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這件衣服……”蕭見深突然擰起眉,對着傅聽歡半遮不遮的衣服說了一句話。

傅聽歡幾乎立刻就醒過神來。他雖還在因為突如其來的明悟而心神震蕩,但此時臉上卻沒有流露出一絲半點的不對。只見他低頭看了一眼此刻披在自己身上的衣服,也露出了滿臉的驚訝和難得的困窘:“我随意從衣櫃裏拿了一套出來,怎麽——”

若我不知道他是奸細,說不定也被這唱作念打騙過了!不過是最普通的美人計而已,每一個能跑到他身邊的刺客奸細幾乎都要玩玩這個梗,也不嫌累……蕭見深說:“不過一件衣服而已,茂卿不妨披了孤的外袍一起出去。”說着他彎腰從暗格中将裏頭的一套衣服全取了出來。

偶然放置在這裏的衣服不過一套常服而已,自然比不上皇太子那從裏到外算起來足有七八件的衮服,但就算再簡單,分成兩份裹住兩個人的身體,那也是綽綽有餘的。蕭見深取了衣服之後再順手一抖,也沒讓傅聽歡把裏面那一件似遮非遮的衣服給脫下,就這樣直接替對方套了上去。

一層青紗似的內襯,再加上一層深紅色的外衣,兩件疊加,剛才那種肌自生光的魅惑感就淡去許多了,但取而代之的卻是另外一種含而不露的暧昧之态。

蕭見深沒想太多,但看着自己的衣服穿在對方身上,袍子堪堪曳到了地上,他也不由覺得面前的這個奸細确實非同一般的美麗……所以他把本準備自己穿上的那件外衣,再次披到了對方身上,見将對方都打扮妥當之後,才道:“如此便可,我們走吧。”

傅聽歡自蕭見深給自己披衣服時就袖手站立不言不語,只在蕭見深幫他穿完衣服之後,還攏着他的長發将它從衣衫內勾出來時,才眸光流轉、似笑非笑地橫了蕭見深一眼,重複道:“我們走吧。”

他們出了跳珠閣,夜風習習,一注月輝從天而降,為萬物披上一層霜紗。周圍的下人都被傅聽歡遣走了,此刻只餘蟲鳴鳥叫之聲。兩人穿着木屐行走在青石板上,卻落地無聲。還是傅聽歡看着天色,打破了沉寂:“宵禁的時間差不多也到了,殿下不如在瓊樓歇息一夜再走?”

果然一步步在試探。不過這樣的試探太過婉轉,也不知何時才能真刀實槍。蕭見深決定給其一個機會,便笑道:“正好與茂卿抵足而眠。”

傅聽歡:“……”

他也忍不住思索了一下兩人的進展是否有點太快,或者男人與男人,就是如此之坦蕩無礙?

這一思索就直接思索到了床上。

傅聽歡換下了蕭見深的衣服和裏頭那件紗衣,總算穿上了正常的裏衣躺在床的內側;蕭見深就簡單多了,直接取了一床被子便躺在外側。

桌上的燭光還在搖曳,暖暖的光像個黃色透明罩子似地從上空罩下來。

但這樣被困住的不自在感并沒有持續太久,很快,蕭見深吹滅了蠟燭,在驟然降下的黑暗中上了床。

在平躺下去的時候,蕭見深閉起了眼睛,心想天時地利人和,白刃進紅刃出……但白刃紅刃這兩個詞在他的腦海裏轉悠了不知道多少圈,躺在身旁的人也規規矩矩的呆在自己的被子裏,沒有一絲半毫的異動。

難道對方真的如此沉得住氣?這樣絕無僅有的機會也不能抓住其尾巴?蕭見深納悶極了,再而後,每日的休息時間到了,他自然而然地陷入平穩的睡夢中。

夜靜悄悄的,些許雜音也在窗外很遠很遠的地方。

而籠罩在身邊,被耳朵與身體感知到的,是另外一個人的呼吸與熱度。

傅聽歡這時方才察覺到了一絲從未體會過的奇妙感。

他并非未曾與人同榻而眠過,但那已是很久很久的過去,被他丢在身後的過去了。他在黑暗中睜開眼,目光因回憶而出現了輕微的渙散,但這樣的渙散并不顯得脆弱,它們只顯得冷酷。

同樣的冷酷也正在傅聽歡的腦海漸漸浮現,愛欲愛欲,它們從開頭就是兩個單獨的字。

而這冷酷将要降入心髒之時,室內突然響起了蕭見深的聲音。

傅聽歡悚然一驚,之後才聽清楚蕭見深在說什麽。

“……天高雲闊,錦繡山川;四夷臣服,萬民朝拜。”

傅聽歡并不知這突然的一句是什麽意思,但他再聽見:

“你留下,我什麽都答應你。”

這句話落,便似一句響鐘,穿過胸膛直擊到心底最深處。

這一剎那間,他心神動搖,幾乎不能自抑!

******

山谷,竹舍,盤腿坐在蒲團上的老者。

而蕭見深跪于其身前。

“徒兒,為師今日大限已至,這倥偬數年,你與為師踏遍這天下山川湖海,看多了人間貪嗔怨憎,此後你是當九重至尊或者浪跡江湖,都是你一人一心之事……”

“弟子恭賀師尊踏破虛空享無量仙壽。”蕭見深低頭恭聲。

老者躬身前頃,一只手落于蕭見深頭頂,只聽他笑道:

“癡兒,癡兒,這人世百載,生死不過一抔土……”話音未落,氣息已渺。

蕭見深照舊在地上跪了小半刻鐘,直至再聽不見老者的聲音,感覺不到老者的力量後,方才擡起臉來。

他面上并無多少悲恸之色。

他望着恩師的遺軀,過了片刻之後,忽而輕聲說:

“恩師,見深驽鈍,愧對恩師多年教誨,雖恩師心如浩海早不滞外物,但見深依舊想說……”

“恩師……天高雲闊,錦繡山川;四夷臣服,萬民朝拜。”

“你留下,我什麽都答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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