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人牲

盛钊的車繞了個遠路,比原定時間晚了二十多分鐘才到達預定的酒店。

他下車時還惦記着長寧區的怪事傳說,但天還沒亮,又不好找刑應燭問個清楚,只能暗搓搓地站在酒店門口拍了一張路燈照發給了刑應燭。

“我到了。”

盛钊想了想,又補上一句:“繞開長寧區了。”

他發完兩條短信,覺得鋪墊的差不多了,等回去之後能理直氣壯地問問八卦,于是得意洋洋地把手機往兜裏一揣,進門去前臺登記了。

茶幾上,刑應燭的手機屏幕亮起,兩條新消息伴随着短促的提示音一前一後地彈了出來,刑應燭往那邊瞥了一眼,伸手将手機撈到手裏,盤核桃似地放在手裏轉了一圈。

“你繼續說。”刑應燭說。

熊向松打了個顫,寬厚的肩背佝偻了一下,遲疑了一瞬,繼續說道:“這些天來,樂語雖然醒了幾次,但是一直不見好轉。也一直沒法變回人形。我和陸行變着法地給她‘供養’也沒用。所以……所以想請問問您,能不能有什麽辦法。”

熊向松磕磕絆絆地說完話,饒是知道刑應燭大概率不會拒絕,但還是緊張地繃緊了身體。

其實刑應燭是個很懶散的人,雖然他規矩大手又黑,可如果老實點、謹慎點,不犯到他的規矩,他也不會沒事兒找人的茬。

但奈何歲數和種族放在那,哪怕刑應燭什麽話也不說,一天到晚貓在屋裏不出來,他們見着他還是膽寒肝顫怕的要死。

熊向松是這棟樓裏最早住進來的,掰掰手指頭,跟刑應燭也算是相處了小百年,所以才能勉勉強強提起膽子來跟他說兩句話。

好在刑應燭雖然列了一大堆奇奇怪怪的規矩捆着他們,但只要他們肯守規矩,那萬一真的撞見什麽事兒,也是能來刑應燭面前求求情面的。

果不其然,刑應燭沉吟了一會兒,沒說什麽,而是站起身來,走進了廚房,

熊向松的目光疑惑地跟着刑應燭的背影往那邊挪了挪,只是沒敢多看,瞥了一眼便收回了目光。

片刻後,刑應燭從廚房出來,揚手扔給了熊向松一個什麽東西。

刑應燭的眼睛在黑夜裏也能視物,晚上大多也不開燈。然而熊向松在夜裏就是個睜眼瞎,他只看見一團黑乎乎的東西裹挾着風聲直沖他的面門,下意識擡手接了一把,才發現那是個灰撲撲的罐頭瓶子。

熊向松眯着眼睛努力地往裏看了半天,也只看見裏面似乎裝着什麽東西,正一起一伏地浮動着。

刑應燭已經坐了回去,他也知道熊向松的眼神不怎麽樣,于是大發慈悲地彈了彈手指,将客廳的頂燈打開了。

高瓦度的吊頂燈登時将整個客廳照得亮如白晝,刑應燭不适應地眯了眯眼睛,輕輕啧了一聲。

熊向松顯然也被這燈光晃了一下眼睛,有心想控訴刑應燭的粗暴襲擊,但礙于對方的威勢,愣是沒敢說。

他可憐巴巴眨了眨眼睛,抹掉眼前的一片水霧,重新看向手裏的東西。

罐子裏那張詭異的人臉已經脫離了原本的蠕蟲皮膚,從薄薄的蟲身裂口中擠了出來,此時就緊貼在罐頭壁上,眼神陰鸷而怨毒地盯着外面。

那是一張女人的臉,從相貌上來看,這女人還很年輕,顴骨和下颌都還沒長開,從輪廓上看,瞧着頂多也就是個十八九歲的模樣,原本應該嵌着眼珠的眼眶已經空了,蠕動着的黑色粘液填滿了眼眶的窟窿,看起來陰恻恻的。

原本裂開的兩節蟲身在先前人臉形成時就重新“融”在了一起,融得歪歪扭扭,現在毫無生機地浮在水中,像是一張不規則的油皮。

熊向松看着那東西,莫名地覺得那像是一張蛹蟲褪下的蛹衣。

他吓了一跳,下意識想脫手把這東西扔出去。

“這——”熊向松臉色驟然變得難看起來,急聲道:“大佬,我能保證,這髒東西肯定不是咱們搞出來的……你就是借我們幾個膽,我們也不敢在您眼皮子底下搞這一出。”

若說“找刑應燭幫忙”這件事也就是讓熊向松心慌的話,那面前這東西就真的是讓他“恐懼”了。

熊向松認識這東西——那時候他還是頭懵懂無知的小熊,剛開靈智不久,別說化形,連修煉都是磕磕絆絆摸不到門路,大多數時間裏都只能傻乎乎地跟在族裏長輩的屁股後頭當跟屁蟲。

那個時候,他就已經聽族裏見多識廣的長輩們說起過一些歪門邪道。

妖修煉成人不易,不但需要天時地利人和,還得有天賦才行。從獸化人,得要扒了身上的皮,褪掉獸骨才有可能站得起來,這本就是逆天行事,其中不知要吃多少苦頭。而且若是運氣不好,辛辛苦苦修煉一通,最後功虧一篑也不是沒可能。

重重難關之下,便有妖不願辛辛苦苦地修煉,也不想乞求天地賞賜那點稀薄的日月靈氣,轉而搞起了歪路子。

膽小的,會仗着美貌和幻術勾引過路的行人,從人身上采點靈氣來補自己的修行。膽大的,則會插手凡人的命格,從人身上借運改運,用以填補自身的氣數。

但畢竟人類一生不過百年,命格運勢裏能抽的靈氣到底有限,對妖以百年千年計的修行來說不過是杯水車薪。

然而妖又沒法長年累月地沖人下手,否則修行還沒等進益,天雷就得先劈到腦門上來。

于是乎便有那些膽大包天的妖,會挑着那些靈氣足,命格好的凡人,或騙或搶地将人擄回去殺了,然後抽出三魂七魄來,練成半人半妖的怪物為他們所用。

熊向松幼時曾聽長輩們講過,那些妖将這些“東西”叫做人牲。

這些人牲或替妖做靈氣載體,或替他們殺人放火,搜羅怨憤之氣,總之是個實打實的“歪門邪道”。

這法子陰損且違背天道,若不是喪心病狂的,就真的只有不怕天譴的大妖才敢這麽幹。

熊向松當然不敢往刑應燭身上想,但他卻怕刑應燭往他們身上想。

他們活在人世間,本就要受到重重限制,別說是傷人害命這等大事,就連以幻術诓騙人類都不行。

以至于他們明明能輕而易舉地點石成金,但還是要兢兢業業地上班賺錢交房租。

刑應燭眼裏不揉沙子,說是不許壞規矩就是不打折扣。熊向松絲毫不懷疑,要是他們敢搞這種歪門路子,刑應燭就能把他的皮扒下來吊在樓外面。

“我知道。”好在刑應燭确實沒有疑心的意思,他淡淡地瞥了一眼熊向松,語氣“溫和”地威脅道:“你們要是誰敢碰這種東西髒了我的地盤,我就剝了你們的皮做迎賓地毯。”

熊向松:“……”

果然,熊向松木然地想,他還是了解刑應燭的。

但不知道為什麽,熊向松詭異地感到了一點安全感——仿佛只有這樣的刑應燭才是如假包換的真貨。

“大佬,那這……”熊向松被這玩意惡心得不行,想脫手放下,但又尋思着這是刑應燭扔給他的,只能捏着鼻子拎在手裏,嫌棄道:“這髒東西哪來的?”

刑應燭揚了揚下巴,說道:“給你看,也是要告訴你,這就是襲擊刁樂語的東西。”

熊向松愣了愣。

“可是人牲不是只幫着妖襲擊人嗎,為什麽會襲擊妖?”熊向松問:“樂語好歹也一千多歲了,它們哪有那個能耐。”

“你和陸行單知道給刁樂語供養,怎麽,沒看過她的傷?”刑應燭反問道。

熊向松一時被刑應燭問住了。

在此之前,熊向松對刁樂語遇襲的事兒一直是稀裏糊塗的,若不是今天刑應燭提起人牲,熊向松壓根沒往這邊想過。他起先只以為是刁樂語年輕,在外面不小心露了什麽行跡,被手裏有本事的人盯上了,所以才在外頭打了起來。

這些天來,他只顧着着急刁樂語究竟有沒有好轉這件事,還真的沒有仔細查探過。

一般來說,人牲就是一條鈎子,或者可以說是背後那只大妖的“觸手”。凡是被人牲所害的人,若那背後的妖所貪圖的不是魂魄氣運,那被害者大多要被吸走全身精血,很好辨認。

熊向松回憶了一下刁樂語被帶回來時的模樣,确實身上有幾道深可見骨的傷口,像是被利器所傷。

再加上這話是從刑應燭嘴裏說出來的,熊向松雖然面上還是有些猶豫,但心裏已然信了。

“那——”熊向松問:“那應該咋整啊?”

“從哪來回哪去。”刑應燭揚了揚下巴,說道:“把這東西帶回去,給刁樂語吃了吧。”

熊向松下意識地握緊了手裏的瓶子。

瓶子裏那只人牲像是還能聽懂人話,登時龇牙咧嘴地鬧騰起來,狠狠地撞在了瓶壁上。

“但是……”熊向松雖然擔心刁樂語,但心裏卻難免有顧慮:“這能行嗎。”

人牲雖然已經不算是人了,但到底是人魂煉出來的,他們吃了這東西,誰知道會不會沾上因果,在功過簿裏算一筆。

熊向松本是想再問問,從刑應燭那裏讨個安心,誰知刑應燭的耐心在這一秒宣布告罄,拒絕營業了。

“哦,不行。”刑應燭用舌尖舔了舔唇,語氣涼絲絲地說:“那你可以把刁樂語扔回山裏去了,讓她自生自滅吧。”

熊向松:“……”

熊向松當機立斷,微微彎腰,伸手撫了撫胸口,道了聲謝。然後也不等刑應燭開口轟他,便自覺且圓潤地滾出了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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