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眨眼就到了十二月,自無辜山匆匆一面之後,祈聲再也沒見過魏青玉,先是千秋峰與冠月峰的內鬥,後是白道又一次圍剿攝行門,事情接踵而至,他根本脫不開身。
直到冠月峰突如其來的一場大雪下了一天一夜,雪積了有一尺厚,想必山下不少房屋會被壓塌,同時,這場大雪也使得與攝行門陷入拉鋸戰的武林白道退卻的。等他們再次重整旗鼓,少說要到明年武林大會之後了,不過祈聲相信他們不會來得那麽快,畢竟祈聲早有防備,讓白道折損了不少人馬,至少三年他們會對圍剿攝行門這件事偃旗息鼓了。
至于攝行門的內亂也已第二轼之死告一段落。自岑雲芸失蹤後,他花了六年時間為這一局棋做準備,如今總算是有驚無險地實現了。岑雲芸尚在人世實屬意外之喜,可惜武功失了大半,無法再繼續擔任禮君一職,也不适合再留在冠月峰。他給趙未明傳了書,之後岑雲芸大概就會跟着趙未明悠游自在地雲游四海了。
當年冠月峰勢弱,祈聲千算萬算沒有算到第二轼居然有恃無恐到這種地步,敢不動聲色地擄走冠月峰禮君逼問《業火章》心法,兼做采補之用。若非如此,祈聲本打算留他一條狗命。
武功失了固然可惜,六年囚禁的辛酸苦楚更是難以言說,好在如今第二轼已死,岑雲芸也算大仇得報,也不必理會俗務,只需一心游山玩水當她自己。至于武功,雖是很難重歸江湖頂尖高手行列,所幸根基還在,有個十年總能回到當初的水平。
第二轼死後,施棽不得不接任右君一職,出面重整千秋峰。施棽武學天賦極高,為人耿直率真,不喜權勢,如果當初不是被褚鎏金而是被白道的人撿了回去,大概早已是揚名立萬的一代大俠了。施棽高不高興不重要,至少他徒弟支傀儡是挺高興的。施棽待他徒弟總有一種舐犢情深之感,比當爹的對兒子還好,這一點經常遭到祈聲蔑視,也正是如此,才會被祈聲捉住軟肋,不得不在圍殺第二轼上出一把力。
祈聲坐在蘭銀堂中,看着外面晶瑩剔透的雪花“簌啦啦”地飄下來,像是破碎的天空一片一片跌落下來。想着如今冠月峰總算是真正安定下來:宋長老那個內奸已經拔除,隋君奇假死複生仍居法君之職,申允圖卧底有功接任禮君之職,樁樁件件都已經塵埃落定……
“峰主!”花卿卿從門外進來,他今兒換了一身瑰粉色的衣衫,看上去無比風騷招搖:“你這兒怎麽連個火盆都不點,凍死人了。”
“是你穿得太薄了。”祈聲放下手中已經涼了的茶杯:“你這是第二轼附體了?”
花卿卿一臉鄙夷:“呸!少拿我和那個人渣比。我是問問你準備什麽時候下山把你的小情人帶回來給兄弟們看看。”
祈聲臉黑了:“滾!”
花卿卿疑惑道:“不對啊,峰主,你不是還沒搞定你的小情人吧?”
祈聲把當日他在梅隆縣截下魏青玉之後的事情告訴了花卿卿,眼見花卿卿一臉悲痛:“想我花堤折花無數、男女老少通殺,怎麽就教出你這麽個不是東西的玩意兒來?真是一世英名毀于一旦。”
祈聲挑眉:“你說本座什麽?”
花卿卿立刻面不改色地拍起了馬屁:“峰主英明神武、運籌帷幄、天下第一。”
祈聲大發慈悲:“滾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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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別呀。兄弟們還指望着能見見您的小情人呢,你這都三十而立了,不會照照鏡子就以為自己還是十五呢吧?”
祈聲閉了眼睛:“說罷,想死還是找死?”
“我死了就沒人給您出謀劃策了。”
“你還嫌上次出得主意不夠馊嗎?”
“我呸。”花卿卿幾乎要對祈聲翻白眼了,出于對于自己性命的珍愛總算是忍住了:“我跟你說要溫情脈脈、情意綿綿、言語挑逗地把人拐上床,你是怎麽做的?”
“溫情脈脈、情意綿綿、言語挑逗、拐上床都做到了。”
花卿卿出離憤怒:“重要的是拐上床在最後!你那只能叫霸王硬上弓加挑釁羞辱調戲!”
祈聲立刻甩鍋:“是你沒說清楚。”
花卿卿冷笑,心道:那是因為老子高估了你在這方面理解力。
“有什麽主意說罷,本座聽着。”
本着“幫人幫到底,送佛送到西”的原則,花卿卿這次仔仔細細、原原本本道:“你要先這樣,再那樣,然後這樣,之後那樣,最後這樣。”
祈聲皺眉:“麻煩。”
花卿卿事不關己道:“可不是嘛。都十個月了,動作再快點孩子都能生出來了,到時候才叫麻煩,你就……”
沒等他把話說完,祈聲一掌将那張漆案拍得粉碎:“他敢!”眨眼的功夫就看不見人了,花卿卿心裏哀嚎一聲“大事不妙”!他就知道不能對祈聲捕捉重點的能力有太高期望,至少是這件事上,他除了犯蠢以外什麽技能都沒掌握。
白門,無辜山。
直到亥時,魏青玉才将賬本核對完畢。予縱和希聲經營的驿站、茶館依舊收入不菲;平淵一年到頭四處奔波,做些倒買倒賣的事情,積攢起來倒也收入不少;葳蕤的産業大多在南疆,當初他下山的時候沒從銀莊支過一分錢,如今他賺了多少本來是不用走公賬的,但他還是執意将大部分産業并了進來;宿墨顯然不懂經營,和往年一樣交回來的都是書法、畫作;他和決明管的是無辜山的産業,多是田地,今年雨水少,收成略有削減;無黯的賬本還是清一色的赤字,看得他恨不得把這個五月五的敗家子掰成兩段。至于無異是不包含在其中的,他從小就與諸人不同,吃穿用度從不走公賬,如今手中也并不掌管任何産業。
他坐着休息了一會兒,一旁的燭花“簌簌”地炸裂開來,魏青玉眨了眨酸澀的眼睛,眼前的賬目出現了重影。他活動了一下脖頸,将案幾上堆着的賬目收好,熄滅了燈燭打算回房歇息。
魏青玉剛一出門,眼前黑影一閃而過,一股幽香朝他面門襲來,他全無防備地被人下藥放倒了。祈聲伸手接住被軟倒的魏青玉,跟在他後面匆匆趕到的花卿卿難以置信地看着他放倒了魏青玉,意圖将人直接扛回冠月峰,他立刻攔住了祈聲:“峰主,你這是在搞什麽鬼?”
“帶他回冠月峰。”
花卿卿努力壓抑住怒火:“不行!我們冠月峰什麽時候做起拐賣良家婦男的行當來了?”
祈聲沉吟了一下:“如果有前途,可以拓展一下。”
“不是。”将祈聲一臉不耐地要走,花卿卿死死把人拽住了:“峰主!峰主!徐徐圖之啊,你這麽把人帶回去,等他醒了要怎麽解釋啊?”
“你把他藥倒了,我把他救了回去。”
無辜背鍋的花卿卿拼死拼活地攔住了祈聲,苦口婆心地勸了一個時辰,終于在魏青玉醒來的前夕成功說動了祈聲将人留在無辜山。
魏青玉醒過來時已經是後半夜了,他看着頭頂熟悉的青色帷帳笑了一下:“我原本以為我醒的時候人會在冠月峰。”
“本來是這樣打算的。”祈聲沉默了一會兒:“你有等我嗎?”
魏青玉從床上起來,摸索着點亮了窗邊的一盞燈,照亮了祈聲的輪廓。他熄滅了火折子:“我不知道,我很久都沒有想過你了。”
“本座已經把冠月峰的事情都處理好了。”祈聲眨了眨眼睛:“你有孩子了嗎?”
魏青玉疑惑:“什麽孩子?”
祈聲心道花卿卿那厮果然是在胡說八道,他撇了撇嘴:“我們十個月沒見,動作快的話,你的孩子都該出生了。”
魏青玉笑了一下,臉上的笑容逐漸淡了下去:“沒、沒那麽快。”
祈聲神色倏忽陰冷下來:“你有喜歡的人了?是誰?”
“不重要的。”魏青玉心平氣和地為他倒了一杯水:“漱漱口,時候不早了,我為左君找間廂房休息一下吧。”
祈聲握住他倒水的那只手,魏青玉忍不住顫了一下,茶水灑了一桌子,他想放下茶壺,祈聲卻不肯放開他:“我喜歡你,你喜歡誰,我殺了誰。”
魏青玉垂了眼睫,用另一只手接過茶壺放下:“我喜歡你。”
祈聲眼睛一亮,将他的手握得更緊了:“那你願意和我回冠月峰嗎?我會對你好,你想要什麽,我都給你。”
魏青玉直直地看着他搖了搖頭,祈聲唇邊的笑容立刻僵住了,他伸手掀翻了案幾:“為什麽?你喜歡我,我也喜歡你!為什麽你不願意……這沒道理!”他忽又扭過頭瞪着他:“因為你喜歡祈聲?喜歡他幼稚、任性、總是捉弄你?他就是我,我就是他,我比你看見的那個祈聲更好!”
“我看見的你只是一部分,就像你從不撒謊,只是隐瞞。但就算我再自欺欺人,我也知道你是什麽樣的人”魏青玉認真道:“祈聲、祈應襲、祈左君,只是你一個人,我喜歡你就是喜歡你,沒什麽不敢認的。”
“那是為什麽?”祈聲不解地握住他的胳膊:“那是為什麽?”
“你能為我放棄攝行門左君之位嗎?”
祈聲瞳孔倏忽間縮起:“我以為、你不在乎這些……正邪是非,你在乎嗎?”
魏青玉沒有回答:“你能嗎?”
“不能。”祈聲放開了手,和他拉開了距離,他搖頭:“不可能。”
祈聲看見魏青玉笑了,他聽見他說:“所以你看,祈聲,你從不讓步。”
半晌,祈聲也笑了:“……那是因為你喜歡我。”
魏青玉點點頭:“恃寵而驕,恃愛行兇。”
祈聲的聲音冷酷下來:“那是你給我的權力。”
“祈聲,我喜歡你,所以總會為你讓步,我可以等你、原諒你,就算你根本沒有道歉。可你從來不讓步,從來都不;而我,不可能永遠讓步。這樣我們總有一天我們會分道揚镳,兩情相悅也不行,怎麽都不行。”魏青玉嘴唇顫了一下,他艱澀道:“所以我不會和你走,至少現在不會。”
“你不能這麽做。”祈聲看着他,神色中浮現出接近于痛苦的情感:“你不能這麽做!你不能告訴我你看看你有什麽,但是你永遠都得不到!我會讓步,我會為你讓步。但不是冠月峰,冠月峰是我的責任,我不可能、”
“祈聲,”魏青玉打斷他:“我從來沒想過要你放棄冠月峰,但就算不是冠月峰,你也不會讓步的。”
“我會的。”祈聲不肯放棄:“你想要什麽我都會給你的,不論是瀚海隕鐵還是《玄幽元錄》的心法,只要你開口,我都肯給你!”
“那不是讓步,不是你把那些看似珍貴但是其實無關痛癢的東西送給我就是讓步,何況我不需要。讓步是要你在不喜歡和更不喜歡之間做出選擇。”
“我不明白。”祈聲抿緊了嘴唇:“我們完全可以選擇我們喜歡的事情。”
“如果有人用我威脅你交出冠月峰的控制權或者是《玄幽元錄》的心法,你會怎麽做?”
“我不會讓這種事情發生,這只是假設。”
魏青玉笑了:“總會有意外,就像遇到第二轼的那一天,完完全全的措手不及。倘若我在半路暈倒,或者予縱來遲一步,一切都會不一樣,有些事情計劃再周全都沒用。你能保證永遠不再有這樣的意外嗎?”
祈聲沉默了,因為他知道答案。不能,意外總會發生。只要他在冠月峰一天,只要魏青玉在他身邊一天,哪怕有一天他離開冠月峰或是魏青玉離開他,他也保證不了沒有各種各樣的意外找上門。換作他是魏青玉,他也不會答應的,收益太少而風險太高,沒有誰會心甘情願做一筆虧本買賣。
魏青玉扶起了倒在地上的案幾,不再看祈聲一眼:“左君請回吧。”拾起一半跌在毯子上,一半跌在地上的杯沿破碎的茶杯,話鋒一轉:“還是說左君想再用一次招魂手,劫我回冠月峰?”
他身後的祈聲神色複雜地看着他的背影,最終還是放棄了出手劫人的打算,沉默着起身拉開了房門。
魏青玉以為他要離開的時候,祈聲忽然開口道:“你錯了,我會讓步。在劫走你和永遠不再見你之間,我更喜歡前者,可你喜歡後者,所以我會讓步,我會為了你讓步。”
祈聲腦子裏仿佛突然搭上了一根弦,他又一次走到了魏青玉身邊,小心翼翼地握住他的袖子:“我會讓步,現在會,以後也會的。我不喜歡這個,我恨這樣,但你可以逼我做我不喜歡的事情,一遍又一遍,因為我喜歡你,就像你喜歡我一樣。所以、所以,我再問一遍,你願不願意和我走?”
風吹動着門扉發出“吱呀吱呀”的響聲,在長久到幾乎快要讓祈聲放棄了的沉默中,有人輕輕挽住了他的手。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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