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雨初霁 1

陰魂不散,跟周廣缙一樣!戚佩玉去看望母親,發現父親竟然住在母親的隔壁。

“你和廣缙怎麽樣了?”

“還好吧。”

“那他怎麽不來接你?”

“他忙。”她受不了母親的注視,“我搬到學校裏住了。”

“為什麽?”

“他找人監視我,現在、還有從前在上海!”

“這樣的确不好。”母親溫和地笑笑,“你們兩情相悅時他也監視你嗎?”

“沒有。”周廣缙一直相信自己。他的朋友對自己有企圖時,丈夫便不再與其來往,對自己則是百分之百地信任。

“他怕失去你,佩玉。你跟我一樣,驕傲負氣,不肯低頭。你不要走我的路,空擲半輩子光陰,現在回想起來後悔不疊。沒有人是完人,佩玉,喜歡一個人,就要包容他的缺點。”

傍晚,戚明钊送女兒回學校。他揮手離開,走了幾步卻又折回來。“佩玉,我大概不适合跟你說這話。可是,你是我唯一疼愛的女兒,我希望你一切都好。做事不要舍本逐末,要抓最主要的問題。評價人也一樣。結發妻子在男人心中的地位無可取代。廣缙有錯,他知道悔改,對你很好。你以後未必會遇到比他更好、更适合你的人。”

“佩玉,我......”他望着遠處,躊躇着,“男子在每個時期看重的東西不同。我現在絕對以你母親為重,我想廣缙現在也以你為重。可是我年輕時以家業、尊嚴為重,”還有欲望,他在心裏說,“對妻子不夠耐心。廣缙那時應該以複仇、争産、子嗣為重。若是他心中只想着兒女情長,我想你大概要看不起他。”

“為什麽男人犯了錯可以回頭,若是女人便要下地獄?”

“我們是男權社會,況且在很多人眼裏,納妾沒有錯,是傳統。”

“為什麽同樣的誓言,女人固守一生,男人卻說變就變?”

戚明钊不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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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人的愛真是廉價,一邊說‘愛你’,一邊卻三妻四妾、買笑追歡!”

“你是不是恨我,佩玉?”

“恨?沒有,你是我父親。”

他很欣慰。

“只是,自從你納妾後,我就不愛你了。”

他寧肯女兒恨自己。她們始終心存芥蒂,不能忘記過去。樨蕙不肯接受他,他心甘情願地等、守候她,哪怕等到垂垂老矣。

“沒人願意看到自己的母親整夜整夜地不睡覺。”

戚明钊皺緊眉頭。

“沒人願意跟別人分享父親,盡管他們跟我有血緣關系,可我心裏不認他們。”

他自己也不認可庶出子女們的身份。

“我說這些話,你是不是很煩我?”

“沒有,我對不住你們,佩玉。”兒子們跟他生分,寧可去上海,不願留在他身邊。他摸摸女兒的頭發,“半輩子渾渾噩噩,我現在很開心!我走了,你母親等着我呢!”

在戚佩玉的眼裏,父親有炫耀的意思。等着他?哼,未必!

戚佩玉看着父親的身影遠去。悶悶的、沉重的鈍痛慢慢襲上來,有什麽從下ti悄悄流出來,那從來不準的月信又來偷襲她。她加快腳步回宿舍,接下來的一天她将躺在床上,冒着冷汗,忍受一把未開刃的刀慢慢插進肚子、再慢慢抽出來的動作,這個動作将重複千次以上。

戚佩玉有痛經的毛病,厲害時疼得死去活來。她月事不準,短則四十多天來一次,長則兩個月以上。月信、月信,按月而至,如潮有信,在她這裏是虛妄。她現在猜測自己不孕是否跟月事不準以及痛經有關。她的堂姐、表姐們皆有痛經的毛病,雖然沒有她厲害,她們個個都有子嗣,所以夫妻倆無子的原因她沒往自己身上想。

周廣缙第一次見識她痛經是在新婚一周後。他從外面回來,坐到桌前倒茶喝,一眼瞥見卧房裏她歪坐在椅子上,抱着肚子,蹙着眉。

“怎麽了?”他走過去。

她的額上都是汗,“我肚子疼。”

“什麽東西不新鮮,吃壞了肚子?”

“不是,我......”她紅了臉,“我來月事了,肚子疼。”

“什麽?”她說話聲音太小,他沒聽清楚。“是我弄疼你了?”他看妻子羞澀,猜是自己夜裏狂蕩,傷了女孩。

“不是,”她哭出來,“我來月事了,肚子疼。”

周廣缙第一次聽說女人來月事會疼,他看妻子疼得厲害,“我去叫醫生。”

“不要,”剛嫁過來,就為這難以啓齒的事看醫生,她怕別人會笑。況且自她滿十五歲有月信後,已看遍北京的名醫。“京城的名醫也沒用,母親帶我看過。”不過是施針灸之術、緩解些疼痛而已。

她的陪嫁丫鬟匆匆走來,遞給她一個湯婆子。夏天用湯婆子?周廣缙看愣了。她把湯婆子貼在小腹上,閉上眼睛。

“你去床上躺着吧。”

“不要。白天躺到床上,別人會笑。”

他被人笑話的時候多了,不差這一出。“去吧,我不怕人笑。”

她的另一個陪嫁婆子端來紅糖姜水,喝了姜水後,她實在熬不住疼痛,終于躺到床上。

周廣缙手持一本書,一整天坐在旁邊椅子上,看一會兒書,看一眼她。

戚佩玉站在水房裏,強自控制住自己因疼痛而哆嗦的手,一邊往湯婆子裏灌熱水一邊回想。彼時,周廣缙大概怕自己一旦疼死,沒處洩欲。

第二天早上,她從床上一躍而起,周廣缙看愣了。

“你好了?”

“好了,就疼一天。有脫胎換骨、涅槃重生的感覺!”她興沖沖地說。

周廣缙自那以後,在房事上溫柔了許多。

婚後她第二次來月事是在天津家裏。早晨醒來,她發現有液體從體內緩緩流出,便迅速繞過周廣缙的腳邊,爬下床,但仍不免有幾滴血落在床單上。他們前夜有行房,周廣缙以為弄傷了她。她又羞又愧,掉下淚來。

兩人洗漱後,婆子擺上早飯,周廣缙一邊吃飯一邊看着主仆兩人進進出出地忙碌,更換床單。待她忙碌停當坐下後,已煞白了臉,額上有細小的汗珠。她疼得吃不下飯。

周廣缙早飯後出門,半個時辰即回家。他說自己去學校為兩人分別請假一天。他仍是拿一本書坐在對面窗下,看一會兒書,掃一眼躺在床上的她。後來,他出去請來郎中。郎中為她施針灸鎮痛,并建議她抽兩口大煙止疼。周廣缙不語。

他不是怕她抽大煙上瘾,他是沒錢供她抽鴉片!

周廣缙再次出門,須臾叫來黃包車,扶着她上車,去看西醫。西醫說有一種藥叫阿司匹林,德國拜耳公司1898年開始生産,鎮痛的作用不錯,醫院裏目前沒有。周廣缙仔細詢問阿司匹林和制藥商名字的拼寫,記錄下來。

他是戶主,家裏死了人要負責的!戚佩玉抱着湯婆子往宿舍裏去。痛感越來越尖銳,她把湯婆子放低,盡量貼近自己的小腹,感受其上的溫暖。

在日本,痛經時,周廣缙帶她去看醫生,仍然無藥可用。周廣缙燒熱水灌湯婆子,燒紅糖姜水,替她拭去額頭的汗,為她按摩後背和小腹。她疼得厲害的時候,他蹙起眉頭,眼角漸漸濕了。他承包了當天所有的活,笨手笨腳地做飯、洗碗。他叮囑她在經期內不要用涼水。來月信的時候,他只要在家,就會幫她做事。

她在浴室裏清洗帶血的內褲和“陳媽媽”(舊時衛生帶的別稱),周廣缙進來,她來不及遮掩。

“為什麽不用熱水?”他早就燒好了數鍋熱水貯在一旁。

“用熱水洗不掉血。”她趕緊轉身遮住水盆。

“我來吧。”他把她的手撈出來,自己伸手進去。

“哎,”她驚呼,要把他的手拉出來,“你是男人,怎麽能碰這些污穢的東西!”

“我不認為它們污穢。”他笑笑。

他遇見賣棉花的就買來存起來。“你一個男人買棉花,不怕人笑?”“做被子,有什麽可笑的。”“哎,對,我确實要做被子。”春夏秋冬的被子她都自己做,日本的被子太窄,她想要大被子。她喜歡跟丈夫睡一個被子,盡管周廣缙睡覺很不老實。新棉不吸血,她說寧可買舊的,還省錢。“舊棉花不衛生,新的洗一次就吸水了。”他親自去洗了棉花曬起來。

在日本的第一年,周廣缙固然對她冷淡,她仍能感受到他的溫情,所以她甘心忍受。

後來周廣缙終于買到阿司匹林給她鎮痛。

別的男人在日本逛花街、吃花酒,一家挨一家地吃過去,從天黑吃到天亮。伴讀的妻子們在家裏守到天亮。周廣缙從來沒有。哼!他沒有閑錢!

從日本回國時,周廣缙特意去買阿司匹林,帶回國。回國後,他帶她繼續看醫生。每次月事時,他都請醫生來為她施針灸鎮痛。

阿司匹林的保質期是一年,他寫信托東京帝國大學的師長幫助買藥,郵寄到北京。

周廣缙伸手拉她,被她劈手打落。那是他們斷情三個月後,他第一次來學校看她。“阿司匹林給你,快來月事了吧?”

她不肯接。周廣缙把藥放進她的衣兜裏,被她摸出來,扔到地上。暗無天日的三個月裏,她痛過兩次,比以往任何一次都強烈,錐心刺骨!沒人照料她,那時他在哪裏!

在上海,沒人照料她,她疼得吃不下飯。周廣缙寄到上海的藥都被她郵寄回去。

兩人複婚後,每次來月事時,周廣缙都守着她,伸手為她按摩背部和腹部。“走開,別來煩我!”她疼得心煩。周廣缙不吭聲,在一旁服侍的崔媽和丫鬟趕緊走開,假裝她說的是自己,為周廣缙解圍。周廣缙喂她吃阿司匹林,她推開,他堅持,被她把茶杯揮手打翻在地,周廣缙垂下眼睛。周廣缙重金請北京的名醫上門來施針灸之術。

只要她痛經,周廣缙就守在她身邊,不去上學、上班。

他沒有動過她一根手指,不管自己怎樣羞辱他、甚至打他。她看見周廣缙對那戲子動手,殘酷無情。那女人在丈夫的攻擊下毫無還手之力。不對,他難道沒有欺負過她?那天夜裏,他明明知道自己不習慣那個姿勢。野獸!一定是跟那個伶人做習慣了!

他們剛租下東京的房子,做第一頓飯時就把她難住了,她不會生爐子!周廣缙教她生爐子,“你怎麽會生爐子?”“我學機械,道理都相通。”

劈柴他早早預備好。

他從不抱怨,不管她做得好還是壞。不對,去日本時,他嫌自己收拾的行李多,皺眉!

和室的席子涼,只要她一喊冷,周廣缙必然把她抱進懷裏,直到把她暖出汗來。他怕她受涼,痛經更厲害。有時她調皮,夏天裏也喊冷,周廣缙笑笑,仍舊把她圈進懷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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