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2
此時的一靈觀內。
浪子久別之後甫一出現在衆人面前,一劍殺晴日院主,一劍傷歸元莊主,而後又輕描淡寫地擄走了危樓樓主,并消失在遠方的夜色之際,衆人才發現原來傳說之中确實毫無誇張:前輩先人,唯天獨獨占鳌頭;我輩中人,僅浪子屹立雲浪!
但浪子為何會在消失于武林中三、四年之後又重新出現?
浪子此番來此,所為究竟何在?
看浪子剛才的舉止,莫非浪子與一靈觀有舊,此番是特意來償還恩情或者警告諸位的?
浪子剛剛雖走,也不知待會會不會再殺個回馬槍來,将逼上一靈觀的他們一網打盡?
如對方真的回來,觀剛才晴日院主和歸元莊主的結果,他們在場的人豈非羊入虎口,對方只要一個動念,砍瓜切菜一樣的輕松,他們就身首異處,七零八碎那樣不能齊全?
這個……好像有點慘啊。
武林群雄心膽俱寒。
若浪子真要孤鴻劍,那他們還是即刻下山回家,洗洗睡了吧。
但還有一個問題!或者說還有一個轉折!
此刻衆人簡直如同那被和尚扛着的半桶水一樣搖擺不定左右為難!
晴日院主是他們暫時的領頭人不錯,浪子若站在一靈觀那邊,理當殺他立威;但歸元莊主可是由一靈觀請來的人,為何浪子第二劍專門針對對方?莫非歸元莊主與浪子有舊日恩怨?又或者浪子其實只是自天上路過此地,視底下蒼生猶如蝼蟻,随意舒展了一下身軀,便兀自游走……?可這還有一些解釋不通,就是浪子為何要擄走危樓樓主,莫非見那樓主豔色傾國,心生獵豔之喜,于是連一靈觀承諾的孤鴻劍也不在意了?那這樣一來,他們之前的一切可怕猜測,豈非都只是胡思亂想自己吓自己?
這樣一想也非一點都不可能,否則無法解釋浪子這三四年間究竟去了哪裏?也就只有那更高的一個層次,那餐風飲露、移山填海的仙人一境可以解釋了吧!再者若浪子真的在意孤鴻劍,只怕也他們一樣不肯視線稍離,就怕那劍被一靈觀的牛鼻子老道士給窩藏了!
一靈觀太極廣場上,除了搜肝抖肺咳着血的傅清秋之外,其餘人等都罕見的僵持了起來,各自心有戚戚焉。
剛才靈泉道士對內賊的憂心忡忡此刻完全變成了武林群雄對浪子的憂心忡忡。
風水輪流之意,概莫如是。
打破這短暫僵滞的,乃是急着去追浪子的飛虹仙子的一聲輕叱:“你們統統給我讓開!”
她說的乃是那守在一靈觀山門之前的一靈觀弟子!
那一行一靈觀弟子也被蕭見深的出場給唬得不輕,此刻尚有些沒有回過神來;但哪怕沒有回過神來,他們在聽見飛虹仙子的話的那一剎那,也迅速地反射性列了劍陣擋在其人面前,只拿目光透過重重人群注視自己掌門所在的方向。
靈泉道士長嘆了一口氣。
這是所有人都沒能夠預料到的亂象。
這也是他們一靈觀所僅有的機會。
但這個機會抓住之後,結果究竟是更好還是更壞?靈泉道士不能确定——但至少,他們這一派,就算自今夜之後從此堕入魔教,也好過就此滅門。
他能夠束手就縛,以死殉教,能夠秉持公義,銷毀孤鴻劍,卻不可拿這百年基業數代祖師的心血,叫這上上下下百多人命任人宰割,只因這江湖之中的野心而毫無意義的死去。
他的聲音在夜裏傳遍了寒山山巅。
恰好有一陣從峭壁下吹上來的冷風自山巅席卷刮過。于是所有聽見聲音的人,都不由自主地打了一個寒噤……
靈泉道士道:“你等既上來做客,就做客到底;你們既想要個結果,我一靈觀就給諸位一個結果!”
“門下衆弟子聽令!”
他手中拂塵一擺,萬千瑞絲迎風飛舞,暴漲數丈之距,宛如相柳九首,分襲向最前十人!
“下天魁,天杓二星,封山門!——”
××××××
風呼呼的在耳邊掠過作高低不同的伴奏,樹木化作幽魅在視線中演示生動多姿的皮影戲。
在最初被蕭見深擄走之時,傅聽歡自是大吃一驚,并且因為十分關注着太極廣場的結果,蕭見深方才走了幾步,還沒有越過那一靈觀門前的兩根道德柱,他就怒道:“別鬧,先把我放下來!”
蕭見深不答。足尖在道德柱上一點,如鵬鳥振翅同風而起,一轉就不見了那背後諸人,只剩那點點星火,因彙聚得多,所以還能于夜中窺見一二。
傅聽歡這時已經不耐煩,擡起胳膊,一掌拍向攬着自己的蕭見深肩胛。
他并未用全力,亦不想傷了蕭見深,心中本來的目的也只是對方手上勁力一失,自己好乘機掙脫,再回那一靈觀中伺機搬弄風雲布施雨雪。
蕭見深沒有躲,也沒有多看傅聽歡,之前該怎麽樣現在就怎麽樣。
于是那挾着內勁的一張就停留在了蕭見深肩膀前的幾分之上,餘下些許逸散的勁力如同一小股清風,輕撲在蕭見深肩膀之上後就向四周逸散而去。
傅聽歡目光在夜色裏就如同天上的熒惑那樣閃爍不定。
他擡掌的時候并沒有想到太多,這樣輕微的力道本不會給另外一個人造成多少傷害;然後手已擡起卻發現另外一個人毫無閃躲之意的時候,傅聽歡突然便想到了破廟之中,他搶奪《天下山河冊》之際。
那一日……距離現在,其實也并沒有多久。
他神思一晃,心頭跟着一軟,手上的力道就松了;而這一松之際,就是那一靈觀的燈火消失在眼前之時。
時機稍縱即逝,既然已逝,再糾結于此顯然毫無意義。
傅聽歡念頭再一轉,覺得反正孤鴻劍在自己手中,楊正閻則留在那廣場之上,這樣在廣場上的幾大勢力之中的危樓雖然未必能讨到多少便宜,卻也未見得會如何吃虧。
權當自己上山來看了一場熱鬧了。
傅聽歡一念想通,注意力自然而然也就到了周圍之上。
樹木好像越來越稀疏了,那些由樹木配合演來的晦暗怪誕的皮影戲自然也就跟着消失。
周圍連同上空都開始變得空闊,玉盤似的月亮在天空分外皎潔,因太過明亮,看上去簡直像是舉手可摘。
月朗星稀,天近于手,端的是一個好夜晚,一個好風景。
傅聽歡道:“我們不是下山。”
蕭見深道:“不錯。”
傅聽歡再道:“我們是往山上走去。”
蕭見深道:“不錯。”
傅聽歡又道:“我聽見了水聲。”
蕭見深道:“不錯,我也聞到了水的味道。”
傅聽歡最後不解道:“……所以你要帶我去哪裏?”
蕭見深于是淡定道:“不知道。找個好地方上你。”
傅聽歡竟無言以對。
但他心裏……其實并無多少排斥,不止沒有多少排斥,他在無言以對片刻之後,突然覺得此時此事頗為有趣,于是忍不住笑出了聲來。
朗朗的笑聲驚起了山上停駐的幾只飛鳥。
這些鳥兒不識危險,不知這寒山之上究竟将要發生什麽,于是兀自在樹梢上親親我我梳理羽毛。
蕭見深這時已經來到了水聲傳來的位置。
這是一片位于一個山坳之後的溫泉帶。
大大小小的溫泉在這塊地方冒着騰騰的熱氣,最小的不過成人兩個巴掌大小、半個指節深淺;最大則有一個長寬都約三丈的水潭那樣大。
這裏已經山巅之處,一株古老的萬年松紮根懸崖峭壁之中,身軀枝幹俱向天邊皎潔的月伸展,做一人合抱之勢,仿佛要将天上的月攬入心懷。
松針在風中簌簌落下,其中一顆随着松針落下的松果好巧不巧地掉到了正泡在小池子中的松鼠腦袋上,砸得那松鼠吱吱一叫,從熱騰騰的水池總蹦出來,一蹿就不見了蹤影。
冷的風,熱的氣,在此地相互交融,于是此地便被氤氲成了天外仙山、隐世之境。
蕭見深左右看看,頗為滿意這個地方。
他終于停了自己向前的步伐,将手中的傅聽歡放了下來。
傅聽歡自剛才那一番對話之後就不再說話。此時他方才再度開口,唏噓一嘆:“也不知底下此時如何了,究竟會死多少人……不過被你剛才那樣不管不顧地一攪合,看來這些人是沒辦法一舉死完了。”
剛剛秉持着“今夜我不爽了你們別想有一個人能爽”而胡亂破壞一通,總算出了一口氣的蕭見深頓感心塞,實在想問對方難道朕這個人都立于此地了——也不能吸引你的些許注意力嗎!
不想說完了這句話之後,傅聽歡的唇角已經噙上了一抹玩味而風流的微笑。
他道:“然而恰逢此良辰美景之夜,又有知交好友絕代仙人在此……你我很不必去管那紅塵中的庸庸擾擾。”
他的聲音猛然壓低,微微的暗啞在這一時簡直像一把勾子,勾得人心不能安穩。
“還不如乾坤天幕之下,取造化之精氣,共參那陽陽合德雙修靈法經,走那金光無窮之道途……”
蕭見深也不由笑出了聲來,陰影煙消雲散,他調侃問:“什麽叫做陽陽合德雙修靈法經?究竟語出何典?”
“自然是你這部世間僅有典籍。”傅聽歡說得那叫一個泰然自若。
而後他便退後一步,在月色下解開自己的衣袍。
一件一件的衣衫委頓于地。
明亮的月色将眼前的一切照得纖毫分明。
蕭見深的目光落于此處。
他的呼吸變緩,很緩慢,很悠長,幾乎叫人無法探知。
眼前的這一幕是如此熟悉。
就像那一夜的亂夢之中,這一人于蓮花池畔展露軀體,那灼灼不妖之态,與滿池蓮花何其相似,不知花與人孰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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