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 醜小鴨（1）

初夏炎炎烈日從天空中滑下, 漸漸将這座小縣城碧藍的天空染成一片橘紅的火海。

沒有空調的大教室內只有天花板上的吊扇在呼呼作響，講臺前方擁擠地坐着五十多個學生, 書本歪歪斜斜地放着，狹小的課桌過道間有不少灑落的練習卷子。

離放學打鈴的時間還有不到五分鐘, 座位上的學生已經開始蠢蠢欲動, 一邊收拾書包一邊小聲讨論放學後是去網吧玩游戲還是操場打球。

教室裏喧鬧嘈雜的談論聲越來越大，語文老師不由得用黑板擦用力砸了砸黑板，白色的粉末灰塵随着她的動作灑灑洋洋地墜下。

“還沒打鈴呢，再吵我馬上就多加幾項作業。”

語文老師方言味極濃的普通話響起, 教室裏頓時鴉雀無聲, 她滿意地點點頭, 示意座位前排一個站起來的女孩子繼續說下去。

前陣子語文老師布置下作業，要在每堂課後面留五分鐘出來, 讓學生向大家推薦自己最喜歡的書并分享喜歡它的理由，按照學號順序來, 今天這堂課正好輪到苗杪。

她頓了頓，終于開口道：“我想和同學們分享的書是安徒生創作的《醜小鴨》，這本書……”

話說到一半, 教室裏的學生立刻哄堂大笑，将女孩本就不大的聲音完全蓋了下去。

“噗，我幼兒園就不看這種童話故事了。”

“哈哈哈, 她是昨天忘準備了, 這會兒随口說來應付老師的吧。”

女孩顯得有些局促, 她捏了捏衣角最終還是沒有垂下頭, 鼓起勇氣認真而大聲地繼續說道：“我喜歡這本書的原因是……因為，它告訴我們人不可貌相……只要有理，去奮鬥……是金子總會發光……”

可惜她的聲音再怎麽大，仍是被掩埋在了一片哄笑聲中，微不可聞。

語文老師還想教訓教訓這幫學生，然而放學的悅耳鈴聲已響起，不僅是這個班級，似乎整棟教學樓都開始沸騰了起來。

知道這會兒已經管不住這群學生了，語文老師幹脆作罷，叮囑了幾句作業相關的話便帶着水杯離開了。

苗杪也默默地背上書包獨身回到了家，母親陶玉蘭要晚些才會下班，她将米飯蒸上，擇菜洗菜炒菜動作麻利一氣呵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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簡單炒了兩樣素菜用罩子蓋着，苗杪又将昨晚吃剩的土豆炖肉放到蒸好米飯的電飯鍋裏悶上，然後回屋趴在了自己的小床上。

又是一個周末，今天她有些累了，暫時還不想寫作業。

女孩子呼吸均勻地沉沉睡去，片刻後，她的呼吸似是突然暫停了一下，又緩緩恢複了正常。

……

苗杪四處走動着讓自己熟悉這個陌生的新世界。

她在這個不足七十平米的狹窄三居室內逛了一圈，很快就發現屋子裏的家具款式都很古老陳舊。

客廳裏擺放的電視還帶着那種很寬長的大屁股，顯然周圍一切事物與她之前經歷的兩個世界比較起來，都退後了至少有十年左右。

不大的浴室裏有一面舊鏡子，破了的一角用透明膠帶強行粘連起來，映照出苗杪平凡而普通的模樣。

穿着夏季校服的女孩子年紀不大，剪的是标準女學生的齊耳短發，配上那鍋蓋一樣的劉海，有種土裏土氣的滑稽感。她的胳膊和手掌都肉肉的，模樣不能說胖，用“敦實”來形容倒很合适。

苗杪的名字其實叫做苗杪杪，但周圍人都嫌拗口，還有的說她起了個“傻x”名字，因此大多數人都習慣叫她苗杪。

此時的她是個十五歲的少女，今年才上初三。

育林縣是個僅有三十萬人口的十八線小縣城，小縣城裏有六所中學，苗杪所在的育林一中便是全縣最好的中學。但即便是全縣最好的中學，與大城市的高校比起來也有着不可跨越的鴻溝，學校內的師生質量水平參差不齊。

或許在每個人的學生時代，都可以将班級裏的同學劃分成三類人。

第一類人學習成績好，是班裏的尖子生，他們是被老師青睐的對象，總能被選來擔任各種班級委員。

第二類人成績一般，沒什麽突出的地方，但他們不調皮不鬧事，天然無害，是存在感極低的小透明。

最後一類學渣成績差，喜歡違反紀律，永遠把精力放在學習以外的事上，是其他人眼中的“壞孩子”。

學校就是一個小社會，免不了會有種種糾紛與排擠。

這個年代網絡還不夠發達，校園暴力未曾引起過人們的關注，被欺辱的人也還不懂得該如何反抗，但校園暴力卻是事實存在于各處的。

原身就是其中的受害者之一，她雖屬于第一類人，卻是個小透明。

原身很聰明也很勤奮，從小就是班級裏的尖子生，無論哪科成績總能穩穩地保持在年級前三名。但她的外在形象不好，看起來土裏土氣的，用數年後的網絡流行語來形容就是“土肥圓”。

人都是有嫉妒心的，學習成績優異卻外型土氣的她自然成了別人譏諷取笑的對象。

原身家境貧寒，她還在上小學的時候，父親在外打工意外身亡。苗家只是普通老百姓，胳膊拗不過大腿，工地老板賠償了二十五萬塊錢便草草了事。

陶玉蘭拿着這微薄的二十五萬賠償金守着女兒長大，她只讀過小學肚子裏墨水不多，小縣城裏也沒什麽好的工作機會，每天早出晚歸，在縣裏一家棋牌室樓下的小餐館裏做活，辛辛苦苦一個月也才六百塊錢。

陶玉蘭望女成鳳，一心希望女兒能夠憑借自己的努力成為一只金鳳凰，飛出育林這個落後的小縣城，到大城市中自由翺翔。

她沒日沒夜地辛苦勞作，只為了能給女兒攢下足夠的大學費用。她一個人又當爹又當媽，日日為生計奔波操勞，因此忽略了女兒成長過程中的不幸。

打從原身上初中起，周圍便逐漸多了許多喜歡對她的外表進行揶揄譏諷的人，這多少讓她有些自卑。

上了高中以後她的身體發育很快，在這個思想還算保守的時代，這個年紀的女孩子不免感到難為情。由于那些異樣的目光，她很少與異性打交道。

有個叫做錢珊珊的女孩子對她影響可謂不小。

錢珊珊是陶玉蘭工作的那家棋牌室的老板的女兒，在小縣城裏算是有錢人家，她自己本身容貌條件都不錯，在育林高中是惹人注目的一員。

正因如此，錢珊珊總喜歡把原身看作自己的“丫鬟”，對原主呼來喝去，叫她跑腿買東西或是幫自己抄作業都是家常便飯。

原身也曾試圖反抗過她，可很快就遭到了以錢珊珊為首的數個小團體孤立排擠。

最重要的是，因為原身的反抗，陶玉蘭的工作也遭到了一定的影響，為了避免母親工作為難，原身只能無奈地“讨好”錢珊珊，跟在對方屁股後面做她的跟班。

她沒有父親可依靠，也不願陶玉蘭為她擔心難過，對高中時期所遭到的種種欺負全都藏在心裏閉口不提。

但原身并不是唯一遭到校園暴力的人，也不是受侵害最嚴重的人。

真正對她人生影響極大的是另一件事。

她高中時也曾有過說得上話的人，那個叫做冉雪的女孩子是她為數不多的朋友之一。

冉雪是個家境普通的女孩，父母都去了大城市打工，她和爺爺奶奶生活在小縣城裏。冉雪長得很漂亮，育林一中的學生曾在貼吧裏把她評為校花，暗戀她的男生一大把。

很多孩子的惡意往往比成人更可怕，因為他們不知道什麽是底線。

有的女孩子年紀輕輕面容天真，卻敢随手十幾巴掌打在別人臉上，還夥同男生扒掉同性的衣服拍照錄視頻，笑嘻嘻地四處傳播侮辱性的流言。

冉雪被人施以暴力手段欺辱，對方四處傳播她的半.裸.照散布她援.交的謠言，擾的她不得安寧。

最終，她不堪流言壓力在學校跳樓身亡，花兒未綻放便匆匆凋零。

那個下午，體育課上的苗杪正被錢珊珊故意拿羽毛球砸着玩，耳邊卻突然響起了一群人驚恐的尖叫聲。她下意識回頭，便看見冉雪以詭異扭曲的姿勢倒在血泊裏，成了她一輩子都忘不掉的畫面。

後來校方用強硬的手段壓下了跳樓事件，并對外宣稱冉雪是忍受不了高三壓力而跳樓，責任與校方無關。

親眼目睹冉雪的死亡對原身沖擊極大，再加之長期遭受校園暴力，讓她開始患上了社交障礙症，只能把自己藏進書本的世界中。

聰明的頭腦與優異的成績最終讓她成功地飛出了育林縣，原身不負母親和老師們的期望，考上了帝都有名的大學，并在畢業後被招聘進一家不錯的企業工作。

她拼命工作賺錢想要讓母親享福，然而雖有着聰明的頭腦和過硬的能力，卻還是在社交障礙上栽了跟頭。不論自己平常多麽努力地主動加班熬夜，得到晉升提拔的卻總是那些能力不如她卻比她能說會道的人。

終于，在一個深夜裏，她于燈火通明的辦公室裏勞累猝死，匆匆結束了這平凡又令人不甘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