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

VIP套間贈送無限暢飲酒水飲料, 到了晚上,他們一人一杯雞尾酒,在泳池邊的桌子上, 一邊喝一邊聊天。

星空濤濤,璀璨而盛大的白色光點高懸在頭頂, 沉沉雲色穿行,半遮半掩。

耳邊是風卷海浪拍打船艙的聲音, 深藍的浪花不知疲倦的沖刷着玻璃窗,洶湧而上,再倉皇落下。

和着夜風,陳延抿了一口酒, 熱辣的液體滾進胃裏,爽快又刺激。

他面色微醺, 被風吹得掙不開眼,笑笑道:“下次,就不能和你們一起打比賽了。”

這是他第一次喝酒喝得這麽暢快,沒有一絲負擔,不需要擔心宿醉對神經末梢的影響,不需要害怕反應力變慢。

他已經退出那個熟悉又緊張的事業了,他自由了, 卻孤獨着。

言易冰懶洋洋的靠在沙發一角, 右手手肘支撐着小半身的重量, 他一條腿擡起來, 搭在椅子背, 輕輕晃蕩着。

“瞎說什麽呢,随時一起排啊。”

他說罷,情緒不明的猛喝了一口酒, 眉頭緊蹙了一下。

他面前,是被風刮得東倒西歪的泳池水,晶瑩剔透的藍色夜燈照射着,水花像水晶塊一樣跳躍起來,再沒入池中。

池中央,是倉皇無措的小小浪花。

陳延笑了笑,朝他舉起杯,淡淡說了兩個字:“兄弟。”

其實他知道,這是不可能的。

他不會再投入到如此廢寝忘食的練習中,也不會厚着臉皮要這些朋友陪他打網游。

這就是自然規律,有人離開,有人進來,所以電競事業才能繁榮昌盛,永不落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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退役,總是伴随着唏噓與傷感。

深夜風大,其他游客都已經回了室內,只有他們還在露天泳池呆着,吹着冷風,喝着冷酒。

誰都不願意離開,昏暗的燈光下,寂靜的夜色裏,更容易隐藏情緒。

畢竟這次是慶祝陳延退役,而不是憐憫。

郁晏拍拍陳延的肩膀,跟他碰了下杯:“以後也經常出來玩。”

陳延笑:“嗯,以後我直播間你們也常來,我能當半個主持,采訪你們的心路歷程。”

郁晏哼笑:“肉麻死了,我才不去。”

在場的選手,很多都年紀不小了,二十三的有幾個,今年不退明年也該退了,他們看到陳延,就仿佛看到了自己不遠的未來,心中酸澀,實在說不出什麽活躍氣氛的話,只能一個勁兒的喝悶酒。

言易冰更是個未知數,誰也不知道他到底能打到哪天。

退役這個事,對他來說比任何人都更刺耳,因為他幾乎每年都活在外界對他退役時間的讨論裏。

他已經在這行八年了,雖然他媽總期盼他退役之後去讀書,但讀書對他來說已經是八年前的事情,他不知道自己還能不能适應。

陳延站起身來,舉着杯,鄭重其事的對所有東倒西歪的職業選手說:“能認識你們大家,真好,雖然之前的幾年,我們是競争對手,互相算計,噴垃圾話,但我心裏,把你們當成親哥們兒,不舍得啊。”

陳延說罷,眼圈紅了。

他努力吸了下鼻子,一仰頭,幹了整整一杯。

眼淚合着酒一起咽進胃裏,也說不清是什麽滋味。

陳馳直接低下頭,抹了把眼睛。

在AXE當隊長這幾年,多虧了陳延對他的無底線信任和扶持,他們走過了最難的時光,是最默契的搭檔。

本以為還可以并肩作戰幾年,但陳延卻因為傷病,不得不退了。

那麽突然,根本不給他一點準備的時間。

他這段時間一直忍着,憋着,一副無事發生的樣子,還和陳延打趣退役後的滋潤生活。

他憋了太久了,終于憋不住了。

他一點也不想陳延離開,但他不是醫生,治不好陳延不可逆的傷病,更不是神仙,不能讓陳延年輕幾歲。

陳馳一哭,氣氛頓時消沉下來。

高腳杯一杯一杯的還回去,又成沓的送過來。

喝了雞尾酒喝啤酒,喝了啤酒又喝白葡萄酒。

桌面上的披薩已經徹底涼了,涼的發硬,香氣被風一卷,消散的無影無蹤。

方銳的舌頭已經有點不利索了,他扯住陳馳的衣服,強迫他擡起頭,口齒不清道:“都他媽說好的不哭,你哭個屁!”

陳馳卻還能聽清他的話,一擡手撥開他,罵罵咧咧道:“敢情不是你的副隊了,我哭關你屁事!”

明朗扯住他倆的手,晃晃悠悠的掰着:“撒開,耍什麽酒瘋!”

路江河又端回來一盤水果拼盤,看見已經有人撕扯上了,粗聲吼道:“郁晏,管管!”

郁晏掀起眼皮,擡腿踹了踹言易冰的白鞋:“說句話。”

言易冰閉了下眼,待臉上的涼意徹底蒸發,他擡眸向欄杆外望去。

大海如此浩瀚,深沉的,神秘的,巨浪翻滾不疊,仿佛要把人吞噬進去,不見天日。

他眯着眼努力遠望,只有一片迷蒙的霧氣,沒有島嶼,沒有落腳點,他們就這麽孤零零的漂泊着,光是想想就讓人恐慌。

言易冰半只胳膊壓麻了,他掙紮着坐起來一些,衣服被壓得皺皺巴巴,露出小半截腰來。

七點半船上有百老彙經典音樂劇片段表演,他為了看這個,沒吃多少東西。

現在喝多了酒,醉的很快。

船在輕輕晃着,他的腦袋也輕輕晃着,眼前發暈。

寒陌沒怎麽喝酒,一直在幫忙送酒杯。

他瞄了言易冰一眼,清淡的藍色燈光下,言易冰露出的一小截腰肢格外顯眼。

風這麽大,吹久了會肚子疼。

他又看了看其他的選手。

有抱在一起痛哭的,有一杯杯悶頭幹着酒的,有醉醺醺撕扯在一起的,還有半身泡在泳池裏,凍得瑟瑟發抖也不願意爬出來的。

簡直一片狼藉。

寒陌和陳延關系也不錯,雖然他沉默寡言,不太參加各種聚餐活動,但朋友有需要,他願意傾盡全力幫助。

可是他還是哭不出來。

他哭不出來,是因為對這種程度的痛苦已經免疫了。

他經歷過人生的hard模式,已經不太能輕易展現出脆弱的一面了。

但他看的出來,言易冰心情不好。

言易冰不愛說話,臉色涼着,目光望着海面,精致的側臉一半被光映照着,一般隐沒在陰影中。

淩亂的發絲在他眼前飄來飄去,和過分卷長的睫毛糾纏在一起。

寒陌恍惚,看到了曾經趕他出Zero的那個言易冰。

一樣的冷峻,抿着唇,杏核眼一眨不眨的望着一個地方,周身包裹着寒氣。

剛才郁晏叫他,他也沒搭理,像什麽都沒聽到一樣,不知道是真的醉了,還是在思索什麽。

但寒陌分明看到他流眼淚了。

這人,原來也會因為傷心而流淚。

可傷心的時候,偏偏臉色這麽吓人。

所以當初把他趕走的時候,究竟有沒有一星半點的不忍和傷心呢?

寒陌默不作聲的脫下格子外套,頂着夜風搭在了言易冰的身上,遮住了他露在空氣中的小腹和腰。

身上驟然轉暖,言易冰怔了怔,移回目光,擡起頭,看向寒陌。

衣服上還帶着寒陌的體溫,少年炙熱的無法隐藏的溫度,通過柔軟的布料傳遞到他身上。

言易冰輕輕打了個寒顫。

剛剛他還不覺得冷,現在有了衣服披,反倒冷起來了。

深夜的海面和他想象的一點都不一樣,不是李安電影裏泛着粼粼波光的夢幻場景,而是漫無邊際的黑暗,這種黑暗總是能勾起人不好的回憶。

言易冰陷入了那種回憶裏,連胳膊酸背痛都懶得動彈。

他隐約覺得自己醉了,但思維是遲鈍的,大腦皮層也調動不起脊髓和神經。

直到寒陌過來,才徹底把他從消沉的氣氛中拉了出來。

寒陌站在他面前,居高臨下的看着他,黑色T恤和破洞褲融入黑暗,但目光卻明銳發亮。

言易冰眨眨眼,眼皮薄薄的折起,眼底泛着水潤的光。

這一瞬,他的臉色不再涼寒,而是恢複了往常溫和柔軟的樣子。

“寒陌。”

言易冰輕輕叫了一聲,聲音混在風裏,飄飄搖搖落在寒陌耳邊,像根小羽毛。

寒陌胸口一酥,繃了下唇,伸手捏住言易冰的膝蓋,将他挂在椅背上的腿放在地上。

“夜裏冷,回去睡。”

言易冰重重的搖了搖頭,頭發随着擺動遮住了他的眼睛。

他渾身軟的沒力氣,也站不起來,寒陌把他的腿放了下來,他試了試,企圖再挂上去,但失敗了。

他不喜歡正襟危坐,就喜歡那種不正經的姿勢,自在方便。

寒陌輕嘆,用力按住他的腿,低聲道:“我去給你拿條浴巾蓋着,別亂動。”

游輪上的浴巾挺厚的,可以當毯子,也可以遮風。

但言易冰的那個在卧房裏,他沒卡進不去,只好再要一個。

寒陌剛要轉身走,言易冰突然伸出只胳膊,張手,抓住了寒陌的手腕。

那只手細長,柔軟,凍得冰涼,掌心僅餘的那點溫度,還不如他手腕內側熱。

言易冰用的力氣并不大,可是寒陌卻停在原地沒動。半晌,他聽見言易冰軟綿綿的說了句——

“陌陌,我沒能做個好隊長。”

寒陌瞬間僵直,渾身的血液直沖向頭頂,他感到了一陣尖銳的疼痛。

這不是一個促膝長談的好時機。

他面對的是一個喝了不少酒,歪在沙發上爬不起來的醉鬼。

而這個醉鬼,很可能第二天就記不得說過的話。

但他還是不忍心打斷言易冰。

畢竟人喝醉的時候,才是最不會說謊的。

言易冰果然對自己的行為毫無約束。

他緊緊的拽住寒陌,像搖晃在小船裏的人握緊了桅杆。

他的睫毛脆弱的顫動着,聲音帶着呢喃的哭腔。

酒精放大了情緒,讓人變得再也不像他自己。

他念念叨叨,語氣軟成一汪水,無辜又委屈。

“人年輕的時候都會沖動,我也一樣,帶你的時候我二十二,全聯盟都捧着我,我太驕傲了,太懸浮了,眼裏容不得沙子。”

“我沒給你解釋的機會,我堅持了我認為的原則,本以為自己能坦坦蕩蕩,但因為是你,我一直都沒有做對了事的踏實,反而良心不安。”

“曾經我以為你還會回來,畢竟你那麽......呵,那麽舍不得我,其實只要你再求我一次,或許我也就答應了。”

“但你最終還是沒回來。”

“如果是現在這個年紀遇到你,更有耐心了,更......懂得人情世故了,我們倆也許就不會鬧翻了。”

“但你媽媽的事,我跟你說聲對不起吧。”

......

他說起話來,條理清晰,空前清醒,仿佛沒有一絲醉态。

到最後,才像是用盡了全部的力氣,手指從寒陌手腕上滑了下去。

指尖觸碰道寒陌的骨節,一瞬間,驟然分開。

原本嚴密的交握處有了縫隙,夜風肆無忌憚的闖入進來。

寒陌雙眼猩紅,看着言易冰,身體微微有些顫抖。

他們曾經鬧得很僵,很難看,可言易冰從來沒說過一句軟話。

哪怕聽說了他家裏的事,都未曾想用只言片語安慰他。

他以為自己永遠等不到言易冰珍惜他的一天。

寒陌眼角有些發潮。

或許,曾經的他也太小,看不懂言易冰無情背後的酸楚。

不過好在,他總算知道,當初并不是只有他一個人在難過。

寒陌蹲下身,左膝跪在堅硬的木制地板上,手肘撐在沙發邊緣,擡起左手,輕輕劃了一下言易冰的側臉。

皮膚是涼的,也很細膩,不小心觸碰到的耳垂柔軟,帶着細細的絨毛。

言易冰喘息急促,渾身帶着酒氣,被他的手指一勾,本能的擡起下巴,對上寒陌的眼睛。

他喃喃哼唱:“In the dark it is easy to pretend......”(在黑暗中,僞裝是多麽的容易。)

這是剛剛看的音樂劇裏的臺詞。

他已經醉的分不清自己在幹什麽了。

寒陌喉結滾動,嗓音低啞:“我也不好,仗着你能容忍,總是欺負你。”

他的膝蓋在木板之間的縫隙上硌的發疼,但似乎這種疼痛才能稍稍緩解他快要爆炸的情緒。

寒陌試探着,撥開遮擋着言易冰眼睛的發絲,用他難以想象的溫柔的聲音呢喃。

“答應我,千萬不要退役,不要離開職業賽場,一直一直陪我打下去,行嗎?”

“親愛的......師父。”

言易冰茫然的睜大杏核眼,顯然并不能很快理解寒陌在說什麽。

但在寒陌叫出師父的一瞬間,他不經意的彎了彎眼眸,眸底映着星光璀璨,無辜且得意的笑了。

作者有話要說:寒陌:這麽可愛,像抱進卧室把人吃掉。

音樂劇臺詞出自《歌劇魅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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