三歲小孩喜歡的玩具被搶了。他敷衍的嗯了聲。

章齡說,「算上我,現在太陽已經發威了,外面熱。」

周江推辭,「我今天跟溫總結伴來的,可能照顧不到你。」

章齡笑靥如花,「我已經成年了,可以自己照顧自己。溫總在這剛好,我去跟橘子帥哥打個招呼。」

周江從她的語氣裏聽出明顯的好感,心驚肉跳,卻又想不出什麽借口支開她。

正煩着,走進大廳,當即愣住。

他看見本不該出現于此的父親向他走來,溫文跟在對方身後,垂着眼睛。

看見溫文封閉的表情,周江瞬間聽見腦子裏有根弦崩斷了。

他三步并作兩步跨到對方面前,「爸,你來這裏幹什麽?」章齡和他父親同時現身,他感覺自己落入了某種陰謀。

周父皺起眉頭,像是被他的語氣沖到了,「這裏是什麽寶地,我來不得?」

周江聽見自己的聲音比平時整整高了個八度,在拱形穹頂下回蕩,「爸,你有什麽事情沖我來,不要牽連溫文!」

休息區的會員、服務生和吧臺酒保被騷動吸引。所有人的目光都轉向他們。

溫文連忙澄清,「江哥,周伯伯就跟我随便聊了兩句,沒說什麽。」

周父很要面子,衆目睽睽下忍着脾氣,低聲說,「周江,我就是考慮到你的心情,才來找溫文。你有什麽不滿意的,回去再說,別在公共場合丢人現眼。」

周江聽溫文所說,心緒稍平,卻又存着些許懷疑,周父這番話更加讓他确信,他們的私情暴露,父親是來給溫文施壓的。

他曾設想過,父親知道他性向的反應。他想到了勃然大怒,想到了雷霆萬鈞,但所有都是針對他。他從沒想到父親會玩陰的。

周江揮手說,「不必回去了,既然你已經知道,我在這就把話挑明。爸,你別枉費心機跟我安排什麽相親了,我不會跟那些女人結婚。我已經成年了,喜歡跟誰在一起,是我的私事,不需要你插手!」

他說的斬釘截鐵,毫無回旋餘地。周父是家裏的權威人物,即使長輩也要給他三分薄面,幾時被晚輩,還是向來尊敬自己的兒子如此當面呵斥過。周圍又那麽多人看着,怒火憋在心裏發作不出來,瞪着周江,直喘粗氣。

溫文見狀不對,将二人隔開,「周伯伯,您先冷靜下,江哥一時糊塗,我來勸勸他。」看章齡愣愣的站在旁邊,招呼道,「章美女,麻煩你陪周伯伯過去休息。」

章齡被點到名字才反應過來,急忙攙着周父走了。

在衆人的矚目下,溫文抓住周江的胳膊,帶他穿過大廳,拐進走廊,直到戶外的露臺。

正午時分,陽光照在草坪上,明晃晃的刺眼。露臺暑氣蒸騰,除了他們,再無別人。

周江單手撐着廊柱,眉頭緊鎖,透露出內心的混亂。

溫文知道他陷入了自己偏執的猜想,暫時聽不進任何解釋,想了想,問,「江哥,我跟你說過,我爸的事情沒有?」

周江的思緒被打斷了,「伯父?」溫文從沒提過,周江以為他父親早已去世。

溫文笑着搖頭,「他沒死,我前幾天還去看過他,就在市裏。」

這是溫文最後的故事,他從來沒向任何人坦白,有些細節就連老家的親戚也蒙在鼓裏。

周江的注意力徹底被吸引了。

溫文還未出生,已經受人唾棄。他媽媽未婚先孕,是村裏最大的醜聞。全家人嚴加拷問,也沒問出搞大她肚子的混蛋是誰。七七年溫文出生,本來要跟娘家姓陳。她偷偷跑去上了戶口,跟爹姓溫,名文,是望子從文,将來上大學。到這時,所有人才恍然大悟,想起溫其玉那個知識青年。

他是幸運的,七六年底染上了甲肝,病退回鄉。溫文半歲,高考剛剛恢複,他正在考語文。溫文小時候的床邊故事,就是他私下寫來的信。母親很寶貝那些信,疊的整整齊齊,收在馬口鐵盒子裏。但大學畢業後,書信就斷了,他消失于茫茫人海。

周江詫異,「搞了半天,你還是官二代。」

溫其玉官至市委辦公廳主任,最近出了名,嚴重違紀,被雙規了,現在已經進入審訊階段。

溫文感到滑稽,「在他眼裏,我就是個野種。我剛來市裏,為了我媽的事情去找過他,他一看我,就知道是自己年輕時造的孽。給了我兩萬塊,打發我走,說以後不要來找他,他不會認我。」

周江問,「你這次去看他,是不是想把他弄出來?」

溫文嗤笑,「他從來沒管過我,我憑什麽管他?我是去看他遭現世報的。」

周江覺得,比起他,自己已經相當幸運。

「你的人生怎麽像小說?」

溫文問,「你的不像嗎?」

周江說,「遇見你之後才像。」

溫文只是笑,沒接話。他看周江冷靜下來,把來龍去脈解釋清楚,周江這才知道自己錯怪了父親。想想也是,以父親的性格,遇到這種事情他不可能沉得住氣。就算他沉得住氣,兩家公司有業務往來,他也不可能做出得罪合夥人的事情,肯定是拿周江開刀。

周江是太沖動了。想起剛才父親氣喘籲籲的樣子,心裏滿是內疚。回到大廳,準備道歉,章齡卻說周父已經坐專車走了。

溫文說,「江哥,我下午還有事,我們也撤吧。」他看周江已經心不在焉,故意提的。

周江點點頭。父親回國後四處走親訪友,興起之餘免不了端杯子,造成最近的病情有些不穩定,他也怕父親出什麽狀況。

兩人和章齡告別。

高速路上。

窗外熱浪滾滾,車裏卻開着冷氣,露在外面的皮膚都是冰涼的。

溫文盯着延伸的道路,若有所思,手指在嘴唇上緩慢的來回摩挲,似乎有句臺詞即将脫口而出,他要把它擋住。

很久,他終于放下手指,輕輕的做了個深呼吸。

周江聽見他說,「江哥,你停牌避險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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