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她的國

成平郡作為遠離京師的北地蕭疏地帶, 這些年來一直都沒有主人，思齊算是近百年來的第一人。

成平郡郡守姓陳，單名一個興字, 三十出頭的年紀, 出身世家, 生得身形高大, 面容白淨, 五官雖不說多麽出衆但勝在協調。

陳興行事規矩，言談條理，在當地民衆當中頗有聲望，相處起來也很是舒服。

因為成平郡已經許久沒有主人，專供王主居住的王府也已經破舊不堪。

出于好奇心, 思齊還是讓陳興帶着他們去王府巡視了一番。

常王一路騎行辛苦, 一進到城中就去陳興給他們擇好的住處淇園歇息了。

劉赟興致高昂，比思齊本人還要興奮, 一直走在前頭一路評價。

即便陳興再是言語美化王府環境, 這麽一圈走了下來, 在思齊的腦海當中，對于自己的府邸印象只餘了四個大字——斷壁殘垣。

修繕這麽一個殘破的王府是個大工程。

劉赟和思齊一樣，對王府這環境沒有抱太大希望，便提出另擇一處府邸買下來作為思齊的王府, 就像許昌的景園一樣。

反正他有錢，買一座新的府邸就當是給女兒的禮物了。

陳興很顯然對這個破舊的王府沒什麽感情, 他第一個出聲擁護劉赟的決定：“大王說得是，這樣便省了許多的事情。”

陳興話音未落, 在一旁侍奉的幕僚卻道不可。

劉赟奇道：“先生何出此言？”

那幕僚看着有些年紀了, 不管身影還是着裝都有些仙風道骨的樣子, 這也為他所說的話更是增添了幾分可信度。

“禀大王，這王府的選址是成平郡當中風水最好的地方，上一代王侯選了整整三年才選定了此處，還為此遷了整個成平郡的官衙，改變了城中格局，就是為了就王府而來。雖說王主換府易居的确更容易些，可這麽好的地方，就這麽棄之不用豈不可惜？”

聽了這話後，思齊才注意去看王府的周圍的環境。

東邊是水，西邊是路，南面有田，北面有山，恰是極好的風水。

劉赟作為一個純正的古人，依然不是完全的唯物主義者，對于風水這東西，還是覺得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

劉赟也不再提另置宅子的事情，對着陳興和一衆随行官員道：“成，那就在原有地方再行擴建修繕便是。”

陳興應了下來，又道：“這宅子的确是年久了些，連個像樣的桌凳能坐人的房屋都沒有，還是請王主和大王先去淇園小坐，稍用些吃食墊墊，晚上的宴席也安排在淇園。”

用過一頓簡短的便飯後，陳興帶着思齊去了書房，将近三年的賬目一一排在桌上供她過目。

賬冊上的賬目都列得詳細而清晰，需要交給中央的賦稅和留在地方的稅額都做了詳細測算。

核對賬目的工作不需要思齊親自來做，劉赟從京中請了好的賬房先生帶了過來，這些賬冊也一并交付了他們。

從前成平郡沒有主人，交往中央的賦稅是大頭，如今思齊成了王主，成平郡的收入便有很大一半不必再繳給中央，而是直接繳給王主思齊作為食俸即可。

核算三年稅收賬目是個大活兒，沒幾天功夫是出不來的。

劉赟知道陳興對這些事情了解更多一些，便讓他大體預估一個數字給思齊算算年俸。

陳興斟酌着說出一個數字後，劉赟的臉色都變得有些尴尬。

這成平郡一年的産出當真是少得可憐，比他這個封地被占，每年只從曹操那裏拿補償款的表面王侯還多有不如。

思齊也沒想到每年到手數額會是如此之少。

雖然聊勝于無，但不該是一個郡該有的生産力。

現代社會發展的三産是農業、工業、服務業，古代要想興起一處城邦，就要着重發展農業、制造業和商業。

但從和陳興的談話來看，就知道成平郡當地的各種産業都不發達，農業自然也不例外——

出産少，養活得人口少，勞動力更是不充裕，這幾年流失逐漸嚴重。

不論在什麽時代，農業都是根基，這邊農業不夠發展不是因為氣候不适宜，而是因為地區不夠發達，思想意識和生産工具都跟不上。

解決這些事情到底是比解決天時問題更是簡單一些。

劉赟看思齊托着腮發愁，便出言安慰。

他們原本跟皇帝要翁主的爵位也沒圖這封地，主要還是想圖個名而已。家裏什麽都不缺，自然也不能短了思齊，故而她完全不必為了這些事情而憂慮。

陳興又派人呈上了當地刑律和駐軍名單及幾年來的征兵記錄，厚厚一沓子竹簡擱在案上堆得老高。

這些都是要面呈給王主的東西，那些地方細則類的規定，思齊可以根據自己的想法加以修改。

看思齊似乎有些疲憊的樣子，考慮到這位新的王主如今也只是個八歲的小娘子，陳興想了想，道：“他們準備了這麽多日，一聽說王主到了，便趕三趕四地将這些東西送了過來，唯恐遲了慢了對您不敬。這些東西原也不急，等王主得閑後再來指點不遲。”

看着陳興及衆人恭敬的态度，思齊突然意識到，在她的封地成平郡裏，她本人就是唯一的主人，而當地所有百姓都是她的子民，她可以制定規則也可以發號施令。

盡管如今的她只有個孩子，但大家也把她當做正經的主人看待，她在這裏也擁有着如同國王一般說一不二的權利。

思齊和劉赟回到淇園後，用過晚宴便去休息。

睡了整整一夜将近五個時辰後，第二日一早思齊就恢複了元氣。

因為之前答應了思齊過了新年就教她騎馬，劉赟特地選了一個馬術高超的年輕侍衛随行，看今天一早思齊狀态很好，就問她要不要去學一學騎馬。

思齊說好，利用學騎馬的時間騎着馬去城郊田間轉了一圈，等再回到淇園後思心裏便有了主意。

常王有自己的社交，故而沒有跟着劉赟和思齊出門，思齊回到淇園時候，發現常王竟然還在等他們吃飯。

如今天都已經擦黑，思齊在路上還吃了兩個烙餅墊饑，可常王竟然這時候還沒有用哺食，思齊覺得奇怪。

常王将思齊和劉赟迎了進來，有些不好意思道，當地有個亭長叫劉淳，也算是家裏的實在親戚，今兒一早就過來拜訪他們。

劉淳本人是個極為好酒之人，從前去許都在荀家喝過一次思齊釀的酒後，驚為天人，念念不忘，日思夜想至今，一聽說劉赟等人來了成平，即刻騎馬趕來，非要拿了錢過來買兩壇。

常王不缺錢，也不想賣酒，又不好拂了劉淳的面子，便随口開了個天價，二十金。

結果對方眼都不眨，直接給了錢。

這下換常王傻眼了。

常王在方才交談當中已經吹出去了，思齊那就是親侄女兒，最是崇拜自己，劉赟和他極是要好，兩家平日裏都是好到不分你我的那種。

可如今對方開口，他抹不開面子，只得應了下來，接了二十金後給了兩壇酒。

這樁買賣常王本來覺得是血賺的，現是現在看了對方态度以後不确定了。

怕自己無意間把大侄女兒辛苦釀造的米酒給賣虧了，常王飯都吃不下了，巴巴兒等着思齊也劉赟回來。

思齊接了常王遞過來的金子，對着王伯安慰道：“這波買賣不虧。”

她将金子交給陳興，讓人去衙門外頭張榜，去招納擅長機關術的人才，拔得頭籌者賞賜二十金。

劉赟奇道：“招納這些人用來做什麽？”

思齊神秘一笑。

滴灌技術，大棚搭建，聯合收割裝置……哪樣不需要這種人才？

漢末三國是機關術蓬勃發展的年代，曹軍的投石車思齊之前見過，比她相像當中還有便利實用許多。

諸葛亮在這方面也是大家，機關獸，諸葛弩，搭橋槍，木流牛馬等都是出自他手。

劉赟還在猶豫之間，一旁的陳興已經叫人去準備張榜了。

劉赟也是此時才突然發現，現如今的成平郡是真正的思齊的地盤，自己即便是王主的父親，說話也不如現任王主思齊好使了。

陳興張榜的第二日，整個城中都傳開，新來的王主是個極有錢的，在官衙外張榜招人，拿出了二十金作為獎勵。

思齊昨天去城郊看了田地，今天一早便去了城中的商業街逛逛。

不用做多麽深度的調研也能看出，成平郡的商品交易很是匮乏。

成平郡其實地理位置真不算差，處在中西部土地相對肥沃的平原，臨近河西走廊，氣候适合發展農業，又便利于跟中原和外域各民族通商。

劉赟昨晚睡得一般，這邊床既不大又不軟，跟景園的寝室環境很有差距，一早被思齊拉出來陪着逛街，難免哈欠頻頻。

思齊從成平郡最繁華的商業街南走到街北，腦子裏突然就蹦出了弄一個官方商隊的主意。

賺錢只是一方面，如今的城中很不便利，很多日常需要購買的東西都難以找到，同樣價格之下，買到的也都是品質遠低于許昌、雒陽等大城市的物品，更別說提升生活質量了。

有了商隊以後，商品經濟變得繁榮，生活便利程度會得到很大程度的提升。

劉赟對商業這塊兒不感冒，自從漢武帝重農抑商開始，整個漢代的環境就對商人很不友好，身為漢室王侯的劉赟自然也免不了對商人帶有偏見。

劉赟還沒說話，陳興先說了好。

他是中原世家，後來被派到成平郡內做了郡守，在巨大的落差之中過了這麽多年，對于思齊的說法十分感同身受。

劉赟不滿地看了陳興一眼，這人總喜歡在女兒面前求表現，還總是想着風頭壓過自己這個父親，如此這般沒眼力勁兒，是怎麽做到郡守這位子的。

陳興将全部注意力都放在了思齊的身上，絲毫沒看出劉赟臉色的變化，略是興奮地和思齊暢想起商隊組建的事情。

思齊道這事不急，組建一個可以能夠達到預期的官方商業機構絕非是一朝一夕的事情，首先要挑人手，選人是一切的基礎。

而領隊和護衛更是關鍵，北方都是游牧民族，若是沒有強大的衛隊支持，再帶上有價值的貨品和銀錢出門，只有被人搶的份兒。

說到選人，陳興道，張榜後城中青年才俊報名踴躍，城外來人也不少，如今就在弘文閣進行選拔，王主可要過去看看？

思齊點頭說好。

考題是思齊出的，需要應試之人設計出可以高效、便利、可控制的自動灌溉田地的裝置。

誠如陳興所言，過來弘文閣應試的人不少，臨州過來的占了很大一部分，一看都是很機靈的年輕人。

前幾日來參加競賽的年輕人拿的都是設計圖紙，到了後來便是制作出的實物，賽程也得以升級。

張榜的第十五天後，一個叫周柯的年輕人最終拔得頭籌，設計的東西最實用也最便利。

思齊拍板給了二十金，其他參賽之人也都派發了車馬費和紀念品。

思齊接見過周柯後，心情大好地回到淇園，卻接到章氏來信，說是自己給劉衡相中了一個小娘子做孫媳，想請劉赟回去幫着相看拿主意，催着她和劉赟早些回去。

緊接着，思齊又收到了荀家的來信，曹操又準備出兵讨伐袁紹，如今已向着河上進發，請思齊務必早些回來，在外頭待着終歸不比回許都更是安全。

這下就算思齊想在成平多住幾日也不能了。

劉赟讀完章氏的來信，掐指算了算日子，對着思齊嘆道：“這一晃都一個多月過去了，咱們這次出門時間的确不短，也是時候該回去了。”

聽說思齊要離開，陳興大大的失落挂在了臉上。

得到王主的許可後，他已經在落實商隊的事情了，護衛隊長的人選也已經初步選定了。

當地有一處世代從武之家，從祖上開始便對于漢室最是忠誠，家主便是護衛隊長的不二之選。

可如今商隊得事情八字還沒一撇的，思齊這就要走了，陳興不免失落。

思齊對着陳興安慰道：“這些東西都還不急，如今我剛剛接過成平，很多事情并不了解，想要做的事也都還在起步階段，有你掌舵，我放心。你顧好郡內百姓，商隊得事情只管慢慢推進便是。”

臨走之前，思齊留下了設計圖紙圖紙，請陳興和周柯做一些能夠用在農田提升效率和産值的機關，又囑咐陳興可以引導當地百姓重點種一些胡麻（芝麻）、大豆和水果。

如今她已經基本掌握了榨取食用油的技術，以後将這兩種作物制做成胡麻油和大豆油拿去售賣，想來會有不錯的反響。

成平郡的氣候非常适合種植水果，這裏産出的水果都要比中原地區更甜一些。如今水果在貴族當中很吃香，因為運費成本的關系，只有上層貴族才能吃到西北地區出産的水果，種植水果雖然不能填飽肚子，但可以換來填飽肚子的糧食和銀錢。

要形成有規模的大豐收，至少還要幾年，而商隊要跟別人進行商業互換，總要有能夠拿得出手的東西。

換言之，要完成原始積累總需要一些時間。

陳興離開後，思齊忍不住對着劉赟感嘆：“陳郡守也是個急性子。通過這幾日在城中的考察，我發現，成平郡除了清貧之外，還有一處極大的隐患。”

劉赟問道：“是什麽？”

思齊道：“如今諸侯争霸，多方混戰，若是真的有人打起了興平的主意，依着咱們城中軍隊的實力，大抵是守城不能的。可強大軍隊的建成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城中沒有好的将領，就連像樣的軍械庫都沒有，要做大軍隊談何容易。”

劉赟也道：“這事的确難辦，不論是招兵買馬還是新制軍械，都要大量銀錢。”

思齊道：“是啊，所以還是要先從多賺取銀錢入手。”

有了錢以後，才能一點一點發展起來。

這是劉赟第一次和思齊讨論這些事情，對于女兒的成長速度表示感嘆：“這些東西你都是跟着郭先生學得嗎？”

思齊道：“算是吧。”

以前只是有些隐約有想法，跟郭先生請教了不少，郭嘉也願意教授，把很多原來似懂非懂的知識都給具體化了。

劉赟欣慰地拍了拍思齊的肩膀，看來這學費真沒白交。

常王近來在城中找到了一位“得道高僧”一起論道，這段時間在成平過得很是滋潤，聽說這兩日要啓程也樂呵呵的：“正好，咱們順路去河安看看。如今已經進了四月裏，正是出門的好時候。我們河安是個好地方啊，好吃的、好玩的什麽都有，城郊漫山遍野的都是花朵，到時帶你們好好轉轉。”

常王說得天花亂墜，但劉赟不為所動。

他又不是沒去個河安，那邊也不過就是個郡城，還是個不比成平郡一半大的郡城，地理位置一般，也不受統治者重視，比起她閨女的成平郡都多有不如，哪裏就有他說得那般仙境兒似的。

河安距離成平也不算近，走走停停用了将近十日的時間才抵達了城中。

常王和劉赟一樣，都是對生活質量要求極高的人，常王府同景園一般，又大又舒适，思齊住的小院布局精巧，景色秀美，住着也異常舒适。

思齊從出了許都之後，先是趕了半個月的路，後來到了成平又是滿腹心事，肉眼可見地消瘦了不少，如今在河安養了幾日，臉色比起之前紅潤了好些，對于劉赟倒也是意外之喜。

這日午後，常王派人過來請劉赟和思齊去自己煉丹房參觀。

思齊對這些東西興趣不大，但看着對方一臉“我是拿你們當至親之人才會帶你們進我煉丹房參觀“的樣子，思齊拒絕的話說到嘴邊，最終還是從善如流地跟着去了。

黎王劉赟用了一座院子盛放圖書，而常王劉維則用了整整兩座院子煉丹修道。

到了傍晚時分，天上開始飄起了小雨。

思齊從煉丹房出來就有些困了，強打起精神陪兩位長輩用過哺食後便回到了自己房間，比以往時候提前了半個時辰入睡。

思齊迷迷糊糊睡到半夜，聽得外頭鬧哄哄的說話，一聲高過一聲。

思齊披上衣服出門。

劉赟就住在隔壁院子，此時也找了過來。

他看到思齊一副睡眼惺忪的模樣，對着女兒安慰道：“不用擔心，是外頭曹公部下行軍經過河安，想要借過此地，你王伯正打算帶人去城門看看”

思齊将河安、許都和河上地理位置在腦子裏一過，再想起和郭嘉的那一番談話，突然之間睡意全無。

“阿父，快派人告訴王伯，萬萬莫要打開城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