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夢裏奈何

泥潭中一片狼藉。

雲岐跛着一條腿,口中叼咬着草搓成的草繩,用肩膀做支力,拖拽着一條死了半響的水蚺。蚺身上鱗片破損,傷痕累累,血和着泥散發出古怪腥惡的味道,讓四下窺探動靜的其他水蚺不敢妄動。

他右手上覆纏着木枝,只能靠左手。左手手掌間咬痕穿透,血污糊上了泥和藥草。他每拖一段都需停下調息,因為身上顫鎖着的玄深鐵鏈沉重繁多,他舊傷新傷數不勝數,根本快不起來。

把幹掉的水蚺扔堆在一起,他蹲在靠近草岸的泥潭裏,往嘴裏送了個肉條。腥味的蚺肉堅韌,真是難吃又難咬,他嚼得很慢卻很認真。

因為這幾近半年的時間裏他都是靠這個活下來的。這裏連清水都沒有,他只能等着雨天用自己捏燒的簡陋土罐接上一點點,平日喝得幾乎都是蚺血。

也幸虧這是玄雲宗珍養的水蚺,他連血帶肉的吃了半年,原先的刀口和掌傷都愈合了,除了右手的筋脈斷得徹底難再痊愈,就連他身上的冰蠱都被遏制了幾分。

就是玄深鐵鏈無利能斬,把他像頭獸一樣的鎖圈在這裏。

在雲岐看來,這半年比他前半生還要刺激。

真他媽的刺激,被自己嫡傳弟子下了冰蠱打斷筋骨上了鎖鏈扔到禁地來喂水蚺,這太他媽的刺激了。

他舔了舔苦澀腥味的唇,索性倒躺在泥潭中。

“四十九,四十九,這他媽的什麽爛地方,養得長蟲都這麽難纏。”他自言自語,對堆積水蚺肉的地方皺眉。“四十九條,這麽多肉,全賞給你們自己好了,省的三天兩頭來煩老子。”

“連十六天不下雨,老天你也敢踩老子一腳?”

“老子當初怎麽不去南域搞個禁地來養這些東西,天天供清水,天天讓阿溪來……”

一直自言自語的人突然打住,一時間寂靜下來。

他躺在泥濘中,肅然了痞氣嚣張的臉,望着蒼白的天幕發怔。

阿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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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伸手在空中虛虛地描畫這個名字。

這是他殘剩的、珍惜的、僅有的生望。他想見見他,哪怕被幹掉都無所畏懼。

他在這裏每日發瘋的想見他。

“老子就是喜歡男人!”雲岐突然喊扯出聲,像是宣洩過去那些被深埋,被強克住的情緒和心思,他惡狠狠的指着天,“老子就他媽的是斷袖!”

“天下算個屁,玄雲宗算個屁,天算世家算個屁!屁!都是屁!老子就是看上了花溪,就是想上他!”

“天道命算是什麽,你個王八蛋!”

“……老子後悔了!”

雲岐喘着息,躺在泥濘中狠狠的砸濺起泥漿。眼中桀骜如狼的亮光逐漸黯淡下去,他手覆在眼上,在心底告訴自己。

來不及了。

來不及了,是他板住花溪的臉灌下絕塵水,是他冷笑的說厭惡男人,是他親手教會花溪情字的虛無和欺騙。

也是他親自送他站上天道命數的神壇。

如今他在這裏,狼狽枯槁的老去。

只能一遍遍告訴自己,來不及了。

他翻身埋住了臉,深深的疲倦。泥潭腥臭,他在其中,就像是過去深陷的命數和肩負,他從來沒有逃脫過。

卻如此結局和疲累。

沉沉的倦意席卷,雲岐告訴自己,最後一次。

最後一次任由睡去,再去夢裏尋次當年。

***

十二年前的水鄉南域。

清潤的石板橋随處點綴在碧色的溪河上,漣漪蕩漾着南域的鐘秀婉約。這裏帶着種含雅的矜持,在舉手投足間向世人展示百年繁華的水鄉名雅。

風過時家家檐下叮當,都懸挂着檐鐵馬,這種南域特有的平凡風鈴。

一座酒樓面朝長街背靠碧河,裏邊正座無虛席,人人都聚精會神的聽着說書名家郭先生的快語。

“哎呀各位客官,今兒日頭明朗風和暢惠,正适聽南域人傑的好時候。咱南域正臨帝都,右聯東地,左去西疆,可是整個大成正真的靈氣地。正道是‘數波碧色痕無際’,真真是人傑地靈的寶鄉。現在論咱大成風流,除了那西雲狂的雲岐小尊上,當數我南域天算世家花家的大公子。”郭先生眉飛色舞,“這花公子單名一個溪字,自幼神慧非凡天人之姿。花家那是天算世家,推演天命當時唯一,論起奇才命數,還得當屬這位大公子。”

“花家尋常的弟子到弱冠之年方能推演天算得知天命,可這大公子了不得,年及十三就可獨自開盤推演。嘿。”郭先生手中的驚木一拍,“這大公子每每開盤推演,幾無不準,就是聖上都曾慕名拜訪,這真當是‘奇世公子才鬥天’,非凡嘞!”

這正說得唾沫橫飛,滿堂聽得搖頭晃腦無限神往,忽聽那樓上一人肆聲大笑。

郭先生一口沒緩下來,憋紅了臉,“客官笑什麽!”

那樓上闌幹,一腿曲踩欄的背刀男子醉眼遙指。“不好不好。”

“什麽不好?”

“你不好!”

郭先生憋着氣抖了抖胡子,“這,花家演算天命本就是名響大成,哪裏不好了?”

“那你說,花家人都什麽?”

“花家人都無情無欲無癡念。”

那男子搖頭,丢抛開酒杯,半眯朗目,“無情無欲無癡念,這倒比玄雲宗還像個神仙。不過。”他惡劣的掀唇肆笑,“老子不信。”

郭先生的胡子又抖了抖,“你這人!”話還沒完,欄上的人已經淩空掠下,先生只覺得胡子被人輕拽扯起來,一雙桀骜不馴的眼直在面前。

“老子不信,所以要親自去瞧瞧,瞧瞧這個花溪有沒有這麽神。”

緊接着先生周風一動,那人已經滑蹿到先生身後,拎着兩壇好酒踏窗掠走。

郭先生的胡子這次抖到停不下來,憋紅的臉快要哭出來,大嚎一聲,“抓賊啊!”

酒樓裏才驚醒的一陣兵荒馬亂。

雲岐出了酒樓,尋了處安靜地喝了一壇酒後舒服睡到黃昏。另一壇酒被他用來和乞丐換衣裳,看着天色正好,他彈了彈烏黑的衣襟,肆然着眉眼直去花家。

“這麽高。”他在花家的外院牆外敲了敲厚實的牆壁,“是他媽的防賊還是防鳥。”嘴裏說着,身卻已經順着牆角淩踏掠起,穩穩當的過了牆頭直翻倒進去,順着茂密的花叢就往裏潛去。

這時日近将落,雲岐在偌大的花叢中摸索了半響,才找到路。順着若隐若現的路往外走,卻聽見外邊有人說話的動靜。

“大哥……啊。”有人低低的啜泣,最後那個啊字實在是……叫的纏綿悱恻。

雲岐輕輕撥開花簇,看見外邊的情形。

花樹繁複,低低層次的美感,中落一矮亭,亭外還有一石桌。本該是極為詩意的美景,現下雲岐卻在心底極不正經的打了個口哨。

淡色袍衫的挺拔公子正把另一個俊俏少年按在石桌上,做什麽?雲岐笑得痞氣,摸了摸自己的鼻尖。

至少在他這裏看去,就是不懷好意的事情。

天算世家啊,這麽夠勁?可比他玄雲宗有趣多了。

“大哥。”被按的少年紅了眼眶,含淚的小摸樣格外楚楚。“我說的是真的!”

淡衫的公子沒作聲,手下撕他衣衫的動作更加狠,吓得他驚叫一聲欲哭無淚。“大哥大哥!你別這樣,這樣舅舅看到可有我好受的。”

花溪被弟弟耍賴的把戲弄到沒有耐性,清冷的眉眼無瀾,手下的動作不停。他今日醒後尋不到自己的天命星盤,想就是幼弟偷去玩了,現下逮到人了哪那麽容易再被騙過。他手上勁道一狠,衣衫破裂的聲響清晰,他手跟着就順下去,找弟弟懷中藏着的星盤。

那邊雲岐眉上一挑,眼中明亮灼灼。

什麽撕衣近搏兄弟亂來的情節,太他媽的刺激了!

“啊!大哥!”少年突然哀嚎一聲,抱住花溪的胳膊,哭喪着臉,“我給你,給你給你成不成!”

雲岐輕挑的打了個口哨。這詞說的,很猛啊。

花溪無瀾的眉眼不動,只微微松了手,意示他速度。

少年先前被他揍得狠,抽抽嗒嗒的幾下脫了自己的外衫,就往裏衣去摸星盤。

花溪抱肩等着他。

哪知少年突然狡色一閃,人已側翻個筋鬥,滾蹿進花樹的另一側,不要命的撒腿就跑,“借我玩幾天啊大哥!”

花溪眼中怒色,低罵了聲混小子!

身後傳來人看好戲的肆笑,還帶着沒收盡的輕挑。

“诶。”那人痞氣的拔開花簇,看着他的目光桀骜而直接。“人都跑了啊公子。”那雙明亮的朗目微微上揚起下颔,“您看我怎麽樣?”

花溪回首皺眉,看見雲岐一身乞丐模樣,眉間皺得更深了。“向善堂不在這裏。”向善堂離這裏距離着實不遠,這個乞丐是怎麽跑來的?

乞丐被他這麽一問,才像想起什麽,幹笑的垂了目光,欣長結實的身形都刻意彎曲縮起。“啊,公子啊,小的迷路了,不然您給指個路?”

花溪覺得這個人有些奇怪,“你是向善堂的人?”向善堂是花家專門設立給乞丐的。

“不是。”雲岐彎着腰笑得殷勤。“小的是大公子身邊的人。”

音落他就看見對面的淡衫公子古怪起目光,眉間皺的更深了。

“大公子身邊的人?”

雲岐察覺不妥,正想着怎麽說,那公子已經笑似非笑的接下去。

“我沒見過你。”

那個原本畏畏縮縮的乞丐突然擡頭,又露出那雙亮冽的眼,目光中的興奮就像是狼遇見了兔子。花溪皺眉要退步躲開,那人已經怪叫着撲來,将他按壓在身下,滾到在花簇中,在他眼前惡劣的笑。

“花家嘛,到還挺有趣。”對方放肆的手指捏在他頰邊,手指的主人熱情道:“小阿溪,久仰了!”

花溪無瀾的臉上終于變色,他額角突突的跳,被捏的烏黑的頰邊動了動,咬牙切齒。“滾、遠、點!”

滾遠點!

雲岐終于光明正大的打出口哨,兩只手一起揉捏在花溪清冷氣質的臉上。

“再說一遍,太夠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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