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純陵山門附近的弟子們全都鎮住了。

離的近的,親耳聽到了沈黛的那番話。

離的遠的,也被旁人原封不動的轉述了一遍。

在場所有弟子只有一個想法:

瘋魔了。

小師姐肯定是被鞭子抽瘋魔了!

暮春的風吹動四周竹林,竹影婆娑,清晨的鳥雀蟲鳴一時仿佛皆銷聲匿跡,巍峨山門沉默得仿佛墳場。

“喲,這小姑娘,倒挺有骨氣。”

圍觀的弟子們尋聲回頭,發現說話的是一個玄衣箭袖的少年。

純陵內門及以上的弟子皆着水墨色門服,頭戴白玉發冠,眼前這人的打扮一看就是別派弟子,且十分眼生,肯定不是什麽名門大派。

因此這質問聲中自然而然帶了些純陵弟子的傲慢:

“你是何人?”

少年仙君拎着繩子,手裏酒壺晃晃悠悠,雖笑意淺淺,卻是一張絕不會讓人覺得溫和好欺的模樣。

“來貴門派參加千宗法會的無名小卒而已。”

修真界分為上三千宗門與下三千宗門。

上三千宗門的仙門五首每年暮春都會大開山門,邀請各宗門前來互相交流學習,此盛會被稱為千宗法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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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衣箭袖的少年仙君倚着樹幹,他神情悠閑,仿佛單純路過看個熱鬧。

“诶,你們這位小師姐,平日一定對你們挺壞吧?”

旁邊的弟子被問了個正着,下意識道:

“沒有啊,沈黛師姐……還行吧。”

要說對他們,是真挺好的。

缺錢了,找小師姐借,惹禍了,找小師姐抗,就連和別宗弟子打架輸了,他們擔心被師尊和大師兄責罰,第一反應都會去這位十三歲的小師姐幫他們找回場子。

有事小師姐,無事小師妹,這便是第十三宗弟子的共識。

對面那少年仙君微微挑眉:

“我聽聞純陵女弟子鳳毛麟角,既然好,為何沒一個弟子憐香惜玉,上去替這位小師姐求求情的?就算不求情,幫着擋幾鞭子也好啊。”

純陵戒律堂剜心鞭的恐怖之處,連他也聽說過。

可也不知是傳聞太誇張,還是那小姑娘太能忍疼,挨了幾鞭子,竟然連一聲疼也沒喊。

單薄瘦弱的身影孤零零地跪着,這樣漂亮的一個小姑娘如此倔強,看上去怪可憐見。

……替小師姐擋鞭子?

幾乎不需要思考,就有人脫口而出:

“小師姐是個體修,修為比我們強多了……哪裏需要我們擋。”

還有人反應過來,沒被這少年仙君的思路帶着跑。

“再說了,這是小師姐自己做錯了事,師尊又沒冤枉她,為何要我們替她挨鞭子?”

說起這個,弟子們都有些義憤填膺。

“這事兒就是小師姐不對,明明是月桃師妹拼命從秘境裏帶回來的燭龍麟,大家都親眼看到了,月桃師妹還了受傷,至今都還在修養,小師姐怎可為了争功撒這樣的謊呢!”

“就是,月桃師妹雖然修為不高,但人善良,心地又好,小師姐不能仗着自己修為高又是親傳弟子,就這樣欺負人啊!”

此言一出,附和者衆多。

想到那位剛來純陵不到一年的小師妹,大家的心裏都不免泛起幾分憐愛。

純陵男多女少,像宋月桃那樣漂亮的女弟子就更少了。

平日第十三宗一群大男人只知修煉,日常生活過得馬馬虎虎,自從月桃師妹來了,破掉的門服第二天就補好了,修煉得晚了,也有師妹親手做的羹湯喝。

宋月桃還很得第十宗南華真人的喜愛,學了一手精妙的推拿術,弟子們受了內傷都很願意去她那裏調理一二。

平易近人的宋月桃滿足了他們對小師妹的一切想象,哪怕和同門弟子的切磋輸得一塌糊塗,月桃師妹也會用一雙彎彎的笑眼對他們說“師兄已經很厲害了,至少比我厲害多了呢”。

而不會如沈黛那樣,同樣生了一張乖巧可愛的臉,她卻從不愛笑,像地裏哼哧哼哧埋頭犁地的老黃牛,只知沒日沒夜地修煉,還會在打敗他們後用一張稚氣可愛的臉認真望着他們道——

傷得很重嗎?

對不起,我下次會收着點勁的。

但師弟,都你快二十了還沒築基,還需勤加練習啊。

人都願意撿好話聽。

兩相對比之下,哪怕沈黛說的都是實話,哪怕沈黛還會在純陵的年末考試前幫大家開小竈偷偷練習應付考試,但平日無事時,大家還是願意和小師妹交好。

所以說,人心若有了偏愛,付出多與少,其實并不那麽要緊。

比如此刻仿佛每一寸骨頭都被人打斷,渾身劇痛難忍的沈黛,并沒有人注意到她痛得背後冷汗濕透。

也沒有人注意到,她比床上躺着的宋月桃傷重千倍,需要立刻休養,而不是跪在這裏挨抽。

“好,好得很,不過才築基幾天,翅膀就硬了?”

衡虛仙尊修仙數十載,還從未見過沈黛這樣離經叛道的弟子。

“沈黛,你五歲入純陵,那一屆新入門的弟子中,你不是最有天賦的,也不是什麽修仙世家,可我依然選了你做我的關門弟子,你可知是為何?

“你天賦不夠,以勤奮補,家世不高,以品行補,可今天你争名逐利,謊話連篇,不尊師道,竟拿自己的道途來威脅我,你修道是給我修的嗎?沈黛,你太令我失望了!”

這話聽着耳熟,和老師們代代相傳的“你讀書是給我讀的嗎”簡直如出一轍。

跪在地上挨罵的小姑娘低眉順眼,乍一看就如往常那樣懂事聽話。

可一張口,又把衡虛仙尊氣得血壓升高。

“确實,修道是給自己修的,不能為讨好旁人而修。”

小姑娘一副受教了的模樣,鄭重對衡虛仙尊道:

“謝謝師尊……哦不,謝謝衡虛仙尊,臨別之前,還願意教導我,沈黛感激不盡。”

衆弟子:……

目瞪口呆的陸少嬰:……這丫頭今天發什麽瘋呢?

唯有那遠遠看戲的少年仙君沒忍住,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衡虛仙尊銳利寒冷的視線如鋼刀刮過。

“抱歉。”他很沒誠意地道歉,“我這人生來愛笑,并非故意,見諒見諒。”

跪着的沈黛視線被遮擋,只聞少年語帶笑意的一句話,還有人群裏露出的一截玄袍衣角。

衡虛仙尊心下不悅,打量了一番,卻不記得這個樣式的門服是哪家的名門仙宗。

想必是那些不知名下三千宗門,才會教出這樣沒規矩的弟子。

弟子們竊竊私語:

“這人誰啊?”

“不知道,來參加千宗法會的別宗弟子吧。”

“敢笑話師尊,大師兄回來要知道,定把他趕出純陵!”

這十六七歲的少年似乎也不知道害怕,坦坦蕩蕩地與他對視,仿佛這位純陵十三宗的長老、元嬰期第一人,在他眼中也不過爾爾,不足為懼。

衡虛仙尊地位尊崇,不便在衆目睽睽之下因別宗弟子笑了一聲就拎他出來責罰,也未将這樣小門小派的無禮弟子放在眼裏。

恰在此時,遙遠雲層裏傳來動靜。

衡虛仙尊擡眸看向天穹,修士耳聰目明,一眼分辨出那雲海中的身影,冷笑一聲,對地上跪着的沈黛道:

“正好,你大師兄回來了,讓他看看他教出了個多有出息的師妹!”

臨淵師兄回來了!

衆人随衡虛仙尊的視線看去,身着純陵墨白門服的身影乘風而來,仙姿俊逸,風華無雙,目似清冷月華,一望便教人沉淪。

江臨淵。

純陵十三宗衡虛真人的大弟子,第十三宗弟子們的大師兄。

正值千宗法會召開期間,江臨淵作為純陵出類拔萃的天才之一,被長老們派去了太玄都交流已經五日有餘,今日才剛回純陵。

水墨繪卷般的衣擺拂過青石臺階,江臨淵看了眼跪在山門前的沈黛,還有滿面怒色的師尊,還未弄明白是怎麽回事,剜心鞭已抽上了他的背脊。

力道不留絲毫情面,江臨淵壓下喉間悶哼,單膝重重落地。

“師尊……”

“不用叫我師尊!”衡虛仙尊怒極反笑,“如你這出息的師妹一般,也客客氣氣稱我一聲衡虛仙尊罷!”

江臨淵不解蹙眉,還是旁邊的陸少嬰用傳音術将來龍去脈告訴了他。

聽完前因後果之後,江臨淵詫異地瞥了一眼沈黛,似是不相信這是她能做出來的事情。

他眼中有驚疑,但更多的還是不贊同。

沈黛卻擋在了江臨淵身前。

“退出師門是我自己的事,與師兄無關。”

十三歲的小姑娘身形單薄,其實根本護不住身後的人,但她依然固執地張開手臂,阻止衡虛仙尊再一鞭子抽在江臨淵身上。

她倒也不是對江臨淵餘情未了。

只是讓江臨淵為自己挨鞭子,倒像是欠了他人情。

“我沒有做錯事,師兄自然也沒有……”

咔嚓——!

金丹期的威壓迫使沈黛不得不重重跪了下來,膝蓋骨磕在堅硬的石面,骨裂聲令人膽寒。

金丹期。

是大師兄。

她心下詫異,還要再掙紮起身,卻又被一只手按住肩膀。

“黛黛,休要放肆。”

是江臨淵的聲音。

他壓着沈黛下跪,按着她的肩膀不讓她起身,還對她道:

“向師尊道歉,随後再去向月桃師妹道歉。”

他的口吻一如既往的無情冷厲。

衡虛仙尊時常閉關,師尊不在,大師兄就是純陵第十三宗弟子們的第二個師父。

從教導弟子到生活日常,江臨淵要操持的事情不比一宗之主要少,更何況他自己的修煉也不能懈怠,就算修士可以不眠不休,也不是所有人都能如江臨淵那樣事事周密。

因此沈黛仰望他。

從她踏入純陵的第一日就仰望他。

就好像她在學校裏仰望那些永遠占據年級第一的學神們那樣。

為什麽學神可以一邊模考第一,一邊還有精力能參加那些國際科技比賽?

為什麽江臨淵白天督促內門弟子們練功,晚上還要處理宗門事務,修為卻還是比每日刻苦鑽研修煉的她要厲害?

仰望變成一種憧憬。

憧憬又變成了朦胧的愛慕。

修仙路漫漫,十多載的時光,沈黛仰望着前方那寬厚穩健的背影,從不覺得寂寞。

可為什麽——

為什麽前世江臨淵卻會抛下她,明知她落入敵手,卻還能寸步不離地守在宋月桃榻邊?

沈黛垂眸,濃長睫毛斂去一閃而過的霧氣。

只是嗓音裏帶了點啞,像受了委屈卻絕不低頭的小孩子般又冷又倔。

“我沒錯。”

江臨淵眉頭擰得更緊:

“黛黛,你從前,不會這樣不懂事。”

沈黛聞言一怔。

她從前确實懂事。

前世昆吾颠陷落的那一日,最後的仙宗寶地成了一片焦土,曾經自負修仙名門的弟子們傷的傷,殘的殘,如落水狗般狼狽不堪。

江臨淵背着腿傷的宋月桃,手中龍淵劍有敵人的滾燙熱血緩緩滴落。

他與沈黛共同殺出一條血路,但衆人生路依然渺茫。

江臨淵猛然回頭:

“黛黛,前面就是兇獸蚩吾,只有我能與之一戰,你若能撐一會兒,我先将受傷的師弟師妹們帶出去,再回來支援你——你還能撐得住嗎?”

沈黛那時已是強弩之末。

可江臨淵的身後,那些負傷的弟子們,用那樣懇切又希冀的目光望着她,仿佛她是垂死者的最後一根救命稻草。

沈黛是身後萬魔千妖,浩浩蕩蕩,殺意騰騰,她從未孤身一人應對這麽多的敵人,她也害怕,她——

她對上了江臨淵的視線。

幹澀的喉間一滾,吐出的話卻是:

“我,我可以。”

因為那個人,希望她能留下來。

所以她不害怕,她不可以害怕。

臨別的時候,沈黛緊緊地拽住江臨淵的衣袖。

她從未有過這樣小女兒的姿态,但她那時心中已有一種莫名的預感,使得她一遍又一遍地說:

“那師兄,你要快點回來。”

江臨淵一愣,指尖也輕輕回握了她一下。

“等我。”

可直到她被俘虜,被折磨拷打了整整五日。

純陵上下,也無一人來救她。

她身死那一日,純陵弟子已撤出純陵,大家都在想法醫治宋月桃的腿傷。

在幻化出的水鏡裏,沈黛看見江臨淵守在宋月桃的床邊,擔憂地詢問醫修她的腿還能否治好。

他的神情那樣關切。

床榻上的少女因疼痛微蹙眉間,在睡夢中輕呼了一聲誰的名字,江臨淵微怔,低聲回應:

“安心睡吧,我在。”

但沈黛死在青檀陵活祭陣的那一夜,回應她的,只有萬鬼吞噬她血肉的聲音。

……

——過往之事不可追。

沈黛從回憶中抽離。

她安慰自己,今日之後,就會是新的開始了。

“若我今日,執意要退出師門呢?”

沈黛昂起頭,那原本是一張乖巧可愛的臉,但筆直昂起的脖頸又藏着一股倔強,看上去絕不會被一根鞭子抽得低頭。

遠處倚着樹遙遙眺望的少年仙君有些意外。

江臨淵眉心緊擰,按着沈黛肩頭的那只手越發用力,好似想要把她肚子裏那些離經叛道的狂妄之語都摁回去。

沈黛冷汗津津,抿着唇不吭一聲。

“呵,你以為純陵是什麽你想來就來,想走就走的地方嗎?”

衡虛仙尊怒極,随口道:

“若真翅膀硬了,便在宗門大比上拿個前五給我瞧瞧,不說叛出師門,我算你出師!”

這話一出,遠觀的弟子們響起了窸窸窣窣的議論聲。

“這怎麽可能!”

“那可是上三千宗門舉辦的宗門大比,多少天才厮殺?就連大師兄去年也不過才拿了第四呢!”

“更何況小師姐才十三歲,築基才多久啊,她再努力也比不上別宗那些天才吧?”

宗門大比……

沈黛隐約記得,前世似乎是有這一回事的。

這是上三千宗門三年一次的盛會,分為內試和外試。

內比,自然是外門弟子想要晉升內門弟子,內門弟子想要獲得仙尊長老的青眼,晉升親傳弟子,就如幾年前沈黛那樣。

至于外比,便是各大門派頂尖修士的較量了,能在這樣的大比中拿到好名次,那是給自家師門争面子的大事。

畢竟,仙門五首中,太玄都是絕無異議的第一仙門,而第二仙門的位置,剩下四派争了幾十年,也未争出高下。

想要在這樣激烈的厮殺中跻身前五,對金丹期的江臨淵而言都需全力以赴。

更別提如今才十三歲,剛剛築基的沈黛了。

其實沈黛自己也不知她如今實力幾何。

前世的宗門大比,她一輪游就被淘汰了。

倒不是她實力太差,而是第一輪五局三勝制,只要勝了三個人,就能進入第二輪。

而沈黛連輸三局,失去了晉級資格。

最後她發現,好家夥,贏過她的那三個人,正是那年宗門大比的……前三名。

至于今年——

沈黛認真思慮了一番,應允下來:

“弟子願意一試。”

遠處圍觀的弟子們紛紛倒吸一口涼氣,不敢置信地看着山門外跪着的嬌小身影。

衆人目光如芒在背,沈黛卻巍然不動。

她正有理有據地在心裏安慰自己——

都重生一次了。

人不能,至少不該如此倒黴。

更何況——

宗門大比獎品頗豐,靈□□丹法器等等都是極品頂配。

走之前,她怎麽也得再撈一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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