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折腰(二)
南宮在昨夜已經被打掃過一通,清出了南央宮的那具屍體和魏氏舊主的物品,整座宮殿雖然蕭條,卻也算幹淨。
淮祯頗為嫌棄這座金玉其外敗絮其內的宮殿,碰一碰魏庸坐過的龍椅都是髒了他的手。
但他依然要在南宮的正殿接見那些尚在城中,或者說是沒來得及跑的南岐官員。
寧遠邱送上來的名單裏,有不少三品以上的大員。這些舊臣都曾身居要職,要在段時間內掌控南岐,靠現成的人才是最佳選擇。
寧遠邱對南岐朝中局勢了然于胸,他點了點名單中“趙岚”這個人,與淮祯道:“南岐的武官死的死逃的逃,就剩下這些讀書人,這人是正二品的官銜,文官中的後起之秀,頗有才幹,不過是個硬骨頭。”
南岐有骨氣的武将譬如李沛,已經死于淮祯槍下,剩餘那些人,都是紙上談兵臨陣脫逃的貨色,他們手中或多或少有幾支小兵,又提早得知前線不妙,早在亡國前半個月,就在小兵的護送下北逃。
留下來的都是些在動亂時期無權無勢的文官。
淮祯瞥了一眼“硬骨頭”的姓名,不屑道:“能用就用,不能用就殺了。”
這些人雖有利用價值,但終究也不是什麽難得的曠世奇才,否則南岐還能亡國?
用不了就殺,也沒什麽可惜的。
不是人人都如楚韶這樣,值得淮祯珍而重之地逼着他活下去。
很快,南岐的舊臣就在屠危的“友善護送”下,來到了正殿。
文武百官,死的死,逃的逃,如今零零散散,也就餘下十人左右。
這十人也不都是忠君愛國的,大部分是因為跑晚了,無處可逃,才被抓到正殿。
“殿下千歲。”有兩個文官還未真正走到淮祯面前,就已經跪地,高喊“千歲”,繼而伏倒在地上,像灘爛泥。
淮祯站在正殿高臺上,見此情狀,也不意外:“免禮,兩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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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臣張述,曾是舊國的承宣使。”
“臣孫明,曾是舊國的正奉大夫。”
他們自覺地稱南岐為“舊國”。
寧遠邱适時開口提醒:“兩位既然跪了我中溱的裕王殿下,再穿南岐的官服,未免不妥。”
那兩人立刻脫了身上的官服,摘了官帽,棄之如敝履,只着一身白色裏衣跪着。
淮祯道:“識時務者為俊傑,既已臣服于中溱,自然不會虧待你們,我保你們身家性命,你等也需為中溱的岐州城做點實事,才能讓我看到你們的忠心和誠意。”
南岐亡國後,并入中溱疆域,改號為岐州。
那兩個文臣躊躇片刻,終究是跪地謝恩,徹底叛出了舊國。
候在殿外的屠危把這兩人帶了出去,他手中的刀此刻是收在刀鞘裏的。
方才押着這群人入正殿,刀刃直接外露,一是為了起震懾作用,二是如果有人中途做出反抗舉動,方便一刀砍了,可見裕王對這群人的耐心真是極為有限。
“那麽你們呢?”淮祯掃了一眼正殿內餘下的八個人,“是打算做南岐的舊臣,還是做岐州的官員?”
“淮九顧,你以為南岐都是那般沒有氣節之人嗎?”說話的是趙岚,他是個文臣,聲音卻很宏亮。
也是唯一一個亡國時真正打算和南岐同生共死的臣子,其他人是沒逃成,他是不想逃。
“我絕不屈服于你這樣的卑鄙小人!”
“你放肆!”寧遠邱喝道。
淮祯反而頗為賞識他身上這股不屈的勁兒,他饒有興致地問:“勝者為王,敗者為寇,你倒是說說,我如何卑鄙?”
趙岚憤憤不平:“戰場上的輸贏自然是刀劍說了算,魏庸無能,葬送南岐前程我無話可說,但你不該拿楚韶做幌子!”
淮祯心道,原來是給楚韶抱不平來了。
“想必你也看到了,今日是楚韶主動與我親熱。”
“你放屁!”趙岚直接蹦到正殿中心,就差指着淮祯的鼻子罵了,“楚輕煦是何等人,若不是你給他下藥或是用了別的手段,他能對你做出那種…那種舉動!必定是你使了奸計!”
還真讓他給說對了,淮祯也不惱,他早有後招。
“如果楚韶當着你的面向我行大禮,你待如何?”
“絕無可能!”
“你怎知絕無可能?”淮祯反問。
“…如果侯爺真的對你…”趙岚對楚韶頗為敬仰,根本不想用那種暧昧的字眼來玷污他,只能說,“我誓死追随楚韶,他若真對你稱臣,我便認你為主!”
“好!君子一言。”
淮祯大手一揮,內殿的溫硯便了然,他折去請了楚韶來。
楚韶雖然在內殿候着,卻忙着拿胡蘿蔔喂兔子,那兔子四處亂跑,他就跟着追,出了一身汗,正殿內的對話是一個字都沒聽清。
直到溫硯來請,楚韶才收了玩心,想起淮祯昨日要他做的事。
“楚公子,待會兒,你需以南岐禮節,對殿下行大禮。”
溫硯看楚韶能跟一只兔子玩得不亦樂乎,很有些擔心楚韶是個玩心重的人,所以把楚韶送去正殿前,再三叮囑:“自入正殿起,你需跪地三次,以額貼地,磕出響聲,之後跪伏在殿下身前,這才算是禮成。”
以這樣的大禮跪一個敵國的王爺,無疑是把尊嚴按在地上摩擦,任是再驕傲的人行了這種禮都能磨去半身傲氣。
可楚韶卻無知無覺,他根本沒有這種意識,淮祯讓他做什麽,他就做什麽。
鐘情蠱養出來的楚韶,以淮祯為天,以淮祯為地,哪怕他知道有些事情好像不合理,終究也要讓步于他對淮祯近乎癡狂的愛。
蠱毒入體的第二日,正是毒性最盛的時候,他耳垂的紅朱砂鮮豔欲滴。
楚韶根本無法正常思考,他步入正殿,看到幾張陌生的面孔,其中還有一個用炙熱的目光看着自己,這些人卻不足以在楚韶眼中構成風景。
他眼裏只有淮祯,只要淮祯在他的視線裏,其餘所有人都是空氣。
淮祯對上他的視線,高高在上,端足了王爺的氣派。
楚韶朝他下跪,雙手與肩持平,手掌相覆,而後以頭碰地,想着溫硯的叮囑,磕得極響。
這一聲像砸在淮祯心口上,也砸在所有人耳邊。
“侯爺!侯爺你這是做什麽?!”趙岚不願相信眼前這一幕,他恨不得沖上前把楚韶扶起,卻被人從身後拉住了,不允許他上前。
楚韶再擡起頭時,額頭已經紅了一片。
他不知道痛一樣,起身行了幾步,又跪下來,再磕一個響頭。
依然是一聲悶響,正殿空曠,這一聲在淮祯聽來像是有回音一樣。
這是楚韶被他騙着,丢掉尊嚴與傲骨,用脆弱的額頭去碰冰冷堅硬的地板的聲音,為了滿足他的私心和虛榮欲,他磕得一次比一次響。
這一次他擡起頭,額頭上已經紅腫發淤。
每每起身擡頭,楚韶那雙澄澈的眼睛總是第一眼去看淮祯,他眼裏濕漉漉的,含着一汪疼出來的眼淚。
淮祯背在身後的手握成了拳頭,他有些不忍,卻不打算阻止。
三年來,他的執念之一就是讓楚韶跪在自己面前求饒認輸。
某種意義上,他已經達到了目的。
楚韶今日這一跪,很快會傳遍南岐上下,傳遍邊境北游,不明就裏的人會以為,三年前被一槍挑下馬的小裕王終于一雪前恥。
只有淮祯自己心知肚明,這一切都是在自欺欺人。
楚韶再次起身,他的腦子已經有些發悶,眼前也模糊了一瞬,似乎磕了兩個響頭就把力氣給磕沒了。
他想着溫硯叮囑的話,撐着向前走了兩步,走到淮祯面前的臺階前,再次彎下膝蓋,折腰下跪。
這次他沒多少力氣,聲音磕得不響,掙紮了幾下,才重新擡起頭,額頭一涼,模糊的視野裏滑落兩道腥味的液體。
此後終其一生,淮祯都忘不了這一刻的楚韶:他的額頭硬生生磕傷了,血流下來,弄髒了幹淨的面容,楚輕煦的眼睛依然澄澈,他天真又懵懂地仰視着淮祯,嘴角甚至揚着一抹笑意。
裕王不會想到,今日楚韶朝他磕了這三個響頭,來日他哪怕磕回九十九個,楚韶都不會多看他一眼。
“楚韶…”淮祯終于舍得走下高臺,他蹲下身,擡手捂住楚韶額頭的傷口,血浸染他的指縫,他忽然暴怒地沖身邊人喊,“你們是瞎了嗎?!去請太醫!!”
殿內衆人都被剛剛那一幕震住了,還是寧遠邱反應得快,親自動身去找慕容猶,他走得急,險些跌了一跤,像是摔出殿外的。
楚韶力竭,他無力地向前栽倒,淮祯将他摟在懷裏,楚韶強撐着一絲意識,問淮祯:“你開心嗎?”
他做這一切,只是想讓淮祯開心。
因為淮祯昨日同他說了,“只要你向我下跪行禮,我就會開心。”
“你…開心嗎?”楚韶一定要得到這個答案。
淮祯像被千萬把針背刺一樣,他無法回答。
他戎馬半生,手上沾了無數條人命,卻沒有一刻如現在這般,覺得自己真是禽獸不如。
楚韶終究沒撐住,閉眼暈了過去。
一旁的趙岚跌坐在地,像被人奪了童貞一樣,嚎啕大哭,他哭的是下跪的楚韶,哭的是亡國的南岐,哭的是信仰崩塌的自己。
連楚韶都折腰下跪,南岐再無複興的希望了。
那七個文臣,随着趙岚的奔潰,終于也認清了這一殘酷的事實,他們朝淮祯下跪,和先前那兩個早早認命的人一樣,跪伏于地,高喊王爺千歲。
裕王的目的達到了,他卻無心享受這群人的跪服,忽然覺得這些繁文缛節煩透了。
慕容猶被寧遠邱拉進了正殿,看到楚韶滿臉是血也吓了一跳。
淮祯抱起楚韶,撇下正殿所有人,往內殿趕去。
作者有話說:
那八個文官:我們南岐好像真的要完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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