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飛雪滿江裏

這夢境，是我夢寐以求的地方，我甚至覺得，這夢境，比現實，都要真實好多。

雪，白的刺眼的雪，火，灼熱整個天空的紅。

在大江之上，這白色和紅色糾結，成為一團。

而我，出現在岸邊，略略茫然的看着這一切，嘴角，卻帶了孩子般的微笑。

因為我知道，我又要看見他了，這個世界，是有他的世界。

在等待了說不上長的漫長時光，我在一剎那間，便捉到了他的影子。

他一身銀履紅衣，手中的長劍，劃破夜空，有着斑駁的影子。

可是赤壁？漫天的星光在火的照耀下，四處搖蕩，飛揚的雪花，在火的灼熱中，化成水珠，然後蒸發。

從未見過如此灼熱的，燒盡虛妄，湮滅癡狂的火，那紅色的一團，仿佛已經溶入宇宙天地，映射到太陽之上，然後每天升起，每天記起。

他的紅衣在寒風之中獵獵作響，銀色的靴子踏在雪白蒼茫的大地之上，仿若那是上帝為他織就的光輝。

我呆呆的站着，覺得他離我那樣遠，又是那樣的近。

隔了1800年的時光啊，只是一個夢，在夢中的我，見到了不知是否在夢中的他。

僅僅只是一個背影，便足以蓋過這盛烈的火光，一團火紅中，他所發出的那淡淡的，柔和的如同月亮一般銀色的白光，将我包圍，将我吸引，将我拖着，不由自主的接近他，只為那一個背影。

只是，他為何是紅衣？和當年孫策所穿的一樣的紅衣？

我想更近些，哪怕聽到他的一句話也好，可他卻已經走遠。

他從來都不曾離我進過，這次，在這一場為他而燃燒，為他而搭建的戰役之中，他離得更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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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一瞬，只是一剎那，真正的剎那芳華，真正的疾若流星，真正的光陰似箭。

雖只是一剎那，亦讓我淚流滿面。

然而，我卻被喚醒，聽着江邊那滾滾的江濤，剛才，真的只是我的一場小夢？

在那場夢中，在那短短的一剎那，見到他燃盡自己光輝的一剎那，便已深入心肺，無法呼吸。

可那真的是赤壁吧？周圍的景物，沒有絲毫改變，可空氣中，卻散發出一種讓人絕望的，窒息的，腐朽的味道。

我想，我已經厭倦了這個世界，這個世界的一切，只是那剎那的芳華，便已讓現在這個世界的一切，黯然失色。

唯有長江，奔騰不息，千古流淌，更加的絕望，更加的窒息。

我立在黑黝黝的江邊，江中漁船點點，江風四起。

天空竟下起小雪來，一點一滴，卻沒有任何可以讓它們變成水珠的熱度，沒有任何讓它們化為蒸汽的灼烈。

從心底而出的絕望，湮沒了我。

頹然無功，乘船回到家中，再回到了C城。

日子一天一天的過着，蔓延着，包裹着一切，整個人，整個世界，仿佛都被這黏黏答答的生活所膩成一團，怎麽也掙脫不掉。

我沒有再見過他，可是關于他的話題，卻多了起來。

每天聽到的，是不堪入耳的污蔑，那個一身白衣，不沾片塵的男子，那個雍容華貴，揚眉淺笑的英魂，在衆人的口中，變成了個心胸狹小，喜愛嫉妒的小人！

這一切究竟是怎麽發生的？明明不是如此，可為何，後世居然将他變得如此的不堪？

我只能沉默，只能無力的搖頭，就算發出一些聲音，也是那樣的微弱。

他死了！

可他死後的世界，卻沒有平靜，喧嚣依然在繼續，世人依然在用各種各樣的筆，往他那一身白衣之上，塗上各種各樣的顏色，最後，各種顏色混在一起，變得紛繁蕪雜，混沌不堪。

只有躲進圖書館，在紙張和灰塵的味道中，一遍又一遍的尋找着他。

一轉眼，忽然發現，我竟然走到了另一個世界。

那個有他的年代，有他的世界。

他躺在狹小的船艙中，昔日豐潤的面龐，如今只剩一張慘白的皮包裹着，眼睛深深的陷入了眼眶之中。生命的氣息，正在一點點的離開他！

“這是夢嗎？”他輕輕的張開嘴唇，問道。

我不知該如何作答，夕陽正一點點的下落，光輝正一點點的離去。

他亦一點點的消逝。

“呵呵~！真想不到，居然又看見你了！我記得，你叫飄飄，對不對？”他問。

他說的很吃力，仿佛用盡渾身每一個毛孔，把它們盡力的收縮，才能輔助他的聲帶，發出聲音。

可那聲音并不圓潤動聽，它們苦澀，幹涸，其中充滿的無限的疲倦和辛酸。

我忍不住伸出手去，握住他的手。

他的手變得真瘦，沒有一點點的肉，全部都是骨頭，手指冰涼，微微顫抖。

我看到他胸口的箭傷正迅速的惡化，發出傷口特有的惡臭。

想起初見的那個杏花漫天之下，撫琴的優雅男子，忍不住落淚。

而他的眼睛卻是依舊看向前方，透過我的身體，看着另一個影子。

“為何我每次做夢，都會夢見你，卻從未夢見過他？”他淡淡的道，平靜的語調中，有徹骨的悲傷。

“他？是誰？”我問。

他笑了笑，笑容依然優雅，可唇角的皺紋卻掩蓋不住的顯露出他的疲憊來。

“伯符，當然是伯符！記得15歲那年，我第一次見他，他說，我們一起打天下吧！然後……我就和他一同，走遍天下……”

我見他說的艱難，便勸他：“你歇歇吧……睡一覺起來，再講……”

他搖了搖頭，繼續說道：“那些年，我們總是一同征戰天下，那一年，我們娶了天下最美的兩個女子，原本以為就這樣快樂驕傲一輩子，可沒想到，只是短短的一年，他便沒了……”

我見他說的黯然，勸他道：“可是你們的夢想還在，你們不是要蕩平天下，稱霸中原麽？”

他苦笑了一下，過了很久很久，才吐出一句話：“這沒有了他的天下，究竟，有什麽意義？”

他這句話說的絕望而黯然，凍結住整個船艙，在狹小的船艙內，哀傷而無望的氣息，翻湧上來，久久不退。

我張張口，還想說些什麽，可他已經閉上了眼睛，對我擺了擺手：“你去罷……我想，将我下一個夢，留給和伯符相見，告訴他，我已經盡力了，可沒有他，我一個人，始終無法完成，兩個人的夢……”

我黯然退去，站在船艙外，冷冷的風，吹打着我，臉上不知何時，已經是冰涼一片。

原來，承載一個人的夢想，是那麽的艱辛，那麽的苦澀。。。。。

他不該死在這裏，不該如此的死掉，他應該好好的活着，看到那夢想的種子發芽，開花，結果，然後細細的品嘗。

他不該在死後，任由後人随意的踐踏，塗抹，将他的本來面目，弄得猙獰。

他不該……

他不甘，我亦不甘，這不是結局，不是我想要的結局！

我踏出一步，撞到了一排書架。

一擡頭，竟又遇見了圖書館的大媽——周庭。

她沒有像以前一樣點上一支煙，她只是攏了攏她那淩亂的發，然後深深的看了我一眼，說：“你的精神狀态似乎不怎麽好！”

我苦笑着點點頭。

她說：“你究竟在苦惱什麽？”

我揚了揚手中的書，：“他不該死！”

“每個人都要死的！”

“可是他不該死，至少，不該那個時候死！”

“這是他的宿命！”

“宿命為何這樣的不公？宿命為何要開這樣的玩笑？宿命為何任由後人，往他身上塗抹種種污穢的顏色？”

“你恨嗎？”

我用力的點點頭，我恨，我恨那個始作俑者，更恨自己，什麽都不能做……

“你想要改變嗎？”

我茫然的看着她，我能改變什麽？我什麽都不能改變，我是這樣一個無力的靈魂，既沒有力量，也沒有妙筆，只能黯然的悲傷。

“如果想要改變的話，你可以試一試！”

我的眼睛亮了起來，定定的看向她，沉默了許久，回想起自己這一生，然後一字一句的說道：“告訴我，怎麽改變？”

她拿出一面鏡子，我從鏡子中，看到了自己的倒影——慘白，淩亂，不堪。

“吃了它，然後穿過鏡子，就可以改變！”

我看着她遞給我的一瓶藥。

“若你能在夢中看見他的真實世界，那麽，你便在夢中，能夠改變！代價是……”

我打斷她的話：“不用告訴我代價！”

從圖書館出來，慢慢的走在街上。

又是秋天，秋風四起，昏黃的路燈暈染開一個又一個的圈，兩旁的樹籠罩在這昏黃之中。

我不需要知道代價，我只需要改變，我只希望他能平安快樂的活着，活到時間能夠證明一切，活到人們不再随意的将自己的筆往他的身上塗抹，活到，無論人們如何塗抹，都掩蓋不住他的光輝。

我去了平日最愛去的公園，坐了一回，又來到自己工作了多年的地方，細細的将桌面清理幹淨，然後，一個人回了家，躺在有紅色印花的棉被上，看着鏡子，吞下了那一整瓶的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