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3

第102章

三月底。

言易冰動身出國的前兩天, 接到了梁和風的電話。

他那時正跟寒陌在家裏吃火鍋,他連吃東西都懶,嫩牛, 毛肚之類的東西,他也不願意用筷子夾着等九秒,而是直接扔進去,什麽時候夾到了什麽時候吃,所以總吃不到最好的口感。

于是寒陌就自然而然的幫他涮,将火候恰好的毛肚夾到他盤子裏, 給他夾一塊,再給自己夾。

言母掃了一眼言易冰, 重重的咳嗽一聲。

“你自己來, 多大了還讓別人照顧你。”

言易冰晃晃手機:“我聊正事呢。”

孫天嬌是個操心的命,馬上就要比賽了,他一遍遍的帶着大家過流程, 跟有強迫症一樣, 恨不得把全隊的夥食都接管了。

除此之外, 還有這次贊助商品的宣傳方式,每天都有新花樣,他們也在頻繁溝通更改。

作為隊長,這些都是言易冰必須記住的。

他剛回複孫天嬌一條消息,準備退出微信好好吃飯, 下一秒,語音通話就打了過來。

不是孫天嬌,是梁和風。

言易冰皺了下眉,不由自主的歪了歪手機,不讓寒陌看到他的手機屏幕。

寒陌正仰頭喝可樂, 并未注意到他的異常。

言易冰收回目光,深吸了一口氣。

寒陌有梁和風PTSD,他沒必要因為梁和風惹寒陌生氣。

但梁和風既然打電話過來了,他總不能一直當作沒看到,哪怕現在不接,明天也還是要回複一下。

言易冰站起身來,捏着手機離席,走到客廳。

他手插着兜,背靠着樓梯,身處燈光稍暗處,按下了接聽鍵。

言易冰聲音平靜:“喂。”

手機裏,傳來了不知是風聲還是電流聲的雜音,嗚嗚嗡嗡,将他的聲音混的更涼薄了些。

對面是幾秒的沉默,言易冰能聽到深沉的,綿長的呼吸聲,仿佛聲音的主人在下什麽決心,需要醞釀一番,才能說得出口。

旋即,梁和風笑了笑。

是那種光從聲音就可以聽出虛假,敷衍,不走心的笑。

言易冰敢确定,他連唇角都沒牽動多少。

笑過之後,梁和風換了一種溫和的過分,近乎于讨好的語氣,遷就道:“咱倆好久不見了冰,我這段時間真的很忙,我媽的病情又反複了,醫生給開了很多藥,但都不見起色,也怪她心眼太小,我實在跟她住不到一起去,準備把她送醫院了,這段時間正在物色呢。”

言易冰恍惚了一下。

這短短的一年中,他的人生發生了太多改變,業餘生活也被寒陌充實的滿滿當當。

他都差點忘了,梁母找自己麻煩,也就是去年這個時候的事。

怎麽感覺過去很遠了呢?

那張瘋狂的,聲嘶力竭的臉都已經模糊不清了。

他甚至又回憶起學生時代,梁母正常,溫和,一副精英女人的模樣。

她甚至會在接梁和風放學的時候,買兩根巧樂滋,一根給梁和風,一根給梁和風最好的朋友言易冰。

她時常會對言易冰說:“阿易可要幫幫我們家和風學習啊,你們是好朋友,和風就願意聽你的。”

他以前的小名叫阿易,後來長大了,叫他冰神的人更多,這個小名就被遺忘了。

言易冰自然滿口答應,他也真幫過梁和風學習,但梁和風也是真學不會。

一時間回想起以前,又想着梁母馬上就要被送去精神類的醫院了,他心裏軟了一點。

“祝阿姨早日健康,你辛苦了,有什麽需要幫忙的告訴我。”

他嘴裏雖然這麽說,但心裏想着,也就是客氣一下。

梁和風見他語氣和緩,深沉的呼吸聲也漸漸平穩了。

“冰,之前都忘了恭喜你東亞對抗賽取得勝利,還有過年,我太忙了也忘了聯系你。”

言易冰當然不在意這些:“沒事,我知道你忙。”

梁和風“嗯”了一聲,尾音拖的長長的,忍不住問道:“對了,你在家麽?”

這個時間點,而且馬上就要去紐約,他當然會在家裏收拾東西。

梁和風肯定是算到了這點,才特意問的。

言易冰猶豫了一下,還是沒想騙他:“在,不過在和父母吃飯。”

他跟了後面那句,基本就是在拒絕梁和風過來找他的可能。

他并不想和梁和風見面。

梁和風:“真巧,我在你小區門口呢,我帶了點禮物,新年都忘了跟叔叔阿姨問聲好,不然......”

言易冰眉頭擠出一個深深的川字,皺眉的動作連帶着眼睛都眯了起來。

“新年都過了,不用了,你現在需要用錢的地方也多,心意我領了。”

寒陌還在呢,他怎麽可能讓梁和風進來。

梁和風:“挺沉的,我好不容易過來了,總的見見你吧。”

他大有言易冰不見他他就不走的架勢。

言易冰猶豫了一下,終于嘆氣:“你等我一會兒,我出來找你。”

挂斷了語音電話,他糾結的朝寒陌的方向掃了一眼。

片刻後,言易冰道:“我有個快遞來了,我去取一下。”

寒陌回頭,朝他的方向望了過來,表情很自然,沒有懷疑也沒有生氣。

“我幫你取?”

言易冰趕緊擺手:“不用不用,我很快就回來。”

言母嘟囔一句:“怎麽大晚上有快遞啊,明天再取吧。”

言父随意道:“他願意去就去吧。”

言易冰拿着手機,利索的穿好鞋:“馬上。”

他推開門出去了。

寒陌收回目光,筷子伸向鍋內,夾了一塊香菇。

香菇掉落麻醬碟,他手指的動作一頓。

他的目光微微擡起,望着鍋上不斷升騰的,帶着濃郁香味兒的霧氣。

幾秒之後,他放下了筷子。

他當然是很願意相信言易冰的,只是言易冰剛剛的舉動實在是有點反常。

按言易冰平時的習慣,如果真有什麽快遞,肯定會指使他去取,然後等沒人的時候,再給他點福利,讨好似的謝謝他。

言易冰出了門,長嘆一口氣。

屋外清涼的風很快帶走了他身上火鍋的味道。

原來剛才手機裏傳來的真的是風聲,今天的風不小。

他們家的小區沒有卡進不來,他只好走到小區門口去見梁和風。

這個點,進出小區的人還算多,但大多都是開車的,梁和風一個人站在避風處,多少有些顯眼。

言易冰看他身邊放着一個高到胸口的,長長的柱狀的東西。

梁和風先看到了他,随後沖他招招手。

言易冰快步向前。

等走進了,他才發現梁和風帶的是一副滑雪板。

好的滑雪板價格不菲,哪怕是普通的價格也不低了。不過這東西好是好,但對生活在南方的言易冰來說有點雞肋。

南方的滑雪場基本都是人造雪,雪是有了,但時常濕漉漉的,一點也不盡興。

可要是去北方,帶着個沉重的板子也不方便,還不如輕裝上陣,去雪場租。

梁和風握住身邊的滑雪板,推給言易冰:“我有個認識的滑雪教練,推薦的板性能特別好,我記着你以前特別喜歡滑雪,一到寒假就叨念要去張家口,所以就送你一副。”

言易冰點點頭:“謝謝,不過你真不用這麽客氣,自己留着用吧,我家裏已經有板了。”

但因為擔心運動受傷損害到手臂,他已經很多年不滑了。

梁和風:“嗯......還有個事忘跟你說了,我從謝風那兒離開了,他總是讓我在網上解說,跟我以前直播也沒什麽差別,還要給他分成,不劃算。”

言易冰沉默半晌,才輕輕啊了一聲。

梁和風是他介紹過去的,謝風看在他的面子上,肯定給過梁和風機會了,但梁和風普通話過不了級,謝風根本沒辦法把大項目給他,不然其他簽約解說也會生氣。

梁和風才呆了沒多久,又走了,反倒讓他搭了人情,以後他再推薦什麽人,估計謝風不會輕易答應了。

算了。

言易冰道:“你覺得對自己發展有利就行。”

梁和風:“聽說Zero去年轉會期簽了安星火?”

言易冰:“是啊。”

這都過去多久了,安星火都代表Zero參加比賽了,還聽說。

梁和風:“他挺幸運啊,能從極光跳到Zero來。”

言易冰不知道梁和風跟自己聊安星火的意義在哪裏,不過還是耐着性子道:“他潛力不錯,最近比賽表現也好。”

梁和風:“你指導他了?”

言易冰:“有時間會。”

梁和風笑笑:“你還真是大方啊,當初指導寒陌,指導了個勁敵出來,現在又指導當初對你出言不遜的安星火。”

言易冰淡淡道:“因為我知道,盼着別人不夠好沒有任何意義,新人更強,才能刺激我不懶下去。”

梁和風:“可能只有你這樣的天才才能說出這種話,當初在學校你也是,總希望學校可以轉來厲害的人挑戰你,不然你覺得不夠刺激。”

言易冰實在不想回憶起當初中二裝逼的時刻。

“我那都是小時候口不擇言,現在已經不那樣了,全國比我牛的人有的是。”

梁和風:“其實我還是想做選手。”

他冷不丁把話題轉回來,讓言易冰不知道怎麽接。

梁和風:“你對別人都那麽好,寒陌跟你撕的那麽難看,你還是原諒他了,安星火當初那麽狂妄,你也能毫無芥蒂的教他,甚至是雷明,他那種人也是你當初強留在Zero的。我對你那麽好,從小就像跟屁蟲似的跟在你後面,你說什麽就是什麽,你說去哪兒玩就去哪兒玩,有了好東西都知道分享給你,你為什麽就不能多幫幫我呢?”

梁和風說罷,臉上的肌肉不自覺的抽動。

他似乎在極力克制自己的失态,但這樣的刻意更顯滑稽。

他提到自己對言易冰如何時,眼中寫滿了埋怨,不甘,仿佛他付出了太多,卻并沒有得到同等的對待。

他始終覺得言易冰在敷衍他,可對這種敷衍他又無可奈何。

他處于下風,他是弱勢一方,他甚至都要拿着禮物來見言易冰,拜托言易冰看在禮物的面子上,給他個方向。

言易冰:“......”

他想,他大概只是脾氣太好了,所以讓梁和風對他多了這麽多不合時宜的期待。

而且,梁和風提到的這幾個人,都是個人水平過硬的,他作為前輩,願意伸出手扶一把,讓他們少走彎路。

再多的,還是要看自己。

言易冰:“如果我自己開了家俱樂部,我肯定把你招進來當選手,但我沒那個野心,也沒那個心力,抱歉了。”

梁和風瞳孔微微擴大,濃濃的黑色圓孔混合着夜色,揣着讓人看不清的情緒。

他的嘴唇幹裂起皮,在夜風裏随着碎葉一起哆嗦着。

“我媽病的這麽重,多多少少有你的原因,因為你把我對比的一無是處。

我媽第一次發瘋,就是你把我從Zero替代的那天。我媽也挺優秀的,大學畢業,還是高級白領,所以她受不了你比我強那麽多,從小到大,你每次出現,都像根針一樣紮在我媽心裏,她表現的對你多親熱,我回去就會被罵多慘。

你憑什麽過的這麽好啊,你憑什麽這麽幸運啊?

你這麽幸運,還不肯幫幫我,你知道跟你做朋友有多難受麽,我有時候都希望,你從來沒有出現過。”

意識到自己的懇求再次被拒絕,梁和風有些語無倫次和歇斯底裏。

唾沫噴在空氣中,幹裂的唇被扯出更大的口子,他一邊說着,一邊無意識的劇烈晃動着手裏的滑雪板。

言易冰閉了下眼。

他知道,今天過後,他和梁和風徹底斷了。

但他并沒有多傷心,原來友誼這東西,跟時間長短沒有太大關系。

他後退幾步:”你冷靜一下吧,我先回去了。“

言易冰說罷,也不等梁和風如何反應,轉身往回走。

他一邊走一邊伸手摸出了兜裏的卡。

他腦子裏在思索,一會兒要怎麽跟寒陌解釋,這個快遞取的時間也太長了,而且并沒有件。

梁和風看着言易冰的背影,怔忪片刻。

他發現自己的歇斯底裏被無視了。

他這麽激動,可對言易冰來說仿佛無關緊要一樣。

他受不了這種落差,就像一拳打在了棉花裏,連個響都聽不到,哪怕言易冰能因此生氣,能罵他幾句呢?

可言易冰毫不在意。

他怨毒的想,要是言易冰也不能打比賽就好了,他就沒有那麽不平衡了。

其實他很能忍了,言易冰早就該退役了,幾年前就該退役了。

如果言易冰正常退役,他也不會如此心态失衡。

可沒有。

言易冰偏偏是天才中的天才,不僅把他對比的暗淡無光,甚至好多知名選手在言易冰面前都毫無神采。

憑什麽。

言易冰已經得到夠多了,為什麽老天還要給予?

他的職業生涯幾乎沒有開始就中斷了,卻沒有得到任何補償。

梁和風攥緊了手裏的滑雪板,只覺得血液翻騰,頭腦一熱,他突然抱起滑雪板,朝言易冰追了過去。

言易冰已經走到小區門口了,正低頭掃卡。

梁和風憋着一口氣,渾身肌肉繃的發顫,他猛地舉起滑雪板,朝言易冰的後背砸去。

來往進小區的車很多,車輪碾壓地面的聲音掩蓋了梁和風的腳步聲,言易冰并未發現。

可當他拉開大門,準備向裏走時,突然聽到一股不尋常的風聲。

多年的職業生涯讓他的耳朵非常好用,他心頭一悸,身體仿佛感知到了什麽,後背起了一層雞皮疙瘩。

他驀然回頭,就見沉重的滑雪板朝他砸了下來。

就在他來不及反應的時候,一股大力突然從右邊過來,一把将他拽到了一邊。

他差點摔倒,踉跄的跌倒了一個人的懷裏。

一個熟悉的人的懷裏。

滑雪板帶着呼嘯的風聲從他鼻尖掃過,然後重重的砸在地上,被彈起小腿那麽高。

言易冰驚魂未定,杏核眼圓睜着,呆呆的看向砸落地面的滑雪板。

寒陌抱着言易冰,那一瞬間,血液差點凝固了。

幸虧這東西重,梁和風輪起來也不方便,不然他根本來不及把言易冰拉開。

見言易冰完全沒事,他先是湧起一陣劫後餘生的狂喜,随後就是漫無邊際的憤怒。

其實言易冰出來不久,他就跟了過來。

他看到言易冰和梁和風見面說話,但他沒湊過來,而是在樹梢陰影裏,靜靜地吸了一支煙。

只等言易冰轉身結束對話,他才碾了煙蒂扔進垃圾桶,朝言易冰走過來。

他只是想接接他,順便告訴他這種事不用瞞着。

可很快他看到梁和風抱着滑雪板,大跨步追了過來。

寒陌意識到不好,立刻也朝言易冰沖了過去,在千鈞一發之際,将言易冰扯了過來。

言易冰的背靠着寒陌的胸膛,不需要回頭,就能熟稔的念出他的名字。

“寒陌......”

他不敢想象,剛才沒有寒陌,那個滑雪板迎面砸在他身上,會是什麽後果。

會死麽?

寒陌咬着牙,眼睛布滿紅血絲,曾經游走在生存線上的不安全感,身邊人臨近死亡的惶恐像狂風驟雨一樣包裹了他,他是從最不堪的環境裏活過來的,他一直不是什麽好人,好人在他那種環境裏,根本無法生存。

但時過境遷,他也願意更貼近光明的生活,更貼近言易冰的生活。

可這一幕,喚醒了他隐藏了多年的惡犬基因。

他不能承受,任何人傷害言易冰,有這種念頭都不行。

寒陌眸色冰冷的盯着梁和風,安撫似的拍了拍言易冰的背,他突然邁步上前,一擡腳,狠狠的踩在滑雪板上,力道之大,震的梁和風當即脫手,掌心被滑雪板的邊緣狠狠碾過,留下揮之不去的刺痛。

梁和風也蒙了。

他不是真的要言易冰消失。

他只是氣急了,熱血上頭,做出了沒有理智的事。

現在理智回來了,他整個人吓的直哆嗦。

可還不等他反應過來,寒陌一躬腰,撈起了石板地上的一根樹杈,沒有一絲猶豫,擡手就向梁和風的眼珠上紮去。

他的動作幹淨利落,比梁和風有技巧的多。

這一下紮過去,梁和風眼睛就廢了。

梁和風驚恐的睜大眼睛,一時間竟然也忘了躲。

“寒陌!”

言易冰回過神,聲音裏帶着憤怒,震驚。

寒陌的動作一頓,樹杈沒紮進去。

言易冰趕緊沖過來,将他的手抱住,把樹杈折斷,扔到一邊。

“你瘋了,不值得!”

這一下真紮進去了,不管梁和風的動機是什麽,寒陌肯定摘不出去了。

事業也就全完了。

小區的保安見狀不好,也跑了過來,趕緊報了警。

梁和風被小區保安控制住,和那個狼狽落在地面的滑雪板一起,被警察帶走了。

言易冰劫後餘生,還哆嗦着,他輕喘着氣,眼中帶着憤怒和恐懼的眼淚。

“你紮了他你怎麽辦,你想毀了自己麽!你是瘋子嗎!都多大的人了!現在是法制社會!你黑道火拼呢?”

寒陌看向言易冰,目光從方才的肅殺狠戾一瞬間變得溫柔。

他頓了頓,低頭,輕輕吻了吻言易冰濕潤的眼睛。

“吓到你了?”

“我沒想真下手,只是震懾一下他。”

“這種人我見的多了,你沒受傷,他頂多被拘個兩天就放出來了,以後想不開肯定還要找你麻煩。”

“你說的法制有道理,但不是對所有人都管用,沒有道德底線的,沒有感情牽絆的小混混,必須得讓他們怕你,才不敢動你。”

“他剛才,是真的以為我會動手的。”

“師父別哭了,我心疼。”

寒陌解釋完,在他另一邊潮濕的眼角也親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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