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 誅心(四)
楚韶被帶到刑部後,連公堂都沒上,直接被押進了大牢。
沒有審問,直接定罪,這也在意料之中,他并不驚慌。
踏進牢獄時,一股腐爛的朽木氣息撲面而來,大牢的牆壁都是用大塊的石頭堆砌而成,因為是夏天,石壁上冒着潮濕的水氣。
夾道兩邊的牢獄中關着各種人,多以男子為主,或是被鐵鏈五花大綁,或是全身皮開肉綻地癱倒在地上茍延殘喘,血腥味時有時無,慘叫聲和鞭打聲時遠時近,在這種環境待上一刻鐘都要讓人發瘋。
“進去。”
侍衛粗暴地把楚韶推進最深處的一間牢獄中。
地上鋪着錯亂的稻草,楚韶一個趔趄險些摔了一跤,幸好扶了一把門框才沒有跌倒,但手卻被木門上的倒刺劃出了血。
他用衣袖捂住這個小傷口,在滿地潮濕中找了一塊勉強算是幹燥的稻草坐下,位置剛好和臨近的監牢靠在一起。
他剛坐下,耳邊的木欄就被人猛撞了一下,楚韶吓了一跳,轉頭看去。
在昏暗的光線下看到一團烏黑的毛發和破亂的身形,像一只從黑泥裏剛滾出來的獅子,要定睛細看,才能确認這是個人。
這人開口問:“你也是南岐的俘虜?”
只能看到對方的眼白在閃動,嘴巴一開一合,說出的話帶着濃重的岐州口音。
“我不是俘虜。”
楚輕煦不喜歡“俘虜”這兩個字,這樣的關系直接把他和啾咕放在了對立面,他不喜歡。
那人卻說:“關在這裏的人,都是南岐的俘虜,你也是俘虜!”
“你看看,你看看你對面那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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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指了指楚韶對面那個被倒吊起來的男人,對方臉部充血,雙眼翻白,身形枯瘦,乍然一看像具陳年幹屍,面容已經消瘦到脫相,楚韶卻莫名覺得有些眼熟,似乎在哪裏見過。
“他曾經是南岐最有名的弓箭手,曾經一箭取了中溱兩個小将的人頭,你知道中溱有個甜點叫糖葫蘆嗎?當年那兩個小将的頭血淋淋的,在那把箭上,真就像一串糖葫蘆,血淋淋的血淋淋的哈哈哈哈。”
“......”楚韶想起他在随州吃過的幾串糖葫蘆,莫名有點反胃,他想遠離這個瘋子,卻被對方隔着木欄抓住了手臂。
“你別走,你告訴我,南岐現在怎麽樣了?” “這世上已經沒有南岐了,只有中溱岐州。”楚韶殘忍地回答他。
“你胡說!南岐怎麽會沒有了!”
“你們那個姓魏的昏君都跑路了,國之不國,自然只有滅亡一條路。”
“你胡說!你胡說!皇帝沒用,可我們還有楚氏啊!我們還有戰神啊!南岐從來不是靠魏氏皇族來撐着啊!”
“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麽。”
“南熹!南熹!!”瘋子的眼睛忽然迸發出光芒,似乎這兩個字真的像熹光一樣照亮他的希望。
楚韶在說書先生口中聽過這位“南熹将軍”的事跡,岐州也有不少這位英雄的話本,知道這位厲害,但他的內心毫無波瀾,只覺得瘋子吵鬧,身陷囹圄,話本的故事并不能給他多少慰藉。
他準備掙脫瘋子的手,離他遠些,因為他身上有股泔水般難聞的臭味。
然而對方下一句話卻讓楚韶徹底愣住了。
“安寧侯府是南岐的熹光,安寧侯楚輕煦我們的希望。”
“......”
“你說什麽?”
瘋子笑着重複了這句話,楚韶聽得清清楚楚,他喊的是自己的名字。
或許只是重名了。
這下輪到他抓着瘋子的胳膊,“哪個煦?你說的是哪個楚輕煦?”
瘋子忽然低吟出一句詩來:“煦色韶光明媚...輕霭低籠芳樹...”
他低念了幾句,忽然用南岐小調唱了起來。
監牢上空有一個正正方方的小窗戶,陽光從這裏打入牢獄,瘋子掙脫楚韶沒有什麽力氣的手,跑到那方小小的陽光下,唱着這句詩,手舞足蹈地跳起了舞。
“就給咱們兒子取名叫韶,字輕煦,韶兒像輕柔溫暖的陽光一樣,照進娘親的生命中。”
“娘親最愛韶兒了。”
“爹爹也最愛小韶了。”
“輕煦,到哥哥這兒來,哥哥帶你去放風筝!”
侯府昔日的時光凝縮成一句句有血有肉的話語,鑽入楚韶白紙一般的記憶中。
他閉上眼睛,靈魂仿佛重回岐州侯府,那裏的一草一木,都沾着往日的歡聲笑語。
爹爹抱住他小小的身軀,将他抛到空中又穩穩接住,孩童稚嫩的咯咯笑聲響徹侯府上空。
桃花樹下,哥哥給他紮了個小小的秋千,抱着他坐在上面,越推越高,但他一點都不怕,甚至笑得更加歡樂。
被母親抱進懷裏時,他又舉着小木劍,在空中比劃起來,嫩聲嫩氣地同母親撒嬌,說自己還想要一個臉盆大的撥浪鼓。
他坐在爹爹的懷裏騎馬,靠在娘親的懷中餍足,哥哥時常拿手去戳他臉上的奶膘,把他吵醒了又只能乖乖哄着。
這是一個家。
然而楚韶睜眼時,依然在牢籠裏,目之所及只有一片血腥和荒蕪。
對面那位南岐第一弓箭手在倒吊到快斷氣時,終于被人解了繩子放下,他的身體在楚韶視線中抽搐兩下,歸于寂靜。
但他不會死,他會每天這樣被折磨,刑部的人最懂得如何把人從意志上徹底摧毀。
他才看清這位弓箭手雙手的袖子是空的。
楚韶的記憶又變成一張白紙,他只想起那天,淮祯把一把好弓送給溫霈時,輕描淡寫地說,這是從南岐第一弓箭手手中奪的戰利品。
弓箭手,沒了弓也沒了手,活在這個世上,比死還痛苦。
如果可以,楚韶願意過去給他一個痛快,讓他免于日後的折磨。
那瘋子還在跳舞,還在唱那句詩,起初像鬼哭,後來是哀鳴。
直到有位身着紅色官服的官員踏進牢獄,聽到這刺耳的歌聲,他大手一揮,立刻有士兵沖進去一拳擊倒了瘋子。
瘋子口鼻噴血,還在唱,淬着血的歌聲雖然微弱,但它不曾停歇。
繼而楚韶這間牢獄的鎖被人開了。
“大人,裕王殿下特意叮囑過,不準用刑,也不能下水牢,大人要有分寸。”
侍衛疾步跟在正四品歸德将軍李普身後,如是告誡道。
李普反問:“裕王到底還沒淩駕到皇帝之上,你在教本将軍做事?”
侍衛不敢再說什麽。
李普走進牢獄中,腳踏在稻草上,他挽起衣袖,看了一眼坐在角落裏顯得格外弱小的楚輕煦,目中露出恨意。
“不用刑,用本将軍的拳頭。”
侍衛一驚:“大人!?”他這拳頭,可比刑部的刑罰要厲害多了!
“這是關戰俘的地方!成者為王敗者為寇,我作為勝者,自然可以在這個敗者身上發洩些不痛快。”
“......”侍衛心道,南岐是敗在裕王手中,不是敗在你李将軍手中。
當年李普被打得屁滾尿流回京求援還歷歷在目。
如今倒是蹭着王爺的光,說自己是勝者了。
“只怕惹怒了王爺,于将軍無益。”他提醒道。
李普置若罔聞,他用虎目審視着楚韶,此人全然沒了往日大将的風範,光看身姿,跟那些勾欄瓦舍的風塵俗物一樣弱不禁風,一捏就能碎。
然而他依然下意識地畏懼着這個昔日的敵人——某種意義上,他的恐懼和屠危同出一源。
“拿段鐵鏈來,把他的雙腳鎖了。”随州的事李普都聽了一耳朵,他沒敢太靠近楚韶,而是想着先把他的雙腿禁锢住了——以免自己被一腳踹廢。
侍衛迫于官威只能照做,又想到日後的儲君是裕王,現在惹怒裕王府實在不妥,糾結再三,悄悄找了個不起眼的小厮,讓他去裕王府報信。
楚韶的雙腳又被鐵鏈鎖上了,他竟然沒覺得有多不适應。
他站在牢獄的角落裏,直視着李普,對方在戰場上是一員猛将,也算是大好男兒,在這方陰暗的空間裏,卻要鎖了楚韶的雙腳,才敢逼近。
他用那雙粗糙的手鉗住楚韶的下巴,“陛下讓我來審你,你要是現在跪地求我,我能讓你少吃些苦。”
楚韶反問:“我不跪,你敢殺我嗎?”
李普勾着嘴角斜笑一聲,忽而抓着楚韶的長發,單手将楚韶帶到石壁上,将他的後腦猛地撞到堅硬的石壁上。
砰地一聲悶響,門口看守的士兵一驚,連隔壁牢獄裏的歌聲都停了下來。
一陣漫長的耳鳴聲中,楚韶的視線忽明忽暗,抓他頭發的手松了下來,他整個人失去支撐,背部靠着牆壁慢慢跌坐到地上,後腦有濕潤的液體流出,新鮮的血腥味鑽入他的鼻腔之中。
渾濁的視野中,他看到李普龇牙咧嘴,兇神惡煞地質問:“如果南岐還在,你可是名正言順的君後啊,你那當了亡國之君的丈夫魏庸呢?!他有沒有告訴你,他去哪裏避難了?是不是想借着北游的勢力東山再起?你在裕王身邊又有什麽企圖?是不是想裏應外合?說!!”
“........”
楚韶半阖着眼眸,目之所見黑白明滅。
他一言不答,只為淮祯承諾的那句“我讓你清清白白地出來”。
楚輕煦并不為自己曾經身陷南岐而自卑,卻十分介意自己與魏庸的那段肮髒關系。
這一年來,淮祯沒有提過這件事,楚韶也記不清自己過往如何,本來相安無事,直到李普追問起來。
三兩句話,就勾起他對魏庸刻在骨子裏的憎惡。
他的心口忽然爆發出灼燒的劇痛,他為自己背叛過淮祯而感到羞愧絕望。
李普的嘴還在張合着:“裕王身上也有一半的外族血脈,難道他故意跟你勾結,想對聖上不利?非我族類,其心必異,裕王和你,是一丘之貉!啊!”
他忽然痛叫一聲,鉗住下巴的手被楚韶反咬了一口,鮮血橫流間,他擡起左手一掌甩到楚韶側臉。
楚韶吐出一口血,側身軟倒在地上,眼睛已經睜不開。
李普看到自己的手被咬下了近乎半塊肉,氣得擡腳對着楚輕煦的肚子狠踹了幾腳。
他在宣洩,宣洩昔日在戰場上被這人打得丢兵棄甲,企圖抹去在繞音谷裏曾經跪在地上求饒的屈辱過往,仿佛只要楚韶死了,他顏面盡失的幾場戰役就能一筆勾銷。
他沾着裕王的光,宣洩着無能慘敗積蓄多年的心火,恨不能掐死楚韶,掐死過去那個跪在南岐将士前磕頭求饒的自己。
連門口的侍衛都看不下去了,他沖上前攔道:“李大人!停手!人要被你弄死了!!”
李普充耳不聞,他用穿了鐵靴的腳踩着楚韶最柔軟的腹部,直到雪白的囚服溢出血跡,還不肯罷休,連一旁的瘋子都用鐵鏈砸着木欄,企圖為了地上這個可憐人反抗什麽。
李普雙目充血,猖狂地罵道:“亡國之徒,命是最輕賤的,死在我的腳下,是他的榮幸.......!”
話未說完,他喉嚨一緊,繼而身體猛地被人從背後吊起騰空,像扔垃圾一樣被扔出了兩米外,撞碎了牢獄的木欄。
“王爺!”侍衛驚呼。
淮祯扔開李普後,才看清楚韶的模樣。
他倒在稻草中,頭發蓬亂,後腦暈出一灘暗色的血跡,腹部的衣物被血浸透,腳上又多了串該死的鐵鏈。
侍衛連忙拿了鑰匙去開鐵鏈上的鎖。
淮祯想抱起楚韶,一時竟然不知道該從哪裏下手。
他逾越規矩,用親王的權威來壓迫刑部不準用刑,原以為至少能讓楚韶免受皮肉之苦。
到底是他太天真了,這裏是刑部的戰俘關押處,看守此處的除了刑部侍衛,還有軍營裏那些人。
這數年來上過戰場的士兵或多或少都憎恨着曾經強悍無比的南岐,他們和李普一樣,同楚輕煦隔着血仇。
似乎只要再有一道外力觸碰,楚輕煦就會死。
淮祯不敢輕易動他,厲聲讓侍衛去把被攔在外面的慕容帶進來,侍衛也怕出人命,立刻跑出去接人。
李普這個時候才從摔懵的狀态中緩過來,他試圖爬起身。
淮祯抓起地上那一團沉重的鐵鏈,往李普臉上的命門狠砸了下去。
作者有話說:
關于故國的記憶,從此刻開始蘇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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