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人心變化莫測,道心中正入微。

修真者,唯有反複叩問道心,才能心境澄明,道心堅固。

所以問心鏡,并非是什麽收妖伏魔的法寶,而是助道士修煉的上品秘寶。

修士注入靈力置身其中,若心境平和穩固,這便只是一個讓人凝神靜氣的普通空間,若心境紊亂複雜,甚至于有生出心魔的征兆,這問心鏡變回帶修士回到那個令他道心不穩的節點,讓修士醒悟己身。

但無論如何,進入這問心鏡中,便是進入了一方內外封閉的小天地。

外人不可能輕易找出藏身其中的人,而鏡中修士若神魂具在,這問心鏡便打不碎砸不爛。

刑無開啓問心鏡時,沈黛便感覺到了裏面有其他修士的氣息,瞬間猜到了第一批來的修士的行蹤——

他們躲進了問心鏡裏。

雖不明白前因後果,但沈黛也能大概猜想到當時情況。

前世修真界大亂之後,有些修士被魔修追殺得無路可逃,便也藏身于問心鏡中,這法器易守難攻,大家都想着藏個一年半載,應該就能性命無虞了。

可沒想到藏進問心鏡中的修士越來越多,最後這些問心鏡全都送到了那位魔君面前。

那位魔君瞧了,冷笑一聲,便輕描淡寫地下令将所有問心鏡全都扔進北宗魔域的赤海窟中。

那赤海窟并非海域,而是一片燒了上千年的烈焰魔窟,問心鏡丢進去,裏面的修士與死也沒什麽兩樣。

相比之下,沈黛竟然覺得現在的魔修還挺單純,至少沒想到那位魔君那樣歹毒的辦法。

問心鏡中三千世界,問的是修士道心最不堅固之處。

沈黛也很好奇自己會看見什麽,但睜開雙眼後,看到卻是以靈體狀态現身的江臨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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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怔怔看着眼前光景:

“……這是,什麽地方?”

沈黛沒有回答,她環顧四周,看着眼前似曾相識的景象,記憶卻漸漸複蘇。

凜冬。

昆吾颠。

這是前世純陵十三宗被滅宗之後的事情了。

所向披靡的魔君殺得仙門百家節節敗退,修真界大能皆死于其手下。

正道修士群龍無首,只得四處躲藏,退至仙山昆吾颠暫避。

他們手握神器雩澤珠,凝聚衆人靈力開啓雩澤珠,可張開護山結界,有了這道結界,昆吾颠便可成為修士們最後容身之所。

但魔君已斬斷十洲三島的大部分靈脈,仙山昆吾颠正是靈脈的最後一段,魔族大業只差一步,若是未能阻止這群修士占據昆吾颠,他們要如何回去向魔君交代?

眼看結界将成,魔修們更是殺得瘋狂,攻勢越來越強。

即便江臨淵在神仙塚見過了許多魔修,卻也沒見過這樣萬魔齊聚,殺得漫天魔氣血流成河的情境。

更讓他驚愕的,是與許多仙門弟子共同抵禦魔修的那道身影。

大雪紛紛落落,鮮血沒入雪地中。

二十三歲的沈黛擡手擦去唇邊血跡,她身上那件水墨色的門服已被血浸透,在朝陽中宛如一身灼灼緋衣。

“師、師姐——”

身後的衆弟子們也同她一樣厮殺了一夜,但眼前魔修卻像是殺不盡,死不絕,讓人看不到半點希望。

“我們,我們能活下去嗎……我害怕……”

曾經護在年輕修士們頭上的修真界大能已一個個隕落,門派內修為高的師兄師姐也為掩護更小的師弟師妹而死。

這些長在修真界的和平年代,被仙尊長老庇護的年輕修士們,怎扛得住這樣的風雨。

沈黛十指翻飛,指尖彙聚起幾乎要将她整個人掏空的磅礴靈力。

“再撐一會兒。”

她臉色蒼白,像是在安撫師弟師妹們,又像是在安撫自己。

“再撐一會兒,一定會有人來救我們的。”

江臨淵看着眼前觸目驚心的殺戮之景,心尖像是被細密針刺,密密麻麻疼得無法呼吸。

這不是問心鏡嗎?

問心鏡倒映出的是人的過往,是道心脆弱之處,怎會映出他沒有任何記憶的畫面?

轟隆隆——

遙遠天際的某處,劈開一道渾厚嗓音:

“江臨淵,你可曾有愧?”

這是問心鏡的聲音。

所問,即是他所惑。

江臨淵卻不并不知自己有什麽要愧的,他并沒有這段記憶,也不知道這是哪裏,他甚至懷疑刑無抛出的并不是問心鏡,而是魇族施加了妖力的什麽古怪法器。

“……妖言惑衆。”

江臨淵朝那聲音來源之處放出神識,然而神識沒入視線邊緣的天幕,什麽都未探清。

他眉尖微蹙,看着沈黛帶着人苦苦支撐的一幕,陰沉神色不知在思索些什麽,他忽然轉頭看向沈黛:

“師妹,你知道這是怎麽回事嗎?”

沈黛聽了方才問心鏡那一聲,朦朦胧胧其實已明白了些什麽。

——這不是她的問心鏡幻象,是江臨淵的。

可如果這是江臨淵的心結,為何會是前世的畫面,她又為什麽會出現在此處?

萬般疑惑湧上心中,沈黛來不及細細思索,只回答:

“方才那聲音問的是你,你都不知道,我又怎麽會知道?”

江臨淵心中雖疑,卻也沒有多懷疑沈黛。

畢竟眼前這一幕中的沈黛已是大人模樣,她的問心鏡也不可能投影出未來的畫面。

“這地方有古怪,不管是問心鏡還是別的什麽,總要探個明白。”

沈黛很想拒絕。

因為按照她的記憶,接下來不會發生什麽令人愉快的事情。

可江臨淵似乎已經對這個幻境産生了好奇,擡腿就朝昆吾颠高處而去。

沈黛遲疑片刻,最終還是也只能跟了上去。

當她的靈體與幻象中的那個自己擦身而過時,沈黛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山腳下的屍山血海,流血漂橹。

白骨累累,萬屍作塵土。

再次看到這樣的景象,沈黛還是會發自內心地覺得恐懼。

一定要阻止這一切。

前世修真界的浩劫,這一世絕不能再重來一次。

沈黛抿緊雙唇,轉身踩着一地落雪匆匆跟了上去。

昆吾颠上風雪漫天,江臨淵從未來過此處,但朦胧之中卻對這條路十分熟悉。

江臨淵徑直便穿過枯枝深雪,抵達山巅之時,正好撞上了一撮未被沈黛等人攔下的魔修,正欲襲擊正在設下結界的衆人,偏偏此刻結界将成,結陣之人不能分神一刻。

幻境中的江臨淵是支撐着結界的主力,也是修為最高之人,他正要替結陣的其他修士以肉身擋下這一擊,千鈞一發之際,一旁卻有一道煙粉色的身影沖了出來。

她手中法器三清破塵扇掀起狂風塵浪,瞬間逼退數十名魔修!

“師兄!”宋月桃滿臉焦急地喊了一聲,“你們沒事吧!”

宋月桃在他們衆人之中修為最低,然而手中衡虛仙尊所賜的一柄團扇卻是上品法器。

此刻她一出現,竟然如神兵天降一般,衆人頓時眼前一亮。

“多謝師妹相助!”

然宋月桃畢竟不過只是築基期修為,哪怕手握上品法器,威力也不過只能發揮出十之一二。

魔修反應過來,越殺越勇,且趁宋月桃無法招架之際,還要出手朝着江臨淵而去,宋月桃見狀,幾乎毫不猶豫地飛身替江臨淵擋住了那一劍。

一劍洞穿她肩頭,血流如注。

正專心結陣的江臨淵忍不住向前走了一步。

下一秒,宋月桃便被魔修所擒,成了魔修要挾他們的籌碼。

“你們只有三秒時間思考,是救你們的師妹,還是結你們的結界。”

幻境中的江臨淵,與此刻真實的他同時蹙起眉尖,眸中湧動着難以言明的動容。

然而或許是因為此刻身在局外,真實的江臨淵卻并不是在心疼宋月桃,而是在想:

明知自己不敵,反而會成為魔修的人質,為何要做這樣的蠢事?

江臨淵不僅沒有感動,反而在腦海中閃過幾分埋怨念頭。

但幻境中的他顯然與他所想不同。

“道君不可!結界只差一步就要結成,魔修來勢洶洶,沈黛師姐還在山下苦苦支撐,等着我們的結界庇護呢!”

“是啊!若此刻中斷,想要再開結界又要再等一日,山下如何支撐得住?”

二十九歲的江臨淵已入元嬰期,在這些逃來昆吾颠的弟子之中修為最高。

如今修真界敗落,他的地位便等于昔年的太玄都重霄君。

江臨淵望着不遠處被魔修挾持的宋月桃,魔修下手狠絕,不給他絲毫遲疑機會,說完那句話,長劍已經刺破宋月桃的喉嚨,眼看就要割斷那纖細脖頸。

宋月桃拜入純陵十三宗十年,如今純陵弟子所剩無幾,就連他的二師弟陸少嬰也在純陵的那場大火中喪命。

他不能再眼睜睜看着同門在他眼前死去。

以他一身劍骨,獻祭雩澤珠,應該能換得結界在半日的時間內重新結成。

“結界可以再開,但月桃的命只有一條。”

江臨淵此話一出,宋月桃柔情脈脈的眼中落下一滴淚。

随後,他又道:

“而且,我相信黛黛。”

這半日,她一定能撐住,她從未讓他失望過。

沈黛在暗處默默旁觀着這一切,心中湧上萬千複雜心緒。

或許有委屈,有痛苦,有憤怒憎恨,但那些情緒都太淡了,淡得她眸中的水霧,還未彙聚一滴眼淚,便被她眨眨眼忍了回去。

不值得了。

這樣的事情,已經不值得她為之落淚了。

幻象之外,以靈體狀态看着這一切的江臨淵緩緩攥緊拳頭,他指尖嵌入掌中,卻分毫不覺。

……他在做什麽?

……問心鏡中的他在做些什麽?

山下已殺得血流成河,那些魔修何其兇猛,比他想象中的還要強大,他甚至不知道幻境中的沈黛是如何扛過這一天一夜。

可現在,幻境中的這個他,卻還要師妹繼續扛。

她怎麽扛?

宋月桃的命是命,山下那用生命護着他、堅信他一定會來救她的師妹,命就賤如草芥了嗎?

江臨淵定了定神。

他轉頭對旁觀着這一切的沈黛道:

“這定是那些魔族妖類離間我們的假象,修真界怎可能會敗落至此?我怎麽可能做出這樣愚蠢的決斷?”

沈黛擡眸望向他,黑白分明的一雙眼,沒有一絲軟弱情緒,只是坦然地問:

“真的嗎?如果你有一日遇見這樣的情況,宋月桃被人挾持生死一線,你真的不會選擇讓我多抗一會兒,優先救下宋月桃嗎?”

江臨淵一頓,一種莫大的恐慌湧上心頭。

……他知道答案。

……所以這一切,是否真的曾在某時某地發生過?

江臨淵握緊腰間龍淵劍,低聲道:

“如果被挾持的人換成是你,山下的換成月桃師妹,我一定也會選擇救你。”

沈黛看了他一會兒,旋即抿出一個蒼白笑意。

“或許吧。”

只可惜,她的運氣不好,遇不上這樣小說男女主才會有的設定。

她被挾持,大約只有一個玉石俱焚的結果,因為她絕不會容忍自己拖累所有人,絕不會讓無辜者因她而枉死。

所以,無論是哪種情況,他都等不到江臨淵來救她了。

幻境之中,江臨淵注入雩澤珠的靈力正在漸漸抽出。

但下一秒,長劍破空而來,出乎所有人意料的迅速,一劍刺穿了那挾持宋月桃的魔修腦袋。

腦花和血水瞬間炸開,原本淚眼漣漣的宋月桃猛然回頭。

視線盡處,是一身血衣的少女,她大約是一路跑上來的,因體力消耗過大而大口喘息,白煙如霧籠罩她滿是血污的一張臉,她的動作還停留在擲出長劍時的動作,那劍是她在地上随手撿的。

有一瞬間,宋月桃露出極震怒的神色。

但除了震怒,那雙眼眸的更深處又藏着些別的情緒,幾種情緒在她眸中交織鬥争,最後化成了如月夜深潭一樣沉靜深邃的目光,定定望向沈黛。

幻境中的沈黛全然沒有發現宋月桃的異常,她只知道結界不能中斷,山下還有那麽多弟子已是強弩之末,于是她大喊:

“師兄!結陣!”

話音剛落,再無顧忌的衆人将最後的靈力瞬間注入即将成形的結界,昆吾颠光芒大盛——

“成了!”

結陣的十二人終于痛快的感嘆一聲,有了此陣,可抵擋萬千魔修,除非是魔君親自提劍前來劈開,否則無人能随意沖開。

幻境中的沈黛也終于松了口氣,露出了一絲笑意。

但很快,那絲笑意便在她臉上凝固,在風雪中徹底消融。

結界結成的那一刻,宋月桃似乎是傷痛難忍,不得不頹然倒下。

“月桃師妹——!”

衆人焦急地接住倒下的那道身影。

“月桃師妹受傷了,快去叫雲夢澤的弟子來!”

在場衆人都親眼見到了宋月桃方才為護着他們而和魔修纏鬥的模樣。

她不過是一個築基期修士,以一人抵禦如此多的魔修,身上傷痕深處幾可見骨,讓人看了都忍不住心生憐惜。

宋月桃自責垂淚:

“對不起……我只是想要幫大家的忙,我太着急了……”

修真界式微之後,每天都有無數修士殒命,生在這樣的時代,大家也不忍對自己人苛責。

畢竟,她也只是好意。

“別這麽說,還要多虧你替我們阻擋魔修啊。”

“是啊,方才多虧有你,你還替道君擋了一劍呢!”

幻境中的江臨淵扶起宋月桃:

“辛苦你了,如今結界已成,你放心去修養吧。”

他似乎想随宋月桃而去,但又忽而想到什麽,停下腳步,隔着人群對沈黛道:

“月桃師妹為我擋了一劍,我先去為她療傷,待會兒等這邊事一了,就去找你。”

沈黛沒有說話。

她唇色很淡,雪落在她唇上,許久才無聲消融。

“會有雲夢澤的醫修照顧她的。”

江臨淵卻只當她在吃醋,蹙了蹙眉:

“黛黛,上次我已同你說過,我并不是喜歡她,只是月桃師妹這傷受得不輕,她靈骨純陽,與雲夢澤的功法不和,有我在旁調和,她會好受一些。”

“黛黛,懂事一些,山下的事還需要你料理,你一貫是最懂事的,不要讓我為難。”

雪花片片落下,壓在少女肩頭,沉甸甸地,她卻兀自站在雪中不動。

二十三歲的沈黛已生得身姿娉婷,她一身血衣,立在白雪茫茫的天地之間,看着宋月桃被衆人簇擁着,為她喚來雲夢澤的醫修醫治。

衆人皆将她當成功臣。

江臨淵覺得這一切太荒唐了。

他以靈體狀态走到沈黛旁邊,似想要施術查看她的傷情,但卻忘了這只是問心鏡中映射出來的幻境。

轟隆——

那道雷鳴聲再度響起。

問心鏡一聲聲诘問不疾不徐,卻又擲地有聲。

“江臨淵,你可曾有愧?”

這聲音一聲聲仿佛響在他靈魂深處,一寸寸敲打他的脊梁,江臨淵渾身繃緊,怒火中燒。

……可曾有愧?

他出世入道,所做一切,皆非為己,為何有愧,何曾有愧!

“區區幻象,休要擾我心神!”

江臨淵咬了咬牙,轉頭對沈黛道:

“這絕不會是真的,這是刑無為了困住我們設下的陷阱,就是為了讓我們相互質疑,黛黛,我絕不會做出如此荒唐之事!”

但沈黛卻只點點頭。

她不願與江臨淵争辯。

雖然她也不明白為何會在問心鏡裏看到前世這一幕,但江臨淵認為這些是真是假對她并不重要。

比起這個,她更想知道此刻其他人狀況如何,問心鏡給了謝無歧和方應許怎樣的幻境,他們要如何破除這個幻境等等。

江臨淵見她神情平靜得過分,定定望着她:

“……你覺得這是真的,是嗎?”

沈黛見他如此不依不饒,嘆了口氣。

“你我都知道,這是問心鏡。”

沈黛的食指點在江臨淵的心髒處,那根手指輕輕的,落在他心尖,卻沉重得令他幾乎窒息。

“孰真孰假,皆在你心念之間,若你不信,皆為虛妄,若你相信——”

一瞬間,仿佛是那問心鏡的聲音再度響在江臨淵的耳畔。

眼前是少女血衣如緋。

漫天大雪之中,宋月桃被人簇擁成為功臣,獨她一人仿佛戲文裏連一句唱詞也無的配角,在這風雪中茕茕獨立。

似乎也有幾個弟子問“師姐傷得如何”“山下的魔修都擊退了嗎”。

那少女回過神來,只溫柔對他們道:

“無妨。”

“已經安全了。”

靈魂深處傳來某種無法言明的震顫。

于是,江臨淵聽到了自己的答案。

他——

問心。

有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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