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大雨過後兩天,燦爛陽光普照大地,湖區附近一些小水潭和溝渠中的積水很快蒸發,經過一輪雨打風吹,湖岸邊那棟白色房子周圍,草木蔥茏,植被呈現出濃淡不一的綠色,生長得倒比以往更為茂盛蓬勃。
上午九點,別墅三樓南部書房——
相較于外頭的明亮世界,房間內多少有些昏暗。方格玻璃窗前,葉初靜背朝窗而坐,他面前是一張巨大的實木書桌,此時此刻,無論他背光的黑色身影或周圍擺設,都仿佛凝固靜止的油畫般,顯出一種厚重質感。
邢飛默不作聲,立于一側,魁梧的體格猶如一道密不透風的牆。他剛将近期調查收集的發現一五一十,對葉初靜作了報告。
手指叩擊着桌面,片刻後,葉初靜才開口道:“你是說……琴姨的事情只怕還有蹊跷?”
“是。”邢飛颔首,沉聲又回,“根據張女士當年的入院記錄,我們的人找到了當時幾位值班護士與醫生。在張女士去世前,除了寒時少爺,這些人都曾和她有過密切接觸。”
葉初靜“嗯”了一聲,邊翻看邢飛遞上來的文件,邊示意他繼續。
“調查過程中,我們發現張女士過身後,大概一星期左右,負責她病情的主治醫生也突然離職了。繼續跟下去,查到對方原來是主動辭職,但那位吳姓醫生當時即将晉升職稱,成為副主任醫師,對他的離職,同院他的同事和護士們都很不解。”
說到這,邢飛又看向葉初靜,接着道:“他辭職後,就和家人搬到了另一個城市定居。他開了間私人診所,經營狀況一般,但這位吳醫生本人卻開高級跑車,住豪宅,每兩到三個月,他的太太便會到國外采購名牌服飾鞋包,一雙兒女也在學費昂貴的貴族學校就讀,生活十分優渥。”
停下翻閱的動作,葉初靜眉峰微蹙,一對眼珠烏沉沉如同深潭般,問:“查過他的賬戶沒?”
“查過了。”邢飛不敢怠慢,立即快速答,“四年前,就在張琴女士去世前兩天,這位吳醫生的銀行戶頭裏突然多出了一筆七位數的巨款,此後每個月,都會有十萬美金按時打到他賬上。”
說到這裏,邢飛語氣微頓,見葉初靜一臉肅然,他征詢道:“大少爺,你看是否要繼續追查下去?”
“查。”
只一個字,卻仿佛包含千鈞之力。
葉初靜目光森然,吩咐身邊體格魁偉的黑衣保镖,“從頭到尾,給我細細地查。不管背後究竟有幾方在攪渾水,任何疑點都不要放過,把人都給我揪出來!”
“是!”聽到那聲音,邢飛不由面色一整,挺直了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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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初靜臉上不見喜怒,胸口這一刻卻已然揪緊成一團,疼得厲害。時時為他母親的事,痛苦了這麽些年,而現在,真相可能遠非他向自己描述的那般簡單。他一直被蒙在鼓裏,一直在自責內疚,一想到此,葉初靜便幾乎壓抑不住心底滔天的怒意,恨不能以身代之。
他就坐在那。如一尊黑色大理石雕,肅殺,寂靜。沒人能看出葉初靜此刻在想什麽,連離得最近的邢飛也不能。
邢飛只是有種直覺,這個樣子的葉大少最好別去打擾。遲疑片刻,這位人高馬大的壯漢卻不得不硬着頭皮,開口報告另一樁消息,“大少爺,還有件事是關于王全的——在國內他已無處容身,我們派出的人一直追到西南邊境線,終究差一步,被他逃出境了。”
王全曾擔任葉家私人保镖團隊的負責人多年,對他們內部的運作方式,行動安排、步驟等,都可以說了若指掌。在不久前那次綁架事件中,這也是為什麽他能得手,之後又全身而退的原因。
可惜再狡猾,他惹到的對手,卻是比他更為高明的頂級獵食者。
“邢飛,通知金五爺那邊,是時候收網了。”聽見邢飛報告,葉初靜沒用太久,便恢複冷靜。
“是。”
這金五爺是個傳奇人物。整個東南亞,黑白灰三條道上混的,無人不知這一尊大佛,誰都要賣他幾分面子,而能得他青眼的,屈指可數。
王全大概以為他終于逃出生天,殊不知他不過是一只被驅趕的老鼠,在他前方,葉初靜早已為他布下天羅地網。
“邢飛,你知道最打擊人的是什麽嗎?”
葉初靜将身體靠在椅背上,眼底的神色有些難以捉摸。他似乎也未打算聽邢飛回答,自顧自繼續開口:“最打擊人的,莫過于當你以為看見希望,在前面等着你的,卻是一次比一次更深的失望。那點未盡的希望會變成一種煎熬,不斷折磨你,消耗你,直到你精疲力竭,慢慢絕望為止。”
“鈍刀子割肉,才是最疼的。”
說這番話時,葉初靜的臉有大半埋在椅背黑暗的陰影裏。
一旁的邢飛喉結上下動了動,發不出任何聲音。他隐隐覺得,他身邊這個一貫從容強大的男人,話裏意有所指,有種說不上來的怪異感,似乎不單只針對王全這事。
還沒等想出個所以然,又聽葉初靜在問——
“時時他怎麽樣了?”
邢飛很快從微愣下回神,“起床吃過早餐,寒時少爺就一直待在樓下,陪着小少爺。”說到這裏,他停了一下,又補充道,“大少爺,按您的吩咐,我們已經把寒時少爺和小少爺的私人物品從綠灣小區公寓搬來了,您要不要下樓去,跟寒時少爺他講一聲?”
葉初靜臉上似有掙紮,他沉默了一會兒,才苦笑着嘆道:“不了,暫時我還是別出現在他面前為好。邢飛,替我安排一下,我得離開半天。”
中午他必須要與新公司的各級部門主管見個面。而下午,還有更多的事等着他處理。這段時間,他的日程表上已積壓了一堆公務,再往後壓,是真說不過去了。
時時還在生他的氣,心裏縱有一千一萬不舍,葉初靜也不得不強自按捺。那位闫醫生見了都畢恭畢敬的薛老先生交代過,要盡量讓時時保持愉快的情緒,身心放松,才有利于他眼睛恢複。
“邢飛,下午薛老會過來替時時看診。老先生脾氣很有些古怪,讓你的人說話行事都注意分寸。”葉初靜起身,不忘交代。
“是,我明白。”邢飛他一邊應聲,一邊将手裏電話收線,又朝葉初靜彙報,“大少爺,直升機已經準備好。”
“行了,讓其他人和我過去,你小心點看着時時。”
擺擺手,他沒有讓邢飛護送。踏出門口時,前一刻還溫柔叫着“時時”的男人,如王袍加身,再度恢複成了那個無懈可擊的完美帝王。
……
樓下,張寒時正抱着兒子張樂坐在寬大柔軟的皮質沙發裏,神态放松。室內溫濕度一直由中央智能系統調節,維持在一個令人感覺舒适的幅度內,不會出現過冷過熱的情況。此時,陽光透過玻璃灑進來,照在皮膚上,有一種微微溫熱的感覺。
這樣的惬意沒持續多久,張寒時便擡頭,仿佛察覺到什麽,他問一旁的人:“鄧女士,你有沒有聽到直升機的聲音?”
那位圓臉盤,神态和藹的中年女士聞聲朝窗外望了一眼,當然沒看見什麽。這棟湖畔別墅占地三千多平米,擁有上百間房,而他們現在待的這間游戲兼休息室,位于別墅東北面,從落地窗口向外,只能望見大片湖景與更遠處山脈的黛青色輪廓。
“張先生,我沒看見有直升機飛過。”鄧女士回道。
“哦,沒什麽,可能是我聽錯了。”張寒時不以為意,語氣溫和。說完,他又拍拍窩在他懷裏的寶貝兒子,小家夥正有些鬧情緒。本來聽見可以住在這,他高興得很,當張寒時告訴他,柳佳瑩不會一起搬來,并且以後也不能住在一起時,平日裏活潑機靈的小東西一下子變得蔫蔫的。
即使看不見,張寒時也完全能想象他撅着個嘴,肥嘟嘟的包子臉上悶悶不樂的樣子。摸索着捏捏他的小臉蛋,又親了一口,張寒時溫柔地哄道:“寶貝兒,讓鄧阿姨給你放你最喜歡的動畫片看好不好?”
懷裏的小東西蹭蹭他,哼哼唧唧老半天,才沒精打采,小聲開口問:“爸爸,媽媽是不是不要我們兩個了?”在這小家夥的認知裏,柳佳瑩不來與他們同住,那自然是不要他們了。
張寒時失笑,又捏捏他,正色道:“胡說。就像爸爸愛樂樂一樣,媽媽也一樣愛你。她不能和我們住在一起,可她絕對不會讨厭樂樂,不要樂樂!”
對柳佳瑩的為人,張寒時是相當了解的,她疼愛樂樂,就像一個真正的母親疼愛孩子。當年,在張寒時最為無助的時候,就是她伸出了援手,可以說,張樂能平安降生到這世界上,都要多虧了她。
想到這,張寒時又轉頭,朝鄧梅的方向,态度十分客氣有禮,“鄧女士,麻煩你,能不能替我把手機拿來?”
為了安撫鬧別扭的小家夥,張寒時只得讓鄧女士幫他撥通了柳佳瑩的號碼。電話接通後,兩人先聊了聊,将情況簡單向柳佳瑩說明,張寒時便把手機交給他懷裏的小家夥。
沒多久,顯然柳佳瑩向他保證了什麽,小家夥很快轉憂為喜。
張寒時重又接過電話,歉聲道:“佳瑩,麻煩你了。”
另一頭,柳佳瑩忙叫他別這樣客套。接着,沉默兩秒,她才又問道:「寒時……你還好嗎?昨天那位葉先生的人過來,将你和樂樂的東西都打包走了,十多個人,連牙刷杯都不放過,我第一次見搬東西都那麽大陣仗的!現在你住的地方,又那樣偏僻,我心裏總覺得不踏實……」
張寒時莞爾,他自是知道柳佳瑩擔心他,開口安慰:“佳瑩,別擔心。你看,我這不是好好的還能與你通話麽?”
張寒時自己并不覺得什麽,殊不知在別人眼裏,葉初靜将他這樣與世隔絕,遠離人群視線,再加上張寒時的眼睛不便,若無對方準許,他根本寸步難行,這種行為,簡直已形同幽禁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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