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 喜綢(一)
“聽說原先新玉閣那位搬去後院住了?後院那地方可偏了。”
“新玉閣離王爺的住處那麽近,當然是留給即将嫁進門的文家小姐住了。”
王府兩個丫鬟一邊把手中的紅綢緞編織成花,一邊小聲嘀咕:
“原先那位眼睛都瞎了,身上又戴着刑部定的罪,王爺這是厭棄了他,他哪來的臉繼續住那麽好的院子啊?”
“也是,那位是戴罪之身,真看不出來,平時溫文爾雅的一個人,私下裏那麽容不下別人,連太傅嫡女都敢推,還真是岐州那等小地方出來的蠻子,不知天高地厚,惡毒又粗魯。”
“你們在那邊說什麽呢?!”聽雪端着藥碗路過,剛好聽了一耳朵,出聲斥道:“在王府裏嚼舌根,擔心我回禀王爺把你們都趕出去!”
那兩個小丫鬟立刻閉嘴老實了下來。
京都王府有條不成文的規定,随州王府來的人,就是比他們這些久在京都的人要高一等。
因為能被裕王從随州帶回京的,那必定都是心腹。
哪怕是聽雪這樣的侍女,在府裏的品級也能淩駕于管事之上。
丫鬟們自然怕她。
見她們老實下來,又顧及藥不能涼,聽雪才暫時饒了她們。
她繼續往後院走,目之所見,已經是喜慶一片,家丁正搭着梯子挂紅燈籠,侍女則在纏着紅綢緞,将府中的各處點綴得紅豔豔,路過廚房的位置時,裏面已經飄出佛跳牆的香味。
佛跳牆是中溱禮節中婚宴的重頭菜,王府的喜宴自然要事事講究,廚司提前六天就試起了菜品。
這味道光是聞着就能讓土生土長的中溱人士置身于喜宴之中。
聽雪暗暗嘆氣,只當聞不出這是個什麽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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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院是整個裕王府最僻靜的地方,楚韶獨自坐在院中的石凳上。
他聽着耳邊枯葉落地的聲音,才意識到秋天已經來了。
他知道自己在裕王府的處境同以往不一樣了。
這幾日淮祯也極少來看他——大概是後院實在太偏了。
但這些于一個瞎子而言,差別不大。
眼睛看不見了,心反倒靜了下來。
他有功夫去細思當日在獄中聽到的那些瘋話,又想起在岐州侯府所見的一切。
心中蹿出一些大膽的猜測,僅僅只是一瞬而過的念頭就惹得他心悸不已。
如果這些猜想是真的,那麽他與淮祯豈不是隔着血海深仇的對立仇家?
光是這樣想想,氣血就控制不住地上湧,如果不是慕容的藥壓着,他這幾日不知要吐多少次血。
木門推開的聲響打斷了他的思緒。
聽雪的腳步聲又輕又實,繼而是瓷碗落到石桌上的磕碰聲,溫熱的藥香撲面而來,楚韶便知道,到了每日吃藥的時候了。
“公子,小心燙手。”
聽雪輕輕抓着楚韶的手去扶着碗沿,楚韶不願意讓人喂藥,于是只能這樣小心提醒着。
藥入口是苦的,從前淮祯在他身邊時,還會一句一句哄着喝,現在他人都不知道去哪了。
楚韶就這樣一口悶掉了這碗黑褐色的藥汁,倔得連眉頭都不肯皺一下。
“司雲呢?”
他忍下口中的苦澀之味,聲音帶着病中的沙啞。
“司雲小哥今日還是去莊上幫着收麥子。”
聽雪講得很委婉了,近侍本來是不用幹粗活的,司雲是犯了錯被罰過去幹農活的。
楚韶心知肚明,并不開口為難聽雪。
聽雪怕公子傷心,補了一句:“王爺也是做給宮裏那些人看看的,過幾日,司雲就能回來了。”
“嗯。”他知道淮祯的難處,所以出獄後也不曾鬧過,這幾日淮祯不來看他,他也沒機會鬧。
聽雪又說:“宮裏傳了消息,聖上前兩日又暈厥過去,殿下不得不在宮中侍疾,連王府都很少回來,公子別多心,仔細養着身體就是。”
這話是來寬心的,楚韶聽得出來。
“起風了,公子不如回屋避一避?”
“不用,屋裏待着悶。”楚韶迎風擡手,剛好接住了一片枯黃的落葉。
“你倒是悠閑自在啊。”
文容語提着粉色的裙擺,身後跟着六個仆人,大搖大擺地邁進後院。
楚韶聽這聲音就知道來者不善,他虛握住手心,将落葉包住。
“大膽,見到我家小姐,為何不行禮?”一個雙臉紅腫的丫鬟上前沖楚韶呵斥道。
聽雪擋在楚韶面前,福了福身,行了一禮,“見過文小姐。”
文容語扶着發髻道:“小丫鬟,讓你的主子來給我行禮。”
聽雪直起身板,客客氣氣地說:“文小姐身上沒有爵位诰命,同我家公子并無高低之分,按禮制是不必行禮的。”
腫臉丫鬟指着她道:“你放肆!!我家小姐是正二品太傅嫡女!”
聽雪:“文太傅品階高不等于文小姐品階高,你可別逾制了,待哪日文小姐真封了爵位,不消你提醒,我家公子也會給文小姐行禮的,今日卻是不必。”
文容語扯着嘴角,看了一眼身邊跟來的管事媽媽,那管事的立即會意,上前擡手就掴了聽雪一巴掌,“牙尖嘴利,敢在主子面前放肆?!”
好響亮的一道聲音,楚韶捏碎了手心的枯葉,擡手将護在自己面前的聽雪拉到身後去。
“文小姐何苦為難一個小丫頭?”
文容語仔細盯着他的眼睛看,見他雙眸果然黯淡無神,對外界的光亮做不出反應,才信他是真瞎了。
她得意了幾分,聲音柔媚帶刺:“那日你簽了認罪狀,刑部要你戴罪出獄後給本小姐磕頭謝罪,看在你雙目失明的份上,本小姐今日特意上門來受你的磕頭禮,你該感激我貼心才是!”
聽雪聽了,顧不上臉疼,立即反駁:“當日王爺已經親自上門替我家公子賠過罪了,他不必再向你磕頭認錯!”
文容語怒極反笑:“王爺是王爺,楚韶是楚韶,王爺當日上門賠罪是心疼我無辜受傷,還特意喂我喝過藥,這是王爺給我一個人的心意,跟楚韶有什麽關系?!”
“來人,把他給我按下去!”
“你們敢!”
“本小姐有何不敢,再過幾日,我就是這裕王府名正言順的......”
文容語把滾到嘴邊的“裕王妃”三個字硬生生吞了回去。
裕王那日上門,不僅代楚韶賠禮道歉,還特意警告過,不準把王府娶妻的事情張揚到楚韶面前。
當日淮祯的原話是“這件事要是敢漏到楚韶耳邊,文小姐便等着竹籃打水一場空。”
當日裕王府還下了聘禮,然而跟着聘禮一起來的卻是裕王對一個男子如此明目張膽的偏愛。
文容語心頭本就是壓着妒火的。
“我有何不敢,把這個死丫頭的嘴堵住!”
聽雪被兩個身材肥胖的管事婆娘鉗制住,連嘴巴都被布條塞上了。
楚韶重傷未愈,雙目失明,司雲又不在身邊,毫無自保之力,聽雪剛被抓住,他的小腿就被人從後面踹了一腳,整個人重心失衡,向前跪倒。
文容語身上的香粉味撲到他面前,他才知自己已經跪在了這位千金小姐面前。
“本小姐千金貴體,你哪怕傷了我一根頭發,都得拿這條賤命來抵!今日不過讓你磕幾個響頭,已經很便宜你了!按着他的頭,讓他給我磕!”
婆子用力抓住楚韶束起來的長發,後腦愈合不久的傷口幾乎要被生生撕裂,楚韶痛極,卻挺着腰板不肯就範。
又一腳踹中他後腰,還纏着藥的腹部一同受創,他面色慘白,幾乎疼暈過去,身體才軟下幾分,那兩個婆子剛要抓着時機把人按在地上磕頭,忽然雙眼一痛!
“啊!我的眼睛!”
不知哪裏飛出來兩個石子直接擊中了她們的眼睛,劇痛之下,她們卸了力,楚韶才逃過一劫。
文容語見狀,剛要發作,不料頭上張揚的流蘇簪也被飛過來的石子打歪了。
“是誰在耍小伎倆?!”
她怒而轉身,見溫霈斜靠在門邊,手中抛着兩顆小石子玩,見文容語看過來,溫霈明目張膽地把那兩顆石頭朝她頭上的簪子扔過去,力道之大直接把發簪彈下發包,掉到了地上。
“溫露白!!”
“文小姐在內宅裏原來是這幅仗勢欺人的德性啊,真叫我開眼了。”
溫露白一開口就把文容語譏諷得體無完膚。
她作為京都名媛之首,在外一直被視為知書達理溫柔純良的大家閨秀,極少有外人能見到她真正的面目,今日卻被溫露白撞見了。
溫霈不僅是個外人,還是國公府的公子,鎮國公的地位和太傅不相上下,甚至更勝一籌。
今日這事,溫霈要是到京都名流圈中說上幾句,文容語的名聲就全毀了。
婚事在即,不能再出這種岔子。
文容語連忙收斂下嚣張的嘴臉,讓身邊人撤手,而後又擺出一副優雅得體的做派。
溫霈戲谑地看着她的一舉一動。
她實在無法忍受溫霈那看猴戲一般的眼神,氣急敗壞地放過楚韶,帶着人離開後院。
聽雪拿掉塞住嘴巴的布條,忙上前扶起楚韶,溫霈也搭了一把手。
好在後腦的傷口沒有破損,腹部的傷也沒有出血,楚韶忍過那一陣疼,才與溫霈道謝。
溫霈急道:“你跟我說什麽謝謝?真的不打緊嗎?府裏的大夫呢?叫他過來看看。”
聽雪說:“慕容神醫随王爺進宮了,現下府中沒有別的大夫,要不去外面請一個來?”
話說出口,聽雪就後悔了,王爺叮囑過,不能讓慕容以外的大夫給楚韶切脈。
楚韶原本不想小題大做,忽然想起在随州時那位軍醫的話來。
他說他中過毒。
回京後,一直沒來得及從其他大夫口中求證這件事。
溫霈思忖道:“現在這個關頭,不好讓外人進裕王府。”
人多口雜,萬一是個不長眼的,把裕王成親的事說給楚韶聽,那不是弄巧成拙?!
裕王府辦婚事,卻要瞞着楚韶,溫霈一聽就知道有貓膩,得知內情後更是替楚輕煦不值,病一好就跑來裕王府,不想正撞見文容語在興風作浪。
然而他也不忍告訴實情,淮祯與他一同長大,心性雖然難以琢磨得透,但肯定比瑞王好上千倍,所以溫霈還是願意相信淮祯另有籌謀,沒有在楚韶面前挑明這些事。
“輕煦,你要是信得過國公府,我讓我二哥來給你看看?”溫霈想了個折中的好法子,“他雖是個武将,在醫術上也十分精通,我身上這病就是他治好的。”
“那麻煩你了,露白。”楚韶只是想從他人口中驗證一下自己是不是真的如那軍醫所說的——中過毒。
聽雪欲言又止,礙着王爺的命令想攔着,但看楚韶摔得不輕,又實在是擔心,最後在無可無不可之間,稀裏糊塗地跟着公子出了後院。
一走出後院,裕王府張燈結彩的洋洋喜氣撲面而來,溫霈看着眼疼,楚韶睜着那雙什麽都看不見的眼睛,一無所知。
在院子裏忙活的侍女家丁見到溫霈才恭恭敬敬地退居兩邊,也無人敢多話,就是有個侍女沒留神,把剛剛編織成花的喜綢掉到了地上。
喜綢滾了兩圈,剛好滾到楚韶腳邊,他彎下腰摸索着撿了起來,摸了半天摸不出個所以然。
“這是什麽?”
聽雪倒吸一口涼氣,不忍出聲。
溫霈鎮定地從楚韶手中接過喜綢,笑着說:“一塊皺巴巴的破布而已。”
他轉而看了一眼四周的仆人,臉已經冷了下來,擡手把喜綢丢出十米遠。
被蒙在鼓裏的楚韶不疑有他。
作者有話說:
韶兒::)
此時,司雲正在農田鋤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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