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近幾年的朝會并沒有什麽太不一樣的地方,皇帝早罷居後宮不理朝政,皇後雖垂簾聽政了一二載,但自太子歸朝以後也不再插手前朝事物。蕭見深在五日大朝中認認真真地主持完了諸多事物,便與王讓功一起回了東宮。

王讓功上前禀報:“殿下昨夜讓我等探查之事已有眉目……”他便将東宮侍衛在天波河對岸搜尋之後的結果一一告知,“高禖廟後的銀杏林中雖被大雨沖刷過,但依稀能夠看見血液與肉塊殘留的痕跡,擅長刑偵之人将現場還原後,發現死者的頭顱曾被人以大力踏碎,但還有些疑點,以草叢之上的痕跡來看,死者身量不足,曾被人剁下四肢削成人棍……乃是典型的江湖仇殺。”

蕭見深靜靜聽完了:“能否确認身份?”

“暫且還不能,奴婢已讓他們加緊調查。”王讓功忙道。

蕭見深便道:“也罷,此事便讓他們繼續追查。孤外出一趟,不必車駕。”

自從三年前太子歸朝之後,這樣的外出就是三不五時将會發生之事,東宮上上下下的人都早已習慣,不多時就為蕭見深準備好了一切,送太子出宮。

蕭見深此行本是要往諸大臣家中走去,與他們商量些許事物。但行到一半,他卻突然記起了自己漏了件該帶的東西,乃是新近繪成的山川地理圖,正放置在他寝宮的桌案之上,于是方才走出東宮沒有多久的蕭見深也懶得叫人送來,直接自己從離這裏離得比較近的後門回去,打算自己拿了東西再走。

但就在他自後門進了東宮、來到自己寝殿、将要推門進入的時候,卻意外的在其中發現了傅聽歡的身影!

這時尚是青天白日,負手站在殿中的傅聽歡看上去并無一點半點細作的鬼祟,反而就像是此間主人一樣坦然自若。

蕭見深不妨只回來拿件東西卻能窺見這一幕,頓時精神一振,暗想不枉他昨夜精心演戲,饒是其奸猾似鬼,此刻也已按捺不住。

他自不可能放過這難得的機會,便隐身于暗處,只看着傅聽歡究竟想幹什麽。

傅聽歡正在蕭見深的寝宮之中。

他的武功不能算天下第一,東宮的侍衛也非全是酒囊飯袋,奈何他與蕭見深走得近,這段時日來東宮也不是第一次進出,有着此間主人親自帶領,再是苦心孤詣、水潑不進的防備,也有了漏洞可查。

所以傅聽歡并未驚動任何人,便輕而易舉地出現在了這裏。

他悄悄潛入這裏倒沒有太多特別的目的,非要算的話,除了突然心血來潮想看看蕭見深素日的生活環境之外,也就是他最開始之所以會接近蕭見深的理由——找到那把傳說中藏有天大秘密,得之可以號令天下的孤鴻劍。

這個屬于蕭見深的寝宮與傅聽歡最開始預想的相差不大:房間很大,擺放的東西卻并不很多;種種用具雖因明黃或深紅而顯得莊重,那一壺一杯,一草一木處,卻又自有其人的溫柔之意。

傅聽歡很快發現了這些疏落擺在殿中的草木壺杯俱是蕭見深與他換來的,想及諸日種種,尤其是昨夜的肺腑剖白,眉目亦因此柔和了一瞬。

他站在蕭見深的書桌之前,拿着那底部刻了一個“聶”字的茶壺在手心內把玩,目光随之落到桌子上折疊起的那一大張江山輿圖上。

暗處的蕭見深這時已有八分把握能一舉抓住傅聽歡背後之人!

他放置在桌上的地圖之價值堪稱不可估量,不論哪一方的奸細,只要有機會拿到這一張地圖,只怕豁出性命也要速速将其傳遞回原主人那裏,如此便是螳螂捕蟬,黃雀在後。

然後蕭見深就看見站在桌子前的傅聽歡展開地圖随意看了兩眼,便将其原樣放回,似不怎麽引以為意。

……莫非其有過目不忘之本事?蕭見深此時也不由得一怔。他依舊盯着傅聽歡,見傅聽歡一點不急,依舊在自己的房間裏動動放放,每樣東西每個櫃子都拿起打開看看,像是在找什麽東西,又像只是純粹的欣賞一下。

然後傅聽歡來到了蕭見深的衣櫃前。

蕭見深眼看見對方不過一運氣,本顯得消瘦的身形就變得與自己相差不大,再從衣櫃中取出衣服披上,果然長短合适大小熨貼,接着對方又從懷中拿出一張人皮面具覆蓋在面孔上,于是另外一個蕭見深便活生生出現在了他的面前!

蕭見深不由一訝,也瞬間明白了傅聽歡的想法:只怕對方是想以他的面目,堂而皇之地将東西直接帶走!這算計雖好,只怕對方也不能想到自己的一舉一動已盡收他的眼底!

他覺得此刻已經差不多了,便準備招東宮衆人布下天羅地網,起了這一整條的線,不想那屋中人如此易容之後非但不走,反而施施然坐下,叫了外頭的太監進來。

蕭見深:“……”

他聽見對方叫人打上一盆水,還吩咐其去庫房找那孤鴻劍出來。

孤鴻劍?蕭見深略一思索,并無什麽印象,便暫且按下,只看那傅聽歡,看着對方在水來之後,先取下了臉上的面具,然後就着那一盆清水和自己随身攜帶的東西,開始淨面。

蕭見深見那一盆水從清澈變得污濁。而後傅聽歡以布巾拭面,再次擡起臉時,一張全新的面孔映入他的眼底。

蕭見深一時也幾乎呆住,只見那長眉似柳裁,雙頰染花暈,目如明星耀,丹唇映紅日。恍惚間便似天上神人臨世,雖早知對方的底細,這一瞬之際,蕭見深也不由心生搖動,無端端起了親近喜愛之意。

這時傅聽歡從鏡前站了起來。

只見他眉含三分劍意之淩厲,身懷一襲冰雪之寒魄,行動處無有一絲嬌柔女氣。他照舊在屋中行了幾步,鏡中倒映着他的身影,他也對着鏡子的人影微動了嘴唇。

這聲音大約是被其含在嘴裏的,蕭見深并沒有聽到什麽響動,但他會些唇語,隔窗凝神一望,便将其所言猜個七七八八。

對方是在說:“也不知那張面孔是如何長出的,男人總要那樣威儀深重才好。”再看其神态,依稀還有點唏噓之意。

……這是在說他吧。

雖他對自己的相貌确實沒有什麽不滿,但作為一個奸細,此刻樣貌的問題真的是重點嗎?蕭見深百思不得其解。而且對方究竟是怎麽想的,既然都不憚使用美人計了,為何又偏要把自己往醜裏打扮……

他只能再耐心等着,終于等到傅聽歡再拿起那張面具覆在臉上。他心想着這時對方總該走了吧,卻不妨對方似乎還沒有離去之意,反而在聽見外頭一位男侍的求見時爽快地答應了。

蕭見深:“……”孤在時是萬萬不肯讓他們進寝宮的……

但這時人都已經進來了,蕭見深只得繼續看下去,便見沒說兩句話,那男侍就身體一歪,如柳絮迎風倒似地婉轉依偎了傅聽歡身上。他但聽傅聽歡以自己的聲音長笑了一聲,一手托起對方的下颚,将那張如花似玉真如女子的面孔捧于眼前細細打量。

這還不止,以蕭見深之目力,很快便見傅聽歡的另外一只手正環于對方腰際,正似手拂琵琶,攏撚抹挑,暧昧己極。

而那男侍早已身骨俱酥,從傅聽歡懷間滑到了他的腳下,正輕輕顫動,淚凝于睫,仰頭深望。

蕭見深:“……”這是奸細和奸細的對決嗎?

好在也就僅此而已了,傅聽歡似乎也并不想和那對方有太多的勾連,很快就找了個理由把人随手打發走,這時那之前被傅聽歡遣去找孤鴻劍的人也回來了,回答不出蕭見深所料,乃是沒有發現。

傅聽歡一直很沉得住氣,這時說了一聲“沒有就罷”,便再讓人出去。

殿中又只剩下了他一個人。

蕭見深想着這時總是所有無聊事情一一完備,對方終于可以做那正事把要緊的消息傳遞出去了吧!就看見傅聽歡又來到了鏡子前注視着自己的人皮面具,似乎還有所不滿,于是便取下了那張面具,開始就此落座,慢條斯理地用種種工具修改起來。

蕭見深:“……”

他不能理解,匪夷所思,心中刷滿了整整一頁的“你他媽逗我”。

日頭在天空中小小地轉過了一個刻度。

傅聽歡在蕭見深的寝宮中也并未呆上很久,大約半個時辰左右的功夫,他便再自那東宮中悄然離去。此行雖并未探得孤鴻劍的消息,但見着了蕭見深私底下正與其所表現的一樣對自己情根深種,他也沒有什麽不滿意的地方。

他并未立刻回到瓊樓,而是趁着白日時間與下屬稍作聯系,而後才踏星月回到了住所。

并不想甫一進門,便見到了坐在桌旁的蕭見深。

傅聽歡微微一怔,繼而走至蕭見深旁坐下,笑道:“殿下什麽時候來得?可等得久了?”

蕭見深轉向傅聽歡,他并不言語,只托起傅聽歡的下颚,同時用指腹輕輕摩挲着對方的面孔。

英挺的眉,深邃的眼,懸膽似的鼻,如染胭脂的唇。

沒有任何不同,這細膩柔滑完全是人之肌膚的感覺,不管是親手觸碰還是窮盡目力,都不能感覺出這冰肌玉膚有何瑕疵不妥,也不知對方究竟如何做到。

蕭見深想入了神,手指便長久地在對方臉頰上摩挲輕撫。

傅聽歡雖因為蕭見深的動作而面露訝異,卻不做閃避,反而頃身笑問:“怎麽了?”

那一雙眼眸望來,便似丹鳳眼中浸了桃花酒,盈盈脈脈,引人微醺。

蕭見深看着對方此刻面孔,又想起對方的真容,只覺得心中極為複雜,更兼完全不能理解傅聽歡的做法,不由嘆道:“茂卿天姿國色、雄才偉略……”

奈何自己終究不能明白他在想什麽?

蕭見深此刻也是無言以對,終于不能邏輯自圓,于是他沉默了半晌,也只好說:“叫人不可輕視。”同時收回了自己撫摸傅聽歡面孔的手指。

傅聽歡一下子就明白了蕭見深的意思!

兩人本已情到酣處,但自昨夜起,蕭見深卻從頭到尾都不越雷池一步,傅聽歡如同蕭見深一樣有了欲望之後就少不得計較一二,覺得對方舉止太過閃躲不自然,不似男子常态。現下再一聽這話,便立時茅塞頓開!

蕭見深身為手握重權的皇太子,自不肯委身人下——這本是世間常理。卻不想蕭見深雖不肯委身人下,竟也如此愛重于他,同樣不願輕易将他壓于身下馳騁。

傅聽歡一時也說不好糾纏在心間倏忽升起的,到底是感動更多一些還是欲望更多一些。

但這一剎那過後,他便輕而易舉地感覺到下腹炙熱胸腔滾燙,一時心随情動,不由得把臂上前,便想親吻對方那誘人唇角,同時啞聲詢問:“不知殿下可願與我共度一夕歡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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