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9 良言
一日後,楚昀被溱軍釋放,以犧牲弟弟的自由為代價。
寝殿內。
楚韶盯着正在喝藥的淮祯看,“我想送哥哥回江北。”
淮祯咽下苦澀的藥汁,朝楚韶伸出手,手心向上攤開,楚輕煦僵硬地把手搭在他的手心裏。
淮祯貼着他的手心,眉眼溫柔,“那朕派一隊騎兵護送你?”
楚韶不悅:“你要是這麽不信我,幹脆跟我一起去趟江北。”
“朕倒是真想。”箭傷被劇毒腐蝕過,愈合起來頗為緩慢,他如今連馬都不能騎,自然也暫時無法奔波。
楚韶知道他在顧慮什麽,直接挑明了,“術虎不會再對我不利,我也不會跑,你大可放心。”
淮祯扯着蒼白的雙唇,笑着道,“就算韶兒跑得了,北游的子民也跑不了。”
他時時刻刻提醒着楚韶,整個北游都暴露在中溱的利刃之下。
楚韶心口發悶,做了個長長的呼吸才忍住沒有發火。
“早去早回。”淮祯松開了手,放楚韶走,“三日後,我們就回中溱。”
——
江北在溱江分支以北,相較于江東,江北可算是地廣人稀,因為最北邊有座連綿不絕的雪山,因此也徒增了幾分神秘色彩。
楚韶踏入江北地界時,并未發現和江東的巨大區別,畢竟都是同一條江水滋養出的同一片草原,風土人情相差不大。
也不知是不是錯覺,他這一路見到的牧民,不論男女老少,看着都比江東要硬朗許多,成年男子大多和熊一樣碩大健壯,女子則個個都是馬術高手,英姿飒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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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北部族無論男女,都從六歲開始接觸騎射武術,若到了生死時刻,全民皆兵。”
楚昀牽着弟弟的手,就像小時候去名勝古跡游玩一樣,細心地給他講解此處的風俗人情。
“術虎确實是有抱負之人。”楚輕煦看了一眼走在前面虎背熊腰的江北可汗,附到哥哥耳邊俏皮道,“難怪哥哥喜歡。”
楚昀淡笑,掩下不知名的傷感後才說,“他對楚家有大恩。”
楚輕煦以為哥哥口中的大恩是救命之恩,直到他停在一處部族前,看到那一張張熟悉到有些虛幻的面孔。
“哎呀!是小韶!!”
滿身江北打扮的婦女一開口卻是熟悉的南岐鄉音,她這一喊,楚韶呆愣在原地,一時分不清此處究竟是異國他鄉,還是昔年熱鬧的安寧侯府。
“我是楚岚姑姑,你還認不認得我?”
婦人摘了頭上的頭巾,将散亂的碎發撩開,南邊山水養出來的細滑皮膚上多了兩坨草原冬日特有的紅潤血絲,歲月在這位曾經的世家小姐身上留下了刀刻斧鑿般深刻的滄桑痕跡。
若南岐未亡國,楚岚該是岐都城中顯耀門楣的高門主母,掌管家族中饋,如今,她卻同尋常牧民一樣,在草原上擠牛奶謀生。
楚韶握上楚岚的雙手,姑姑一雙玉手竟比他這個行伍出身之人還要粗糙。
楚岚之後,又湧出許多楚韶從前的長輩,她們多是中年女子,有個別人已經同草原上的男兒組了家庭,還是抱着小娃娃出來的,楚韶認親都認不過來,眼淚如珠子一樣一顆一顆往草地上砸。
當年楚家滅門,他始終自責是自己愚孝,聽了父親的調令回京才陷入魏庸的陷阱中,以至于在哥哥失蹤後,楚氏一族直接失去了最後一根頂梁柱,最後家族天塌地陷時,竟無一人能出來護着。
“當年家中滅門,成年男子盡數斬首,老弱婦孺流放北邊,二百多人,凍死在雪山邊的就有五十人。”
楚昀提及往事,不免哽咽,“後來,是術虎帶兵救了我們的家人,将他們安置在江北,悄悄在此處安了一處家。”
楚韶又喜又悲,原來哥哥口中的大恩,不單是對他一人,竟是百餘族人的性命。
他從重逢的喜悅中抽離,雙膝跪在術虎圖南面前,術虎連忙伸手去扶,楚韶執意給他行了一個大禮,“術虎可汗于我楚家,有再造之深恩,韶實在無以為報。”
“楚公子,快快起身,你這樣的大禮,我萬萬是受不起的。”術虎扶起楚輕煦,看了一眼楚昀,老實道,“昔年我救下楚氏族人,只為哄阿昀留在江北,實則也是有私心的。”
楚輕煦激動地說:“是人皆有私心,術虎可汗的私心能救下子民性命,而淮祯的私心,卻是拿着子民的性命做要挾,你跟他,簡直是雲泥之別。”
術虎撓了撓頭,被誇得怪心虛的。
“韶兒昀兒,姑姑給你們做了南岐的燒豆腐,從前你們最愛吃的。”楚岚拉過兩兄弟的手,臉上還有未幹的淚痕,卻也實打實帶着由衷的笑容,“咱們一家團聚。”
自從淮祯來了北游後,楚韶是第一次笑得這樣開心。
楚家人雖然改了江北的名姓,骨子裏依然是南邊的習性,連做的飯菜都是楚韶記憶中的口味,絲毫不差。
飯後,楚昀領着弟弟去小坡上吹風散步,他往楚韶嘴裏送了一顆桂花糖,笑着問,“可喜歡這裏嗎?”
桂花糖沁出甜味,楚韶的聲音也跟着甜了幾分,“這裏就像南岐的家一樣。”
“韶兒,那你可願意留在這裏?”
楚輕煦轉頭看了看哥哥,眼眸清亮,楚昀說,“那日我給你解藥時,曾讓你答應我一個條件,還記得嗎?”
兄弟之間,心有靈犀,不用哥哥明說,楚韶已經猜到了這個條件。
“弟弟,難道你真想跟淮九顧回中溱,再被困進南宮那樣的牢籠嗎?”楚昀只要一想起楚韶在南宮中受苦受難的那三年,他的心就揪着疼,他無法看着弟弟再次踏入同樣的火坑中而坐視不管。
“...可如果不順他的意,北游和岐州該如何自處?”楚韶眸中的光漸漸暗了下去,口中的桂花糖似乎也沒有那麽甜了。
“他在脅迫你。”楚昀牽上弟弟的手腕,撩開上面的衣袖,腕上的舊傷展露在日光下,楚昀眸中閃過痛色,“他為你如此偏執瘋魔,跟昔日的魏庸簡直如出一轍,我看淮祯,就是第二個魏庸。”
楚韶微微蜷了蜷手掌,“淮祯不是什麽好東西,但跟魏庸并列,還是有點侮辱他了。”
楚昀驚道:“你還替他說話?”
“......”楚韶心虛地垂了垂眸,擡眼看着逆光而立的兄長,“我同他之間,牽扯了太多,已是死局了,難道哥哥有兩全的辦法?”
楚昀斟酌道:“你們之間,必得死一個其中一方才能得以解脫,既然淮九顧殺不得,韶兒,不如你假死一回,斷了他的所有念頭。”
楚韶:“假死?!”
“楚公子,當日溱帝誤以為你不在人世,也曾頹喪過一月之久,後來還是接受事實,立了一方牌位,若不是中溱的眼線将你的畫像送到他面前,你如今必不會受他鉗制。”術虎圖南在中溱也布了暗線,雖然只有那麽三兩個,但是關鍵的消息他還是能掌握的。
楚韶質疑道:“可他心思缜密,恐怕是騙不過,而且,我若在北游出事,難保他不會遷怒于北游族人啊。”
“巴爾虎的舊部數月前逃到江北來避難,我一直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如今這夥人倒是能派上用場。”
術虎圖南告訴楚韶自己的部署:“找一個死刑犯,扮作你的模樣,故意引誘巴爾虎舊部來劫持,屆時我再放一把火,讓淮祯親眼看着‘你’死在劫匪手中,在林子裏燒得屍骨無存,想來他就能斷了念想。”
“而巴爾虎舊部本就叛出江東,又跟我江北沒有任何從屬關系,這樣淮祯既不能遷怒溫敦岱欽,也不能來找江北的麻煩,待他心死返回中溱後,你便重獲自由。”
“在溱軍駐紮進江北之前,我必能先将你藏到世外桃源一般的地界去,如此,你與阿昀,便可日日相見。”
這法子不需要楚韶親身涉險,卻能讓他徹底擺脫淮祯的鉗制。
就像有人偷偷打開了金籠的小門,鼓勵被困的雀鳥往外飛。
外面天高海闊,只要敢飛出去。
楚輕煦也曾想過,以死來掙脫淮祯施加在他身上的枷鎖。
他看似剛強,實則骨子裏也存着幾分怯懦,所以南岐亡國那日,他沒想茍活,鐘情蠱失效那晚,他想以死洗脫屈辱與痛苦。
他孑然一身,本來是最不怕死的。
但如今他有了哥哥,還有那麽多失而複得的親人。
他在這世上有了這麽深的牽挂,便也想惜命,也想愛自己一回。
“我與淮祯,本就是不死不休,如果能用這個辦法彼此解脫,我自然一百個願意。”
楚昀見他答應,欣喜過一陣,又知他是個心軟的,便嚴肅了幾分,告誡道:“我與術虎,會傾盡全力保證這個計劃萬無一失,唯有一點,小韶,你要答應哥哥,屆時不論淮祯作何反應,哪怕他崩潰也好,尋死也好,你切不可心軟,否則前功盡棄。”
楚韶握緊拳頭,堅定不已,“我絕不心軟。”
——
入夜,草原上的夜空布滿了星星。
楚韶推開殿門進來,手腕處響起鈴铛聲,淮祯原在床上假寐,一聽動靜就知是楚韶,他掀開被子起身,第一眼就看見楚韶手上多了一枚紅線銀鈴。
他猛地喜上眉梢,“這...這是朕那日?”
楚輕煦搖了搖手中的鈴铛,坐到淮祯床邊,“那日被扯斷了,我今日特意折回那處小坡上尋,鈴铛丢了幾顆,紅線是我重新找昆蘭族的阿婆要的。”
淮祯睜大了眼睛,感動不已,“這是你自己編的?”
“嗯。”楚韶搖了搖鈴铛,聲音清脆悅耳,他笑着道,“挺好看的。”
“輕煦...你知道這方鈴铛寓意着...”
楚韶毫不猶豫地接道:“寓意着與君定終身。”
淮祯眼眶一酸,居然不争氣地哽咽了一下,“你是...你肯答應了?”
“我既然答應跟你回中溱,自然就是将往後餘生都交到你手中了。”楚韶主動擁住淮祯,“淮九顧,好好待我,知道嗎?”
“...朕一定把全天下最好的東西都給你!”
淮祯激動得連傷口陣痛都顧不上,他像小牛尋奶吃一樣,蹭了蹭楚韶的鼻尖,楚韶知他的心思,想着是最後一次,便阖眸默許,淮祯親上來,最開始還小心翼翼,到後來便是疾風驟雨。
若非身上有傷,那今晚就能翻雲覆雨。
兩人皆是臉紅氣喘,堪堪克制住了欲望,淮九顧臉頰紅潤,倒好像楚韶這個人就是什麽靈丹妙藥,再親幾次,他就能原地痊愈,立刻翻身上馬單挑十萬勁敵了!
楚韶雙唇濕潤,耳根發紅,他捏着一顆鈴铛,狀作不經意地提醒道:“你要言而有信,答應我的事,都要做到。”
“韶兒,朕絕不會再對你食言!”淮九顧就差當場起誓,“待你跟朕回中溱,朕立刻為你舉辦大婚,封後,朕要把全天下的榮光都給你,朕之前答應過要給岐州和北游的恩惠,也會一一實現!”
“我還沒有想得那麽遠。”楚韶垂了垂長睫,不太敢看淮祯那像是藏了火種正滾滾燃燒的雙眸,他摸着鈴铛道,“你在北游遇刺一事,中溱境內想必也已經鬧開了,雖說昨日已經有了定論要寬恕江北,但到底還是要有聖旨下達,才能給天下人一個交代啊。”
聖旨一出,淮祯就不能對天下人食言了,哪怕楚韶不在了,淮祯都不能再推翻這個結論。
淮九顧高興過頭了,渾然不覺有何不對,他幾乎是跳下床,蹦跶到書桌旁,忍着肩上的劇痛,筆走游蛇拟了一道寬恕江北的旨意,又拿起玉玺,蓋在了右下角。
他卷起這道聖旨,獻寶一樣獻到楚韶面前。
楚輕煦躲過他殷勤的視線,眨了好幾下眼,才擠出一個讓淮祯心曠神怡的笑容。
不論有無鐘情蠱,楚韶對淮祯總是以誠相待,所以淮九顧根本不知道,楚輕煦只有在說謊時,那雙眼睛才會像碎掉的晨星一樣,忽閃個不停。
作者有話說:
哥哥:寶貝小韶?拿來吧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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