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這老板娘看沈黛一臉真摯,有些半信半疑。

反正近日客舍不忙,老板娘一邊吩咐了店內小厮給客人們準備好酒好菜,一邊不信邪地繼續追問:

“既然你這麽多故事,那我可要好好聽聽了,不如……就從你前師兄說起吧。”

衆人視線皆微妙地落在了江臨淵和褚随身上。

沈黛這事,在仙門五首的弟子之中傳得很廣,其中內情大家卻知之甚少,有人說沈黛是與同門師妹争風吃醋才一怒之下退出宗門的,又有人說是純陵十三宗的人先對不起她。

反正衆說紛纭,傳來傳去都變了樣。

此刻當事人就在面前,誰不想聽第一手八卦呢?

“我前師兄,是宗門裏少年成名的大師兄,他修為高,生得好看,頭腦聰明,大家都說,我這位前師兄未來大有前程,能為成為當世一絕的劍修之一。”

此話一處,方應許和謝無歧都有些意外。

不過是撒個謊搪塞一二的事情,就算她不會撒謊,他們也以為沈黛會說不在場的陸少嬰。

可她偏偏就當着江臨淵的面,專挑了他來說。

江臨淵臉色微變。

而其餘衆人都聽出沈黛是在說誰,頓時來了興致。

謝無歧面上笑意漸深。

她這個小師妹,總是能時不時地給人一點驚喜呢。

“哦?生得好看?有多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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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板娘不知從哪裏抓了一把瓜子邊聽邊嗑,關注點十分奇怪。

沈黛鎮定自若地指了指身後的江臨淵:

“大概,就長他這樣吧。”

江臨淵:“……”

老板娘意味深長道:

“你這朋友生得正氣凜然,若是長這樣,倒是很難想象能幹出什麽壞事。”

沈黛忽然有些恍惚,頓了半響,她平靜地笑了笑:

“嗯,我從前,也是這樣覺得的。”

……

記憶裏火樹銀花,燈火連天,是上元節祭天游行的盛典。

據說那一年流洲的上元祭典辦得格外熱鬧,臨近上元節,純陵十三宗內人人皆在議論,都想着能偷偷溜下山去看看。

沈黛在上元節當日本該休假,一個本該在上元節輪值看守藏書閣的師弟卻找上門,說是試煉受了傷還未痊愈,想讓沈黛去和江臨淵求情,能不能讓他休息一日。

江臨淵一眼就看出那弟子什麽事也沒有,只是貪玩想要休假去上元祭典玩,便一口回絕。

可惜回絕了也沒攔住那弟子,沈黛當日去藏書閣還書,就見本該值守門外的六人少了一個,正是那日請假未果的弟子。

沈黛本該立刻告訴江臨淵,但她當真以為那弟子重傷未愈,想了想決定瞞下,自己來替這個班。

偏偏宋月桃也來藏書閣借書,見她在此值守,十分意外,拉着她要同去上元節逛燈會看祭典。

“藏書閣有什麽好看守的?純陵十三宗門禁森嚴,藏書閣百年來,就連燈燭都未打翻一盞,更何況還有其他五人值守,就算黛黛你不去也沒關系啊。”

“這上元佳節,一年才遇一次,聽說火樹銀花是為一景,你一定沒看過吧?師兄們還說,等逛完要帶我們去吃一家特別出名的湯圓鋪子,我們一起去,人多才熱鬧嘛!”

沈黛常年居山上,從未見過山下盛會。

什麽火樹銀花,出名的湯圓鋪子,她聽都未聽過。

于是便鬼迷了心竅。

想着,只去兩個時辰,只去瞧瞧,藏書閣百年唯有異動,她後半夜她便再回來守着,應該不礙事吧?

事實證明,沈黛什麽都可以抱僥幸心理,唯獨在運氣這事上不行。

她剛離開一個時辰,純陵十三宗便有賊人入侵,藏書閣失竊,看守弟子皆死于非命。

與此同時,上元祭典也出了大問題。

游行中舞得熱鬧的舞龍,忽然化身成猙獰巨蟒,攪得原本熱鬧的燈會天翻地覆,前一秒還一片歡騰的盛典瞬間大亂,慌亂中踩踏的,被巨蟒吞食的不在少數,當即便死傷甚多。

與沈黛同行的大多是普通的內門弟子,大多尚在煉氣初期。

其中只有煉氣後期的沈黛修為最高,因此巨蟒張着血盆大口朝衆人襲來時,哪怕沈黛吓得渾身僵硬,也只能抗在前面。

混戰之中,那巨蟒鋒利獠牙一口貫穿了她的手臂,沈黛肉體凡胎,哪怕淬過體,也痛得恨不得昏死過去。

可她卻不能倒下。

她與巨蟒纏鬥整整一個時辰,終于挨到江臨淵帶着純陵十三宗的人趕來,一劍割下了巨蟒頭顱。

沈黛這才松了口氣,趁無人處,自己偷偷将嵌在手臂上的尖牙拔出,寧願痛得差點咬斷舌頭,也不願讓江臨淵看到自己重傷狼狽的樣子。

然而江臨淵斬殺巨蟒後,下一秒抱起的卻是被巨蟒甩到一旁暈厥過去的宋月桃,發現她只是受了輕傷之後才松了一口氣,旋即轉頭朝沈黛而來。

他步伐沉穩,手中長劍滴滴落下血珠,月光映在他長劍上,折射出冰冷寒芒。

“沈黛,你太讓我失望了。”

沈黛那時脫力地跌坐在地,用盡渾身力氣按住血流如注的手臂,藏起自己的傷痕累累。

她以為江臨淵至少會像對其他弟子那樣關懷一二,她甚至已經想好如何裝作若無其事地告訴他,她沒事,她很好。

然而江臨淵一開口卻是——

“有弟子擅離職守,你為何包庇?既然包庇,又為何不包庇到底?今日藏書閣失竊,五名弟子身亡,這五條人命,你怎麽擔得起!”

他的每一聲诘問,都仿佛一把鈍刀,冷酷無情地刺入她心尖,将她五髒六腑攪得粉碎。

沈黛不知如何辯駁,她也不能辯駁。

她聽了江臨淵的話才知道藏書閣發生了什麽,自然也将那五名弟子的死全數攬在了自己身上。

好像只要她在,那五人就不會死一樣。

但連她自己也忘了,她那時也不過是煉氣後期的修為,就算她在,也不過是多增一具骸骨罷了。

上元節之後,她便由江臨淵做主,關進了思過崖。

思過崖是純陵懲罰犯錯弟子的地方,一日便可經歷酷暑嚴冬,哪怕是體修也難抗。

沈黛被關了整整一個月。

她剜去被巨蟒毒液腐蝕的腐肉,将身上所有能療傷的丹藥都吃了精光。

寒冰刺骨的時候,她就蜷縮在角落裏想,她是不是生來就是個禍害,只會給旁人帶來災厄?

從前大師兄告訴她,她不是。

可現在,就連大師兄也說,就是因為她想看一眼上元節的花燈,才害死了五個弟子。

一月期至,江臨淵将她從思過崖放了出來。

也虧沈黛命大,那巨蟒的毒并未要了她的命,誰都不知道她曾九死一生地為自己剜肉療傷。

……

“故事講完了。”

沈黛看着連瓜子都不嗑了的老板娘,問:

“我真的是叛出師門逃來這裏的,這下你信我了嗎?”

老板娘:“……後來呢?”

沈黛奇怪地問:“什麽後來?”

老板娘聽得入神,已經開始替沈黛生氣了:

“都叛出師門了,難道不趁機捅你師兄一劍報仇?好家夥,說的那是人話嗎?什麽叫你擔不擔得起人命?人又不是你殺的!他這麽能耐怎麽不自己去把賊人抓來大卸八塊?”

身後的江臨淵聽了瞬間沉下了臉。

他那日是氣急了。

往日沈黛從來是他最信任的師妹,什麽事他都可以放心地交給她,可她偏偏讓藏書閣出了那樣的亂子。

他若是不懲罰她,到了師尊那裏,她受到的責罰只怕更重。

他……

并不知道那一日沈黛受了那麽重的傷。

他要是知道,至少不會将她關去思過崖,讓她九死一生地受那樣的罪。

沈黛沒吭聲,那老板娘卻還追問:

“後面的故事呢?你這混賬師兄指定還有別的混賬事,快和我說說!”

別說是老板娘,大堂裏仙門五首的別家弟子,也都個個豎起耳朵,想繼續聽下去。

沈黛卻調轉話頭,攤開手掌:

“後面收費,一袋靈石,你想聽多少我都告訴你。”

老板娘一愣,沒料到這看上去老實巴交的小姑娘竟然還知道收錢。

財迷老板娘将懷中剛才蕭尋給的靈石揣好,不動聲色道:

“我就是随便問問,也沒有很想知道,聽得差不多了我也就不打擾諸位吃飯了……”

說着就起身走人。

沈黛也沒在意,本來說收錢也是為了讓老板娘別再追問的,她不問了正好。

沈黛正要專心吃飯,忽然又見那老板娘悄無聲息出現在身後,低聲問:

“後面有沒有你一劍捅穿你那混賬師兄的情節?有的話,我加十顆靈石,晚上你來我房間講給我聽。”

沈黛:“……”

謝無歧輕叩桌面,笑盈盈打斷她:

“區區十顆靈石就想買我師妹這麽痛心的經歷嗎?老板娘,你是不是有點太摳門了?”

沈黛聞言抿唇露出點笑意,又故作正經地附和:

“嗯,這得是另外的價錢!起碼……起碼一千靈石!”

老板娘:……

她明明是來盤問這些人的,怎麽說着說着還變成她來消費了?

老板娘克制着自己花錢消費的沖動,很不甘心地上了樓。

方應許無奈扶額:

“你們倆又胡鬧些什麽……”

“這可不能算是胡鬧。”雲夢澤大師姐薄月掩唇輕笑,“多虧沈仙君機智聰慧,我是最怕撒謊的,她方才若點到的是我,我都擔心我露出馬腳被她抓到。”

蕭尋也贊賞地看向沈黛:

“今次沈仙君幫了我們兩回,在這裏不便多言,日後有機會再謝過。”

方應許也點頭:

“嗯,今後有機會讓他們今後再謝,明天一早,你和謝無歧都給我回阆風巅去。”

沈黛頓時垮了臉:“啊?”

“啊什麽啊!”方應許忍不住數落她,“誰教你這樣大的膽子?神仙塚這種地方,我都不一定能保證可以活着出來,你們跟過來送什麽死!”

沈黛低着頭,一邊往嘴裏扒拉菜,一邊小聲嘀咕:

"就是因為大師兄你一個人太危險了,所以我才要跟過來啊……"

方應許被她氣笑了:“那到時候遇到危險,你還能在前面替我一打三?”

“一打三有點困難,但是當肉盾我可以勝任的!”

“……謝無歧,把她拎走。”

沈黛真怕方應許把她趕走,又或者是傳訊給師尊,讓蘭越來将她帶回去。

于是連嘴裏的飯都還沒咽進肚子,就連忙一把抓住身旁謝無歧的衣袖,目光懇切,好像方應許不是想着保護她,而是去玩不帶她。

謝無歧垂眸看着她:

“真想跟着?”

沈黛用力點頭。

“可能會死哦。”

“我不怕死的。”

前世今生加起來,沈黛在生死關頭不知走過幾遭。

更何況魔族隐患不除,她也不過是多活兩年少活兩年的問題,有什麽可逃避的呢。

謝無歧仔細瞧着她神情,确認她不是一時興起做的決定,這才道:

“那好吧。”

本來是想着就算她跟到這裏,也還有方應許會勸她回去,沒想到最後卻是他被說服。

方應許:?

方應許:“你們倆當我不存在是不是?”

謝無歧剛要開口,坐在他們旁邊一桌的江臨淵卻忽然起身:

“她不能去。”

此話一出,空氣中的氣氛便頓時凝固起來。

原本都已經吃完,準備放下筷子回房間修整的衆人,見狀又紛紛不約而同地拿起筷子,假裝幹飯實則八卦的專心旁聽。

江臨淵大約也知道這些人在想什麽,擡手畫符,張開一道隔聲結界,并不讓旁人知道他們接下來的對話。

衆人:這就見外了吧!

“江仙君這是何意?我阆風巅弟子的私事,何時輪到江仙君來管?”

方應許雖然也不想沈黛留下來,但也看不慣江臨淵在此刻插嘴。

江臨淵眉眼冷峻,聞言卻極淡的笑了笑:

“方仙君見外了,你們阆風巅也管了我們純陵不少內務,我還以為我們兩宗已經不需要計較這些規矩了。”

難得江臨淵巧言善辯一次,方應許有些意外。

謝無歧卻反應極快,嗤笑一聲道:

“我家師妹,是去是留,關你屁事。”

他說得如此不客氣,江臨淵眼中升起幾分怒火,也是看在場合不合适,并未與他撕破臉,只壓着怒意:

“她年紀小不懂事,難道你也不懂事嗎?你如此縱容她,日後必然縱出禍事!”

沈黛聽了這番話,氣得拳頭都捏緊了。

師尊和師兄們寵着宋月桃的時候,從不說會寵出禍事,為何到了她身上,縱容她一分就要縱出禍事了?

難道只有宋月桃配被人順着慣着,她就必須處處被約束管教嗎?

“江仙君好大的威嚴,竟然這世間萬事,順着你的意便相安無事,不順你的意便是自尋死路了。”

謝無歧言辭如刀,眼尾微微挑起,裹挾着極其冷漠譏諷的笑意,令人不寒而栗。

“你既然這樣說,我便要替我師妹同你算算舊賬了。”

“我初到純陵,便見沈黛受了冤屈,無人信她,被罰跪在山門外受鞭刑,你到了以後不聽她分辨,反而壓着她的肩讓她跪在地上認錯。”

“方才她所說的上元燈會,那賊人能在你們純陵全身而退,就證明如果她當日在藏書閣,除了和那五個弟子一樣橫死沒有別的下場!況且你們純陵十三宗那麽多的弟子,難道都是廢物,全指望着她一個十三歲的小姑娘護你們周全嗎?”

“你倒的确不縱着她,可你的不縱容卻不是為了她好,而是打着冠冕堂皇的旗號,一步步推着她去死!”

這番話,謝無歧已忍了許久。

他自有記憶開始便四處流浪,在污濁泥沼裏打滾長大,為謀生存時,坑蒙拐騙的事情做過不知凡幾,從來只知道人不為己天誅地滅。

這小姑娘天真又愚蠢,純良又懵懂,有時他看了覺得可愛,有時看了又覺得生氣。

但更生氣的,卻是眼看着她這樣将一顆真心捧了出來,卻被人随意踩在腳下,不當一回事的踐踏。

“……”

謝無歧這一連串的話,說得江臨淵啞口無言,一時怔住。

沈黛也驚愕地望着他。

驚訝之後,湧上心中的是酸酸澀澀的滋味。

她在純陵山門外挨打時沒哭,被關在思過崖割肉療傷時沒哭。

偏偏在此刻,軟弱得像任何一個未經風霜磋磨的小孩子一樣,早已平複的心中翻湧着無數委屈酸澀。

她這才發現,原來自己并沒有那麽大度,能将所有苦楚全都咬牙和血一起吞下。

她只不過是将那些無人理會的心情全都關在角落,待某日有人打開那道鎖,便迫不及待地想要跑出來大鬧一場。

“……這是兩回事。”

江臨淵被謝無歧質問得有些措手不及,避開了他咄咄逼人的質問,只蹙眉道:

“這裏的情況誰都不知道,她一個築基期的修士,在裏面若有個三長兩短怎麽辦?”

謝無歧懶得再與江臨淵廢話,他反手一劍劈開江臨淵的結界,拉着沈黛上樓。

餘下衆人只聽這少年仙君慢條斯理地,又極其狂妄地丢下幾句話:

“我們阆風巅修逍遙道,生死逍遙,自在随心,不像你們純陵十三宗貪生怕死,更不會打着維護同門的名義,行欺辱磋磨之事。”

“至少在神仙塚,我怎麽帶她進去,便能怎麽帶她出來。”

“我的師妹,我自會以命相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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