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 經年的愛痛

程錦文郵件裏的老地方是陸以大學旁的一家咖啡廳,除了咖啡和甜點,還會供應一些西式餐點。因其環境安靜舒适,比較适合小情侶約會,以前陸以和程錦文經常在這地方見面。只是消費對于學生群體來說有些高,生意一直比較清淡,只是沒想到竟然開了這麽些年。

當年他們兩人學校隔了一個小時的公交車程。程錦文一向學業負擔都很輕松,雖然他念的學校更好,反而更像閑人一個。常常是他騎着自行車,跨個小半個城市,主動過來找陸以,然後就在這個咖啡廳裏等他下課或放學。

天氣晴朗、秋高氣爽,學院路兩側高大茂盛的梧桐撒下斑駁樹蔭,路上的青年男女三三兩兩,或是從學校出來,或是回學校去,年輕的面孔洋溢着蓬勃朝氣。

開車走在這條路上,那種熟悉的感覺直擊陸以的心靈,時光好像和他的過去重疊,而他還是那個在念書的學生。然而事實上,畢業這幾年,他一次都沒有回來過,哪怕是百年校慶時,曾經的輔導員還特意聯系了他。明明他離這兒很近,無論從他家,還是從公司,開車都只需要一個小時。

陸以不願回憶青春,除了程錦文,他青春裏的一切都顯得平淡無聊。程錦文曾是他唯一的樂趣,然而這點樂趣遠走後,不僅過去的一切變得黯淡,連過後的生活也變得死寂。

種滿梧桐的學院路很快就要走完了,學校大門出現在樹蔭盡頭。陸以開車從學校門口經過,從一個三岔路口,繞着學校的圍牆行駛。

“不去學校裏面嗎?”那楠問。

陸以沒有回答,繼續往前開,鑽進了學校背後的一條小街,各種食物的香味兒撲面而來。校園外的美食街永遠不會冷清,正是午飯的點,各種各樣的小門臉前面都擠滿了學生。

那楠驚訝看着窗外,雜亂而廉價的小吃街:“那個程錦文不會約你在這地方吃飯吧。”

陸以沒理,很快小吃街到了盡頭,拐出這條街後,瞬間清淨了很多。陸以把車停在街邊,那楠望出去,就看到對面那家裝修風格明顯和剛剛的小吃街不一樣的咖啡廳,茶色的玻璃幕牆外面,半人高的栅欄裏種了一圈花。鮮花繁茂,有女生蹲在栅欄外拍照。

拍照的女生走開,那楠一眼就看到了那個靠牆的座位上端坐的側影,穿着白襯衣,外套搭在椅背,頭發整齊,手上拿了本厚實的書,手邊是一只藍色的馬克杯。看不到他的全貌,但能看出他的身量颀長,額頭飽滿,鼻梁挺直。繁花簇擁下,他散發着和周圍人明顯不太一樣的氣場。

一瞬間,那楠有一種肯定的直覺,那個人就是程錦文。同時,他驚訝于看到程錦文時自己那種熟悉的感覺。

那楠眉頭一擰,轉頭看陸以,果真陸以也盯着那個身影,嘴角繃直,神情痛苦。

“哥?……你還好嗎?”

半晌後,陸以才喑啞回答:“我沒事。”

那楠不信,如果真的沒事,也不至于在這裏久久不能下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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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不要……我陪你過去啊?”那楠問道。

陸以搖頭,又過好一陣,他才艱難地開口:“其實準确來說,我和程錦文,我們并沒有分手……”

分開那陣,程錦文似乎想提,但那時候陸以太痛苦,幾乎到了無法承受的地步,他沒讓程錦文把分手的話說出來。所以後面這些時間,陸以也總在想,那時他是不是也做錯了。如果不那麽拖泥帶水,幹脆果斷一點,現在的自己是不是會有所不同。

陸以低下頭,雙手捧着臉揉了揉。

“那……你今天要不要去跟他說分手?”

又是沉默,良久,陸以還是埋在手裏:“我不知道。”

那楠不再發問了,他知道陸以需要一點時間,而他能做的就是陪着他。

他盯着咖啡廳裏的人,心想這人到底有什麽好的,陸以竟然對他念念不忘這麽多年。

玻璃牆裏的男人拂開袖子看了一眼時間,那楠也看了眼時間,已經十二點半了,過了約定時間半個小時。他以為程錦文會打電話催一催,但看那人只是把袖子放下去,端起馬克杯喝了口咖啡,又繼續埋頭看書。

陸以終于有了點動靜,他緩緩拉開車門下了車,明明只是一條橫街的距離,他卻拖着步子走不動。一輛摩托從街的另一頭飛馳而來,那人可能以為到了近前,穿街而行的行人早已過去,然而陸以卻仍站在窄街中間,差點被撞到。

那楠緊張地喊了聲“哥”,騎摩托的人罵了句髒話,話音剛落,車子已經飙得很遠。聽到聲音,陸以下意識轉頭看那楠。

對上他的眼睛,那楠心裏一揪。

一張如此悲傷痛苦的臉,他不明白,不就是見個沒斷幹淨的前男友,為什麽會那麽艱難痛苦,那樣子不像是去見過去的情人,而是面對人生最大的障礙,就像是一輩子的夢魇……

那楠無法理解,但人的直覺往往會比理智來得更快。他不是想很多的人,感覺到了什麽立馬就去做了。

他開門下車,幾步上前抓住陸以,把他拖回車裏塞進副駕駛,自己坐上駕駛座,發動、倒車一氣呵成。

“別見了,我們回家吧。”那楠說。

“先停下。”陸以伸手去抓那楠放在方向盤上的手。他最近在學車,前面的操作都考過了,但科目四沒考,還沒拿到駕駛證。

那楠只好把車停在路邊,有些煩躁地問:“你到底怎麽想的?”

陸以沉默。

“我覺得,不管你有多少複雜的想法,但你根本不想見他,不想見就不見呗,用得着這麽逼自己麽。”

陸以不想見程錦文,其實他自己知道,只是沒想到僅僅只是從遠處看到他,都會難受成這種樣子。那種日積月累的痛楚,在那一刻滿上喉嚨,仿佛一雙手掐住了他,讓他快要窒息。

正确的做法是徹底放下,徹底忘記程錦文,在日複一日的折磨和煎熬裏,他帶給自己的痛苦早已經超過了失戀本身的痛苦,也遠遠超過了陸以可以承受的程度。他應該像剜出一顆惡性腫瘤那樣,連肉帶筋地将那個人切割出去,會痛、會流血,但只要不死,最後就會慢慢愈合。可是陸以做不到,這顆腫瘤曾經是他的心髒,一旦切除了,似乎什麽都不會留下了。

“我們回家吧。”那楠軟下語氣,有點請求和誘哄的意思。

陸以緩緩張口:“我和他,我們還沒有結束……”

“所以你是想要一個結果?”

陸以再次把臉埋在手心裏,聲音疲憊厭倦:“我做不到……”

那楠喉頭滑動,咽了口唾沫,片刻後終于下定決心:“那我替你做。”

他開門下車。

“那楠……”陸以喊了一聲,把臉擡起,看到那楠果決的,已經往百米外的咖啡廳跑過去的身影。他把後面要說的話咽了回去。他不知道那楠會怎麽幫他,會因為沒有勇氣主動過去,而把程錦文帶過來嗎,還是跟程錦文說自己想和他分手?程錦文會覺得奇怪嗎,在他心裏,他們應該早就分開了吧。

陸以痛苦地閉上眼睛。

那楠的身影飛快地消失在咖啡廳裏,還不到五分鐘,那楠重新回到了車裏。

陸以睜開眼,詫異看向那楠,這麽快,而且只有他一個人。

那楠蹭了蹭額角的細汗:“好了。”

“這麽快……你和他說……怎麽說的?”

“還能怎麽說,就說我是你男朋友,讓他不要再給你發郵件打電話騷擾我們,讓他滾遠點。一個優秀的前男友就應該像個死人一樣……”那楠突然停了下來,因為他看見陸以的眼裏逐漸盛滿眼淚,然後淚水順着臉頰大顆大顆滾落下來,“……哥?你怎麽了?”

那楠有點心慌,他還是第一次看到陸以這樣。他看過很多次陸以難過的樣子,但第一次看見他真的哭出來。

“是不是我說得太過分了?”

“……要是你覺得我說得太過分了,我再去跟他道個歉還是怎樣……你還是不想分手?那我去告訴他我胡說的……”

那楠的話被打斷,陸以一把拉過他,抱着他,卻把自己的臉埋在他肩上。只覺得心裏很痛,痛得快要抽搐而死,然而又覺得突然輕松了。那楠把話說到這種份上,程錦文恐怕真的再也不會聯系他了,這麽多年的愛和痛,就這麽一瞬間,好像輕飄飄的結束了……

電話這時候響起來,陸以擡起頭看向操作臺上的電話,程錦文打來的。陸以看着電話猶豫,任憑它響個不停。一只手從側面伸過來,那楠詢問地看着陸以,陸以撇開了眼睛。

那楠挂斷電話,點進手機,把號碼一起拉黑了。

“回家把他的郵箱地址也放到黑名單去吧,反正已經做到這個份上了。”

陸以咬着嘴唇,最後說了個:“好。”

車子啓動,駛過小吃街和學院路的梧桐,下午的風帶着陽光的味道從車窗裏湧入。陸以臉上的淚痕已幹,眼睛還紅得厲害。他聲音嘶啞的:“陪我去喝點吧。”

這是最後一次了,為自己前面那些痛苦的歲月,也為日複一日的酗酒畫下句號。

陸以打算戒酒。

“好啊。”那楠說着拿手機打電話,“我叫下老師,也不知道他下午有沒有空。”

“今天不叫聞兼明好嗎?”

那楠略猶豫,還是把電話收起來:“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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