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6 天下為籠(一)

“可汗!不好了不好了!”侍衛沖進殿內,朝座上的岱欽禀報道,“溱帝遇刺,性命垂危!”

岱欽猛地從座上起身,“他在哪裏遇刺的?!”

“在昆蘭部族的地界內!”

昆蘭部族也是江東的統轄地界,淮祯在江東出了事,中溱要是追究起來,整個北游都要擔責!

岱欽扔下手中的筆,随手抓了件外衫披上,一邊往內殿趕,一邊道:“去請北游最好的禦醫過來,不,把所有的禦醫都請來!讓巫師過來給他祈福做法,他娘的,淮九顧要是死在我的地界,那麻煩可就太大了!”

侍衛慌忙去辦,岱欽疾跑到淮祯所住的內殿,才到門口就看見随侍端出一盆又一盆血水出來,那血不是鮮紅色,而是黑色的,并且溢出一股腥臭味。

岱欽不通藥理都能知道這是劇毒所致,果然一進殿內,就見平日耀武揚威的溱帝半死不活地趴在床榻邊,口中不斷嘔出黑色的濃血。

楚韶摟着他的上半身,身上的衣服已經被污血弄髒,他渾然不查,只是急聲催促:“慕容!你倒是想想辦法啊!”

岱欽聽出他聲音都顫了。

慕容滿頭大汗,他碾碎了針麻草,敷在淮祯左肩已經在劇毒腐蝕下開始腐爛的傷口上,淮祯如今已喝不下麻沸散,只能用外敷的麻藥,這草恰好有麻醉的作用。

“公子扶好他,我先将箭拔出來!”

“好,好。”楚韶一只手環住淮祯的腰,一只手攬上他的背,用盡最大的力氣按住淮祯,湊得近了他都能聞到箭上劇毒的刺鼻氣味,他強自鎮定下來,在淮祯耳邊泣聲道:“你忍一忍,忍一忍。”

淮祯半暈在他肩上,似被這句話安定下來。

慕容找準時機,用手帕包住箭羽的一端,這才敢握住箭身,他給楚韶遞了個眼神,楚韶立刻用力抱住淮祯的身體,他閉上眼,偏頭不敢多看,只能感覺到淮祯身體騰地一僵,繼而便是血呲出體外的聲音。

淮祯身體猛地抽搐兩下,他忽然睜開了眼,眸中清明的那一瞬,貪婪地看了楚韶一眼,喃喃道:“好疼啊,幸好不是傷在你身上...”

“啾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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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把這一聲呼喚聽清,淮九顧痛苦地仰起脖頸,一線黑血溢出嘴角,再無動靜,楚韶緊緊貼着他的胸膛,卻幾乎感覺不到他的呼吸。

慕容眼看着楚韶也要失控,他慌忙将淮祯搶進懷裏,抓起一碗剛熬出來的化毒散,撬開君上牙關強灌進去。

楚韶坐在床邊,臉色煞白,他從未見過這樣烈性的劇毒,從中箭到此刻不過一盞茶的功夫,淮祯已經眼下烏青,嘴唇發紫,雙目鼻腔雙耳皆有黑血溢出。

“能...能救嗎?”他聽到自己的聲音在顫抖,腦中已經閃過最壞的結果。

慕容灌完化毒散,急聲道,“若是給我兩日時間,一定能研制出解藥!但這是急性劇毒,若沒有事先配好的解藥,我傾盡一生醫術,也只能保君上六個時辰!”

“...解藥,我去找,我去找解藥!”

楚韶慌亂地往殿外沖,門口的岱欽看他身上血跡駭人,伸手想抓住楚韶。

“恩和,你有沒有受...”

“讓開!!”

楚韶看也沒看一眼,推開他的手,悶頭往溱軍駐紮的領地趕去。

弩箭射出後,刺殺者本可以逃脫,但不知為何居然等在原地,領頭那個甚至想追下小坡,鐵騎誤以為對方要去補刀,飛身上前活擒,因為還未查清幕後主使,人被關在溱軍鐵騎的駐紮地內。

鐵騎的軍營離江東的宮殿有一段距離。

若是徒步跑過去,要在路上耗費不少時間,淮祯如何耗得起?!

楚韶正着急之時,馬蹄聲由遠及近,淮祯送他的小黑馬竟像有感應一般奔跑到他面前。

楚韶如見救星,翻身上了矮腳小馬的背,拍了拍他的脖頸,小黑馬立刻疾跑起來,速度不亞于汗血寶馬。

溱軍營地看守的士兵遠遠就看見有人騎着小黑馬狂奔而來,原先還有所戒備,待看清馬上之人是楚公子後,立刻放下兵器,恭敬行禮。

楚韶跳下馬背,快步踏入軍營,風倒灌在他染血的衣裙上,“刺客頭目呢?帶我去見他!”

“君後,這邊!”随軍的統領一邊帶路,一邊說明情況,“暗殺的刺客總共有五人,其中兩名弩箭手,兩名帶刀武士,頭目是個帶銀色面具的男人,他說想要見你。”

“他想要見我?”

楚韶心生疑窦,他繞過七八個營帳,終于在一處簡陋的營帳內見到了那個臉帶面具的男人。

對方被鐵鏈鎖住了雙腳,卻還未受刑,溱軍紀律嚴明,輕易不會拷打戰俘,哪怕他們知道這群人刺殺了他們的帝王,若無上級命令,也不會擅自宣洩私憤。

楚韶殺氣騰騰地來,卻在看見那人身影的一瞬間,心頭忽然湧出熱烈到無法忽視的親切之感。

男人聽到動靜,旋即轉身,視線落在楚韶身上,他似是笑了笑,才淡聲道:“只聽腳步聲,我就知道是你來了。”

楚輕煦頓住了腳步,這道聲音,從前給他唱過搖籃曲。

他以為自己在幻聽,“你...你是誰...?”

“猜一猜,猜中了,給你桂花糖。”

恍惚中,楚韶想起六歲那年,哥哥把手背到身後,笑眯眯地逗他:

“小韶,猜猜哥哥給你帶了什麽?猜中了,哥哥給你桂花糖吃。”

楚韶猜到了,他的眼眶騰地蓄起熱淚,他遲疑地伸出手,碰上面具時,又畏懼地想縮回,幻想多美好,可如果揭開面具發現不是他,又是多殘忍。

縮回的手腕被對方輕輕扣住,而後被引導着揭開那張他自己都忘了戴了多少年的面具。

那張與楚韶俏似卻多了道疤痕的面容,一覽無餘地袒露在楚輕煦面前。

他笑起來依然是楚韶記憶裏那般溫柔:“東街早林鋪的桂花糖,我弟弟最愛吃。”

楚韶傻愣愣地頓了頓,忽而撲進他懷裏,喜極而泣,“哥!”

楚昀環抱住楚輕煦,輕拍他的後背,語帶哽咽:“傻韶兒,還是同從前一樣,一着急就風風火火。”

門外的統領看得雲裏霧裏,君後剛剛一副要殺人的架勢,現在怎麽和刺客相擁在一起了?這合适嗎?

楚輕煦趴在楚昀的肩上,哭了好一會兒,似乎把這一年來隐忍不發的委屈都在兄長懷裏宣洩了出來,要不是身上的血腥味還未淡下來,他險些忘了,淮九顧還等着解藥救命。

他從哥哥身上下來,擡起帶血的袖子想胡亂把眼淚抹了,楚昀制止了他,用自己幹淨的衣袖給弟弟擦了淚珠,免得他成了大花貓。

“哥,你臉上的疤是怎麽回事?”楚韶伸手摸上楚昀左眼淚痣旁的一道傷疤,這疤痕的尾端甚至都劃進頭發裏了。

楚昀輕描淡寫地道:“當年出使北游,被魏庸派來的暗衛追殺,險些喪命,這道疤是那時候留下的,已經無礙了。”只是當年險些死在這道傷而已,他沒有細說給楚韶聽。

楚韶猜也能猜到這完全可以是一道致命傷,他握緊拳頭,“魏庸那個狗賊......我已經親手将他和蘇氏殺了,他們的屍體被禿鹫啄食幹淨,骸骨被狗叼去吃了。”

楚昀聽了,不覺快意,只心疼楚韶:“傻弟弟,殺他都是髒了你的手。”

“我只恨沒有早點動手,否則爹娘就不會早逝,你也不會受這些傷,南岐更不會亡國...”

提及亡國之痛,兩人皆是沉重,楚韶怕哥哥傷心,又說,“現在南岐更名為岐州,在中溱的管轄下,我看百姓們的生活,倒是比魏氏執政時要好上百倍。”

這些話,他從不在淮祯面前說,就是不想看他挨誇時那副洋洋自得的嘴臉,但心裏,早就認可了他的德政。

楚昀聽了,了然道:“淮祯待岐州不薄,是為了你吧?他立你為後的聖旨都傳到江北去了。”

楚韶:“...他是胡鬧的,哥哥別當真。”

“新皇登基下的第一道旨意,昭告天下,四海皆知,如何能是胡鬧呢?”

楚韶:“.......”他實在不知道怎麽跟哥哥解釋這其中的七彎八繞。

楚昀見楚韶渾身是幹涸的血跡,愧疚至極,後怕地道:“待我看清是你出言阻止時,已經晚了一步,我若早知道顏盞恩和是你,絕不會讓他發那枚弩箭,幸好你沒事,若是今日傷到了你,我真是不知該如何是好了。”

江北的線報不會像中溱那般仔細,查個人還給你把畫像畫出來,江北的眼線只查到顏盞恩和是個能霍亂邊境的藍顏禍水,卻不知道楚輕煦和顏盞恩和是同一個人,斷了這一環,才導致楚昀沒有及時發現不對。

直到楚輕煦在山坡上回眸的那一瞬,楚昀才意識到他要殺的人居然是自己的親弟弟。

“哥,我沒事,弩箭沒傷到我,淮祯...淮祯替我擋下了。”楚韶想起淮祯還命懸一線,期盼着看着哥哥這顆救星,“他現在性命垂危,哥哥,你一定有解藥的對吧!?”

楚昀道:“那藥是江北巫醫配出來的劇毒,毒性極烈,兩個時辰內就能把人折磨至死,因怕誤傷到無辜之人,一早就配出了解藥,且解藥現在就在我手裏。”

楚韶得救一般,渴望地看着哥哥,伸出兩只手,攤開手心,像小時候朝哥哥讨糖吃。

楚昀親眼在山坡上目睹了淮祯擋箭的全過程,依然擔心誤傷到了楚韶,以至于連脫身都顧不上,想跑下山坡确認楚韶平安,若真被誤傷,立刻就能服下解藥,少受無妄之災,不料卻被溱軍活捉。

“按理說,淮祯舍命為你,于情于理,我都該救他一命,但我在術虎身邊,也聽了他不少荒唐事,其中,就包括他對你做的那些事。”

現在楚昀知道顏盞恩和就是自己的親弟弟,自然也就能猜到,弟弟落水在溱江邊九死一生也是淮祯害的,當初南岐亡國時哄着楚韶在群臣面前下跪,甚至當衆在馬上對楚韶上下其手行輕薄之事的也是淮九顧。

“一樁樁一件件聽下去,我當真是不想救這位中溱之主了。”楚昀勸道,“他死了,我倒解恨,韶兒也能不受他威脅鉗制了,這樣不好嗎?”

乍一聽是很有道理,楚韶險些被說服了。

如果不去考慮北游中溱的子民和邊境的安危,楚韶完全可以灑脫地棄淮祯于不顧。

只有當他抛棄了無關的人和事,不愛世人,只愛自己時,才得以看透自己的內心。

“他若死在我手裏,是兩不相欠,他若為我而死,我這一生都欠他。”

楚輕煦抓住楚昀衣袖,終究是為淮祯求道:“哥,饒他這一次,求你了。”

作者有話說:

淮祯:別哥哥弟弟了,朕快死了有誰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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