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戰馬(二一)

呼延覺主動投降自然不是真心的,事實上他只是惦記着自己派出去那些人,希望他們能領着附近部落的援兵及時回來,将他救出囹圄。

然而這注定是他的奢望了。

且不提雙方遭遇之前梁軍的斥候便發現了他們的隊伍,被呼延覺派出去的那些人馬也都被斥候們攔截狙殺了。就算這些人真的跑出去了,也準确找到了那些部落的位置,看到的也只會是一片廢墟或者焦土。援軍是不可能有援軍的,撞上梁軍主力才更可能。

徐沐看穿了呼延覺的心思,但也不多言,只命人迅速收拾了戰場,便領着這僅剩的幾個俘虜繼續踏上了歸程。還是走出老遠,發現馬兒搖頭晃腦,這才想起還沒将馬兒眼前的繃帶解開。

安陽早不耐煩了。雖然她與徐沐配合默契,有徐沐指揮進度甚至比她自己直面戰場發揮得更好,但看不見到底是看不見,走起路來都讓馬心裏發虛。生怕一不小心踩坑裏,摔斷了腿——她可沒忘記,自己從前變成兔子時,可是在地洞裏醒來的,草原上也有不少兔子打的洞。

好在這樣的事并沒有發生,小将軍的眼神還是很好的,并沒有帶着自己的馬跳坑。

不過現在仗都打完了,卻是沒必要再蒙着白馬的眼睛,因此徐沐順手也就解開了馬兒眼前的束縛。白馬眼前一亮,果然不再搖腦袋,直到她低頭看見了自己雪白皮毛上沾染的血跡……

徐沐很肯定,她在白馬身上感覺到了滿滿的嫌棄——萬幸她現在騎在馬背上,白馬的脖子也不足以支持她一百八十度回頭看過來,否則看見徐沐身上沾染的那些血色,這馬指不定更嫌棄。到時候一氣之下又不肯讓她騎,也不是不可能。

想到這裏,徐沐默默将手上幹涸的血跡擦了擦,然後才小心的摸了摸白馬的脖頸以做安撫。

好在安陽沒再鬧騰,一路倒也安安分分将人帶到了今日大軍駐紮之處。

毫無疑問,今日五支出戰的隊伍中,徐沐是最晚回來的。原本她帶着八百精騎殲滅一個小部落也不算什麽大的功績,徐老将軍的原意也不過是讓她練手而已。結果誰也沒想到,她會在半道上遇見另一

支胡人隊伍,甚至俘虜了呼延一族的族長回來。

徐沐交接俘虜的時候也沒怎麽放在心上,去與徐老将軍複命時也只是因着呼延族長的身份提了一句,更在意的還是那些随她而去卻戰死了的同袍。

結果徐老将軍聽到呼延覺的名字時,虎目便是一亮,打斷了徐沐的話問道:“你說你俘虜了誰?”

徐沐被父親打斷了話,隐約意識到什麽,便答道:“他說他是呼延一族的族長呼延覺。”

徐老将軍眼睛更亮了,追問道:“可有驗證?”

徐沐又答:“他展示了印鑒給我看過。”

徐老将軍聞言便知道大概沒錯了,當下大喜過望,甚至在營帳裏來回踱步兩圈。

徐沐少見父親這般開心到喜怒形于色的模樣,心中隐約有了猜測,于是主動問道:“父親,那呼延覺的身份,可是有什麽問題?”頓了頓又道:“他是什麽要緊人物嗎?”

徐老将軍便笑了起來,營帳外都能聽見他開懷的笑聲:“要緊,自然是要緊。”說完便走到案幾前,一把攤開了地圖,指着上面王帳的标志說道:“胡人的王庭與咱們的都城可不同,他們的帳篷是随時都能移動搬走的,去歲在這裏,今年還在不在就難說了。呼延部落勢力雄厚,而且歷來忠于王庭,追随在王庭左右。呼延一族的族長,自然是知道如今王庭所在的。”

徐沐聞言眉頭先是一皺,而後松開,緊接着又皺了起來:“可是父親,呼延一族既然護衛王庭,他們的族長又怎麽會出現在這裏?那人莫不是假冒的?”

徐老将軍聽了這話卻沒露出失望來,擺擺手說道:“那是因為呼延覺還有另一個身份。他是呼延族長,也是胡人相國,而且是右賢王一系的。”

胡人可汗之下設有左右二賢王,而胡人以左為尊,是以左賢王多半是由可汗的兒子也就是繼承人擔任。右賢王的身份雖也尊貴,卻是由可汗的兄弟來做。兄弟自然比不過兒子親近,再加上當今胡人的右賢王,當年也是與可汗争奪過王位的,落敗之後依然保有如此身份,可見其厲害。

只是厲害歸厲害,端看如今王位上的人,也知當年勝負已分。這些年随着胡人可汗坐穩王位,又有作為

繼承人的左賢王也漸漸長成,右賢王的日子便難過起來。

呼延覺卻是當年倒黴押錯了寶,如今想脫身也難,連帶着呼延一族這些年也沒少被針對。

這些內情徐沐多半是不知道的,但徐老将軍稍一點撥,她也就猜了個七七八八。無非就是呼延覺從龍之功沒撈着,如今被貶谪離開了政治中心。而這位曾經的高官知道的事可不少,不僅是王庭所在,包括王庭的布防之類的事,他大概都知道。

若能撬開呼延覺的嘴,收獲是可想而知的讓人驚喜。至于他來這裏做什麽,又怎麽會恰好被徐沐撞見,反倒沒那麽重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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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沐因這一場意外的偶遇立功了。呼延覺的嘴硬不硬她不知道,但她相信父親當時那般激動,是有把握從呼延覺嘴裏問出什麽來的。

因着這份相信,徐沐将人交出去後也就沒再關注,反而将視線放在了當下。

此行徐沐帶走八百精銳,如今回來了不到六百人,其中還包括重傷十餘輕傷若幹。戰場上重傷被救回來的人其實很煎熬,除了傷痛本身的艱難之外,軍中的軍醫和藥材也是有限的,不可能顧慮到每個人。尤其是北伐這種連後方都沒有的戰争,傷兵更是連往回送都難。

徐沐去醫帳裏看過了這些傷兵後,心情就不怎麽好,一路低沉的走回了自己營帳。走到門口忽聽一聲馬嘶,擡頭看去才發現,原來白馬正被栓在她帳外。

這是徐沐回來時随手栓的,擡頭一看才發現,馬兒雪白的皮毛這會兒深一塊淺一塊全是已經幹涸的血跡,略顯濃重的血腥氣惹得馬兒躁動難安。随後想到什麽,她又低頭看了看自己,發現自己也沒比白馬好到哪兒去,身上的衣甲也被鮮血浸染了大半。

一人一馬面面相觑,安陽躁動的揚了揚蹄子。

徐沐很識趣,當即出言道:“似雪你等等,我一會兒便帶你去清洗。”

說完這話,徐沐也沒耽擱,很快鑽進了自己的營帳。不多時她便出來了,手中提着只讓馬熟悉的木桶,不過木桶裏除了那把同樣熟悉的刷子之外,還多添了一套衣裳。

安陽此時沒留意到這個細節,事實上頗有些小潔癖的長公主這會兒心裏十分抓狂——她以為變

成一匹馬,不能天天沐浴清洗還要住馬廄,就已經夠慘了。然而上過一次戰場她才知道,那撲鼻的血腥氣是如何的令人作嘔,渾身沾滿幹涸的血跡又是如何的令馬抓狂。

或許安陽該慶幸,小将軍也是一個愛幹淨的人。她不僅自己愛幹淨,養馬時也常帶兩匹馬去河邊洗澡,如今上了戰場沾了血,就更急着清洗了。

安陽見徐沐出來,便急得嘶鳴催促:快些快些,帶我去洗澡。

徐沐自然聽不懂,不過也不妨礙她從白馬的神态中猜出個大概。她好笑的揉了把馬腦袋:“好了好了,這就帶你去洗澡。不過也是咱倆好運,大軍正在水源附近駐紮,這裏也還不是危機四伏的環境,還能讓咱們去洗個澡。等今後這樣的機會恐怕就不多了……似雪,你也要快些适應啊。”

安陽聽懂了她的話,卻是更焦躁了,搖頭晃腦避開了她的手——誰要适應鮮血和殺戮?說不定哪天她就醒了,再不做馬了呢!

長公主在心中這般憤憤的想着,卻沒留意自己的底線已經一再拉低。

從一開始不住馬廄,到後來不願讓徐沐洗澡,再到不肯被徐沐騎,還有如今的不願适應戰場……一步一步,一點一點,安陽盡是妥協。除了對環境的無可奈何之外,也未嘗不是因為徐沐這個人。

她注定會繼續退讓,所以這會兒的焦躁看上去更多的是色厲內荏,就連徐沐都看出白馬的氣虛了。所以小将軍半點兒沒在意白馬的別扭,被馬躲開不肯讓摸也不在意,她順勢牽住了馬缰:“好了,走吧,早點洗幹淨咱們也好早點休息。”

這話安陽聽了就很滿意了,當下徐沐再次翻上她的馬背,她也沒太在意。

一人一馬很快離開了駐紮地。為了埋鍋做飯方便,水源倒是挺近,不過徐沐顯然不打算就近洗馬,于是便策馬順着河水往下流而去,直跑出三五裏地,眼見着四下荒無人煙才停下。

戰時這般貿然遠離軍隊顯然很不妥,但安陽并沒有意識到這一點,甚至覺得理所應當——從徐沐第一次替她洗澡開始,安陽就不樂意讓人瞧着,久而久之一人一馬都形成了遠離人群洗馬的習慣。眼下跑這麽遠,安陽也理所當然的以為是為了

自己,直到她看見木桶裏那套衣裳。

這這這……小将軍不會打算跟她一起洗吧?!

作者有話要說:安陽(捂胸):你你你,不會要跟我一起洗澡吧?!

徐沐(……):你一匹馬,捂得着胸嗎?還有馬有胸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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