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

山莊的門自內打開的時候,方謙心已經昏迷在石階之上。

陪着蕭見深一起呆在這裏的駱守寧見狀,飛快閃身蹲下,摸了摸對方的脖頸再摸了摸對方的脈搏,依次碰觸之後,他微微松了一口氣,仔細地看了一眼對方後腦勺上的傷口說:“人還沒死,就是外傷有點重。”複又怒道,“這些圈田占地的人簡直喪心病狂,一個個無所不用其極地吃得肥腸滿肚,但誰要從他們肚子裏掏點東西,就要了他們的命一樣,什麽下三濫的手段都用得出來!”

“先把人搬進去熬藥治傷吧。”蕭見深掃了一眼階上的方謙心,簡單道。他并沒有接上駱守寧的話,他不憚國朝根基動搖而決定處理這一弊病,本就是因為國窮而皇親國戚富,民弱而地主士紳強。

駱守寧輕聲答應,微一彎腰就輕松扛起了地上的人往山莊廂房走去。

一日辰光轉瞬即過,天暗了而地亮了。昏迷之中的方謙心漸漸有了感覺,就像是一個人的知覺從沉睡中醒來那樣,他雖然還沒有睜眼,還沒有看見周圍,但他已經有了感覺,在這樣含混而模糊的感覺中,他聽見似乎有一道聲音在斷斷續續地說:“您看,這一位是否還不錯……?”

“有些本事……人品端正……主要願意用這些本事幫您……頭腦也好,不像……只有一把子力氣……”

“是……您說的是。”

“事情只做了……說什麽都言之過早……”

這些全都是在說自己!

守着心頭一點靈機,方謙心漸漸意識到了這一點,然後奮力地、就像他從馬上跳下來那樣用全身奮勇與賭博往前一掙,就掙脫了束縛着自己的團團黑暗,在乍然刺破黑幕的光線中睜開了眼睛。

燭光在視線裏模糊成一片昏黃,方謙心困難地接連閉了好幾次眼,才慢慢将自己所處的環境看清楚。

這是一間裝飾富麗的屋子,桌上仙姑捧壽的小香山,床邊松鶴延年的萬福帳,難以想象深山之中竟有此等不厭精細之處。

接着他的目光便落到了這屋中唯一的人身上。

那人正坐于窗下将一卷竹簡攤在月色與燈火之中。隔得太遠,方謙心并不能看見那竹簡上寫着的到底是什麽,且他疑心哪怕将那竹簡放到自己面前,自己也看不清楚這上面寫的究竟是什麽。

這世上的任何一個人,不論男女,在看見那站于窗邊之人的時候,只要他不是一個瞎子,他的目光都将為其所奪。

絕沒有人,能夠抵禦這鐘天地之偉岸而生成的宏大與壯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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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醒來的響動驚醒了站在窗邊的人。

蕭見深轉身看從床上掙紮起來的方謙心:“感覺如何?”他走近這個人,手指在對方頭上纏着紗布的地方輕輕一劃,道,“後顱損傷,可感覺暈眩?不能平衡?精神不濟?”

一個個問題以方謙心的一一搖頭而終止。

蕭見深很快收回了自己的手指,只道:“留下兩日休息,看看還有什麽後遺症為好。”

方謙心對着身前的人微笑:“蒙您相救——”他很想和這人多說幾句話,再無聊的話也好,但這些充斥着欲望的話從口中出來,又變成了另外一個模樣,“但我現今還有些事情不能耽擱。若此事之後我還留有一口氣在,必将再來此拜訪,與君暢談終夜,酬君相救之恩。”

一句話落,方謙心已下定了決心,便直接掀被子從床上下地,一路出了屋子與中堂,他沒有被任何人攔着,但就在他打開大門馬上就将走出這座山莊之時,他卻突地腳步一頓,看着身前的密林又看着就在自己身後不遠處的蕭見深,半晌補了一句:“不知此地是否有閑置馬匹,能載我一程?”

最終方謙心牽着一匹新的馬疾馳而去,呆在山莊裏的駱守寧這才閃身從廂房中出來,面帶無奈:“之前在旁人舉薦他時與他見過,若此刻再見,殿下您的身份就暴露了……早知該再帶幾人過來。”

“他應當已知我之身份。”蕭見深說。

駱守寧雖吃了一驚,但也沒有太過驚訝,畢竟他之前就和蕭見深說過這個人頭腦好用,他只道:“殿下您看他……”

“寶盆村之事還未解決,等解決再說不遲。”

數日之後,京師之外一秘密所在。

鎮守危樓的日使已與之前告知傅聽歡“孤鴻劍在蕭見深手上”的秘密勢力聯絡而上。現在傅聽歡就正在這秘密勢力的據點之中。

這是一間位于某一山壁之中的石室,彎彎繞繞的通道在兩側五步一支的火把照耀下曲折深遠,不能窺見長短,帶路的兩個人俱都身披黑色長袍,臉覆銀色面具,一樣的高矮胖瘦,聲音也似男非男,似女非女,叫人根本不能從中發現什麽足以辨別的特征。

大約兩刻鐘還多一點的時間,他們終于走過通道,來到了一間石室,但這間石室同樣沒有什麽多餘的東西,不過靠牆的幾把椅子一張桌子,供人暫且休息。

帶路的兩個蒙面人将傅聽歡與跟着傅聽歡同來的聞紫奇引到座位前,同時躬身說:“請樓主暫且等待片刻,我等尊上已在地宮之中。”言罷這兩人腳下的地磚同時一翻,齊齊下墜,消失在這石室之中!

一直警惕着的聞紫奇眼見這一幕頓時吃了一驚,立刻猱身上前,以劍柄試探兩人掉下去的地磚,卻發現地磚堅硬不動,底下機括應該已然鎖死。

她蠢蠢欲動,轉眼看向傅聽歡尋求下一步指示。

傅聽歡卻并不着急,不過冷笑一聲:“裝神弄鬼。”

這話音方才落下,就有不知何處而來的聲音接上:“江湖傳言危樓樓主喜怒無常,我方才出此下策。若此次能與傅樓主達成一致,當備美酒佳肴向樓主賠罪。”言罷,他頓了頓,又問,“不知樓主可得了那孤鴻劍?”

傅聽歡道:“孤鴻劍不在蕭見深手中。”

這聲音笑道:“樓主竟相信太子?”

傅聽歡傲然道:“我相信我自己。”

牆後的聲音道:“這又如何?”

傅聽歡便笑道:“我雖沒有得到孤鴻劍,卻得到了蕭見深的信任。你既告訴我孤鴻劍的消息,想要的必不是那不在蕭見深手中的孤鴻劍。”他向前踱了一步,火舌在他臉上一舔,微笑就變成了詭笑,“‘這又如何’?這就要問你們究竟想要什麽了——”

牆後的聲音停頓了一會,大概在認真思索,片刻之後,這聲音再問:“傅樓主現今已得到太子的信任,要什麽太子不能給,何必冒險再與我合作?”

屬于傅聽歡的哼笑響在石室中間,他冷冷道:“這天下之物,我想要,自會伸手去取!”

更長久的沉默。沉默之後,那牆後的聲音緩緩說:“如此就不瞞樓主,我想要的乃是蕭見深手中之……”

一個時辰之後,進入了地宮的傅聽歡與聞紫奇再一次回到了地上。

燦爛的陽光與先前無有差別,他們離開山壁,步行往最近縣城之時接到了一封飛鴿傳書,傅聽歡擡了擡手,鴿子便從天空中飛到他的掌心。他從綁在其足上的小筒中取出密信,只看了兩行就笑逐顏開:“好、好,梁安一貫做水路上的生意,南運河之事就算不是梁安下的手,梁安也知道其中具體消息!果不其然,剛剛吞了梁安立時就找到了南運河上被劫的貢船的消息,他也該高興一回了!”

言罷對聞紫奇交代了句“你先回危樓,我往京師一趟”,便徑自調轉馬頭往京師方向疾馳而去!

時間總不因為這世上的哪一個人而額外停留。

就在京師之外的傅聽歡與那幕後主使之人聯絡上的時候,從蕭見深這裏離去的方謙心也已經自那縣衙處取得了王員外違法圈地和為違法圈地而使勁手段乃至逼殺良民的證據。他再度回到了寶盆村,在趙姓村人的幫助之下,總算收集齊全了大家的口供與指印,于是又前往縣衙,與自己的上司會和,搬運了諸多力量,總算找齊了苦主,讓他們登堂擊鼓,如此三審之後,将王員外暫且收押于監牢之中。

風光與附近三個村落一時的王員外王老爺一家自此樹倒猢狲散,而方謙心也在三村落村民的夾道相送之下一路出了村子,又經過當初差點送掉一條小命的狹道,再沿着那次逃生的小路一路來到了他曾住過幾個時辰的山莊。

他将馬系在路旁的樹上,自己則整了整衣冠,慎重地敲響大門。

片刻的等待之後,門自內而開。

而在這同時間,出于某種冥冥之中的巧合,從外地趕回京中的傅聽歡也在同一日期、同一時間找到了蕭見深所在的這個山莊。

方謙心離開寶盆村的時候他正在上山。

方謙心敲響山莊大門的時候他正翻牆直接進入這山莊。

當山莊大門被打開的時候,傅聽歡已進了這山莊內主人的屋子,他看着站在屋中的主人,笑意昭然:“有沒有想我?”言罷又說,“看我給你帶來了什麽?”

正在屋中的蕭見深并沒有因為傅聽歡的突然出現而訝異,早在對方翻牆進入他身周數丈之時他就有所感覺了。他還在想着傅聽歡第一句‘有沒有想我’,傅聽歡緊接着就一口氣說出了南運河上消失的貢船所在地,以及那些被俘虜的船員與官員的行蹤:“船只和船員只被看守着,随行的官員與官兵就沒有這麽幸運了,大抵是在第一日就被綁着巨石丢入河中沉屍,看這些日子來一點消息也沒有,想必那些人也沒有運氣從河中逃脫……至于船及船員被看守的位置,我這裏也還不能确定具體地點,但應當在這三個地方之間——”

傅聽歡見蕭見深桌上有茶,便随手沾了茶水,在桌上畫出簡易的山川地形圖,而後圈起了三個位置來。

蕭見深這時所有的注意力已被傅聽歡帶來的消息給吸引住了。孫将軍已前往南運河一段時日,最近已陸續傳了些消息回來,其中最重要的一條消息就是關于貢船下落的推測,而他所推測的地方,并沒有傅聽歡說的這樣仔細,卻正好将傅聽歡圈出的這三個地點全擴在了其中!

傅聽歡帶來的消息是真的!蕭見深很輕易地得出了結論。

那天晚上的感覺又重新出現在蕭見深的心頭,且這一回比上一次要明顯得多。

他并不急着說話,而是認認真真仔仔細細地看着傅聽歡,先是辨認出了他臉上毫不作僞的喜色,再接着又認出他眼中閃爍的期待。

這樣親近的表情讓蕭見深的心防也跟着放松。

于是他開始回想傅聽歡最近一段時間的種種舉動:先是承認了自己私下裏的身份——這是真的;其次坦然告訴他自己的行動——這也是真的;最後也就是現在,已開始明确地站在他這一邊幫助他行事——這一事的真假雖還沒确鑿證實,但兩種消息相互印證,蓄意作假的可能可說是微乎其微。

那麽也就是說——

蕭見深至此終于能夠确定了。

這一日日以來的轉變,乃是傅聽歡棄暗投明、确定站在他身邊的證據!那麽當日那句“萬勿負我”,也有了明确的含義了!

蕭見深并不明白這一瞬間自己為何如何高興,但他确實非常高興,并且高興得忍不住沖傅聽歡一笑,且說了:“辛苦了。”

傅聽歡一下就被這樣的笑容定住了。

這世上假設有萬般種人,蕭見深便是其中一種。

他冷淡漠然視你如豬狗,你覺理所當然;他若柔了眉眼沖你一笑,你就恨不得替他去死。

傅聽歡道:“今日很高興?”

蕭見深先時還因為高興而微微含笑,片刻之後就平複了笑容,恢複往常淡漠的模樣:“見你如此,自然高興。”

傅聽歡想了想,又不由像蕭見深方才一樣笑了笑,然後才說:“我只望你日日這樣高興,日日這樣笑,只沖我一人笑。”

正刷了自己足足一腦海“君臣相得”的蕭見深這時失笑。

他沒有回答對方“說笑”、“別鬧”這樣的話,手卻自然而然的伸了出去,先按了對方的腦袋一下,然後安撫似地輕輕拍了拍,心中想道:眼前這個人,好像從剛見面沒多久時候就這樣了,總有些……不自覺的天真和可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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