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 過往

林栀心握着向雲的手掌，毫不相讓地與李笙對峙。

向雲是來幫她的,卻遭到李笙惡意責難,林栀心縱然害怕面對李笙,但向雲的到來給了她直面李笙的勇氣。

她沒有保持沉默,而是主動站出來,維護向雲。

“好，很好！林栀心,你會後悔的！”

李笙氣笑了，一張好看的臉扭曲起來,變得猙獰而兇狠,看得出來她的确動了真怒。

因為以前一次意外事故，父母對她寵愛有加,她從小到大順風順水，習慣了所有人都捧着她，林栀心也會遷就她,從來都只有她甩別人，沒有誰敢這樣給她臉色。

她回國之後一再來尋林栀心,自以為已經足夠放低姿态,但林栀心依舊鐵了心不跟她重修舊好。

在她看來，林栀心就像變了個人似的。

仿佛她才是被辜負的那一個。

她氣急敗壞,放下狠話轉身就走，周圍人越聚越多，指指點點，議論聲此起彼伏。

“這三個姑娘生得這麽好,居然都是同性戀？可惜了……”

“大庭廣衆的，恬不知恥，還有臉在小區門口鬧，真是世風日下。”

有家長帶着孩子，拉扯着想看熱鬧的小孩，臉色嚴肅地叮囑：

“哎呀，走，別看，髒眼睛！”

向雲臉色慘白，渾身止不住地顫抖。

耳畔不斷響起嗡嗡聲，震得她頭暈目眩，那一字一句的議論像刀子似的割在她身上，千瘡百孔，鮮血直流。

Advertisement

路人越聚越多，林栀心從李笙的背影上收回目光，努力平複因為恐懼而超速躍動的心跳，回神後，她驚訝地發現向雲有點不對勁。

她抓緊了向雲的手，靠過去打算問一下向雲的情況：

“向雲……”

才剛開口，向雲突然身子一晃，軟軟地靠在林栀心身上。

林栀心的身體頓時一僵。

向雲垂着頭，額頭抵着林栀心的肩膀，哪怕攥緊拳頭，咬緊牙關，她的雙腿依舊不由自主地戰栗發抖。

“你怎麽了？”

林栀心被向雲吓了一跳，她也注意到周遭路人指指點點的目光，但比起旁觀之人的冷漠議論，她更關心向雲此時的狀态。

向雲這個樣子很反常，像是……生病了一樣。

李笙還沒走遠，她一回頭，就看到向雲和林栀心在小區門口深情相擁。

她暗啐一聲，轉身走了。

“對不起，林老師，幫我個忙，扶我一把，去車上。”

向雲閉着眼靠着林栀心緩了一會兒，勉強壓下惡心難受的感覺，無力的雙腿也恢複了知覺，她拉扯林栀心的衣擺，虛弱地請求。

如果沒有林栀心，她可能要爬着才能回小區。

林栀心握着向雲的手，冷汗濡濕了向雲的掌心，是一陣滑膩潮濕的觸感。

她聽着向雲幾乎哭出來的哀求語氣，心尖顫了一下，連忙應聲，用自己的身體支撐着向雲，一步一步朝向雲臨時停車的地方走過去。

回到車旁，四周看戲的人散了，向雲扶着車門站着休息，狀态稍微好了一點，她就拉開車門坐進去，虛乏地靠在椅背上喘氣。

“林老師，你也上來，我們先回去吧。”

向雲歇了兩分鐘，緩過勁，側頭看着車旁憂心忡忡的林栀心，提議道。

盡管她們心裏都有許多疑惑，但這裏不是說話的地方。

林栀心有點擔心向雲的身體，她剛才那樣虛弱，現在真的可以開車嗎？

向雲感受到林栀心的憂慮的目光，立即明白了林栀心在擔心什麽，她深吸一口氣，努力擠出一個笑容，盡可能平靜地說道：

“我現在已經沒事了。”

至少，将車開回車庫應該沒有問題。

林栀心将信将疑地上了副駕，向雲緩慢将車駛進小區的地下停車場，四周終于安靜下來。

向雲停好車，她們各自坐着，誰也沒有先開口打破沉默。

李笙突然到來，不止擾亂了她們平靜的生活，也給未來埋下隐患，她們不知道她什麽時候還會再來，下一次會否更加強勢。

以此人的行事風格，指不定什麽時候就突然帶人堵在路上，将林栀心帶走。

向雲心裏滿是疑惑，林栀心謙和有禮，又時常與人保持距離，為什麽會招惹上李笙這樣的人？

她深吸一口氣，沒有向林栀心追根究底，打聽李笙的事情。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隐私，她和林栀心的關系還沒有親近到可以探究對方的過去。

雖然剛才面對李笙的時候，她們同仇敵忾，假意承認情侶的身份，氣走了李笙，但事實究竟如何，她們自己心知肚明，誰也沒有假戲真做的勇氣。

“走，回去吧，獅王和茉莉估計餓壞了。”

沉默了将近五分鐘，是向雲先開了口。

她沒再提及剛才發生的事，而是用林栀心收養的兩只小貓來轉移話題。

林栀心靠坐在椅子上，閉着眼調整情緒，聽向雲這麽說，她睜開眼側頭凝望向雲神色緩和一些的側臉。

見向雲推開車門準備下車，林栀心剛剛平複的心跳再一次加快了躍動的速度，她柔唇微啓，鼓足勇氣喚住向雲。

向雲回頭，目光平和，沒有疑惑，也沒有催促。

“今天的事情，真的很對不起，關于李笙，我待會兒跟你細說。”

本來應該私下解決的問題，被迫搬到衆目睽睽之下，她當衆說的那些話雖然成功勸退了李笙，卻也讓向雲無故跟她一起承受鄰裏的嘲諷。

這件事如果傳開，向雲所受皆是無妄之災，并非一句“對不起”就能還得清。

倘若向雲只是她一個普普通通的鄰居，與她沒有什麽交集和來往，就算她什麽都不說，也沒有關系。

但現在，向雲已經是她的朋友，而且已經在李笙的事情上幫過她兩次，将向雲卷入她和李笙之間的舊日恩怨，讓她覺得非常愧疚。

她應該給向雲一個解釋。

向雲保持着推車門的動作，側頭看着林栀心，她的嘴唇張開又合上，林栀心能從她臉上每一個細微表情看出她內心的猶豫，最終，她只回了一句：

“好。”

她沒有假意推诿掩飾自己的好奇，林栀心願意和她分享，她也願意傾聽。

今天是她自己站出來的，所以陷入衆矢之的的處境，也怪不了林栀心。

她只是為自己的懦弱而懊悔。

不管過了多少年，她依舊自卑地活在別人的目光裏，不敢對着那些旁觀看戲的人怒訴這個社會的不公平。

她們下了車，像之前一樣并肩走向電梯間，各自懷揣着繁雜的心思，一路沉默地上了樓，出電梯的時候，林栀心主動開口：

“去我那裏坐坐吧。”

向雲應了一聲“好”，跟着林栀心進了屋，在單人沙發上坐下休息。

林栀心先去查看兩只小貓的情況，手法生澀地兌了兩瓶羊奶粉，準備給小奶貓們喂食。

兩只小貓餓得喵喵直叫，直到将羊奶喝到嘴裏，它們才安靜下來。

這一次，向雲沒有過去幫忙。

她靠坐在沙發上，擡起一只手背擋着眼睛，閉目養神。

林栀心背對着她，直到奶瓶裏的羊奶見底了，她才整理好語言，繼續之前在車庫裏沒說完的話題。

“我和李笙其實很早就認識了。”林栀心開口，“我們初中相識，高中在一起，大學分手。”

短短一句話，講完了她和李笙的開始和結局，語調平靜，讓人猜不透她此時的心情。

向雲睜開眼睛，坐正身體，認真聆聽。

“其實很早以前，她不是這樣的。”

小奶貓吃飽喝足，開始在紙箱裏爬來爬去。

林栀心将空奶瓶拿起來，任由兩只小貓彼此追逐玩鬧，自己則轉身将奶瓶放在茶幾上，在另一側的沙發上坐下，繼續講說：

“我沒有為她開脫，至少初中那會兒，她的性情還不像現在這樣極端。”

向雲得以看清林栀心的表情，與她說話時的語氣一樣平靜。

回憶以前的事情，林栀心依舊覺得心痛，但那麽多年過去了，與人說起自己的過去，好像也沒有那麽難以啓齒。

“我剛認識她的時候，她大我兩屆，我讀初一，而她已經初三快升學了，是全校公認的才女，性格開朗，很受歡迎。”

随着林栀心的描述，向雲試圖想象李笙小時候的樣子，最後無奈地搖了搖頭，她無法想象。

“我從小喜歡閱讀，學校校刊刊登了她的作品，我被她的文字打動，也寫了一些拙作向校刊投稿，一來二去，彼此就認識了。”

“她的成績很好，直升本校高中，而我則跳了兩次級，提前讀完初二的課本，參加校考，越級升入初三，又從初三直升高二，終于和她同班，算起來，應該是我先追的她。”

“然後高二那年，我們在一起了。”

說到這裏，林栀心神态淡漠，無悲無喜，像是在講述別人的過去一樣，波瀾不驚。

向雲則驚訝于林栀心和李笙竟然在學業上如此出衆，特別是林栀心，這種學霸體質，她真是羨慕不來。

“因為我們的成績都很好，也沒有公開出櫃，所以學校方面同學老師都只當我們是關系很好的朋友，我們常常被當做別人家的孩子，成為學生家長們的談資。”

她說到這裏，向雲臉上露出一絲微笑，如果她能早一點認識林栀心，想必她的爸媽也會拿林栀心做榜樣念叨。

但她唇角的笑容才剛揚起，林栀心突然話鋒一轉:

“本來我們只要平靜地升學，未來也可期，但是高三那年發生了一件事，讓一切改變了，改變了我，也改變了她。”

林栀心的表情變得悲傷，瞳孔中有藏不住驚恐後怕。

“發生了什麽？”

向雲臉上笑意消失，雙手交疊放在膝蓋上，追問道。

林栀心臉上神情沉重，她用力閉上雙眼，仿佛耗費了很大的勇氣，才将真相說出口:

“高中最後一個寒假，我去她家裏玩，我們出去逛街，在她去洗手間的空隙，我被綁架了。”

“綁架？！”

一直安靜地傾聽林栀心講述的向雲此時也按捺不住內心的震驚。

林栀心深吸一口氣，神情哀傷地點了點頭，苦笑着繼續說道：

“沒錯，就是綁架，但這批綁匪的目标本來不是我，他們認錯了人，把我當成李笙抓走。”

她努力調整情緒，深呼吸，以更加平靜的字句來講述這段她不願回想的經歷。

“我之前也跟你說過，李笙家裏有點背景，她的父母在國內出版和影視方面很有話語權，因此得罪了不少人，綁匪的目的無外乎打擊報複順便斂財。”

“李笙事後發了瘋似的找我，找到我的時候，他們和綁匪沖突加劇，警察制服了綁匪，李笙不管不顧地沖過來，當着警察的面捅了綁匪一刀，把人殺死了。”

林栀心雙手捂着臉，不願叫向雲看見她臉上痛苦的表情。

向雲愕然地望着林栀心，眼看着林栀心蜷縮起來，雙肩瑟瑟發抖，她沒由來的，心頭一痛。

“她因此被關進局子，在裏面待了一周，而我則因為受驚過度精神有點失常，被送去看心理醫生，所以沒有去探望她。”

說到這裏，林栀心的聲音已經開始發顫，她恐懼極了，哪怕只是回憶這段經歷，就已經讓她痛苦不堪。

被綁匪帶走，蒙住眼睛，堵住嘴巴，她的世界漆黑一片，哭喊無用，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

死亡的陰影籠罩着她，讓她理智崩塌，綁匪惡心的嘴臉，以及他們龌龊肮髒的言語成為林栀心的噩夢。

林栀心說得簡短，盡可能一句帶過，卻依舊讓向雲觸目驚心。

她不由自主地站起來，朝林栀心走過去，伸手按住林栀心的肩膀，後者條件反射地劇烈震顫一下，才擡起頭，紅着眼眶回望向雲。

她能看見向雲眼中的自己，那麽狼狽，這麽多年過去了，她一點都沒變。

“林老師，如果難受，就別說了。”

向雲沉痛地說道。

她的确好奇林栀心和李笙之間的過去，但如果要林栀心如此痛苦，她可以不去了解，不再好奇。

她不忍心讓林栀心為難。

林栀心飛快擦掉眼角的淚，朝向雲擠出一個蒼白的笑，吸着鼻子說:

“我沒事的，向雲，你聽我說完。”

林栀心深吸一口氣，伸出一只手覆蓋在向雲的手背上，仿佛這樣就能從向雲身上汲取勇氣與溫暖。

向雲胳膊一顫，但她沒有将手收回。

“後來李笙的父母把她保釋出來，對她極盡寵愛，什麽都順着她，或許是因為我替了李笙被綁匪劫持，他們覺得對我有所虧欠，所以連帶着也對我很好，就連李笙和我在一起的事情，他們也睜一只眼閉一只眼，默許了我們之間的關系。”

林栀心繼續講述她和李笙的往事，眼裏是藏不住的悲傷。

“但李笙從此性情大變，行事越來越極端，她變得暴躁易怒，控制欲極強，對我的生活處處設限，以彰顯她的存在。最初因為我愛她，也因為她曾救過我，我對她死心塌地，不管她做了什麽，我都會原諒她。”

她曾經那麽卑微地愛過一個人，直到她的感情被李笙扔到腳下踐踏，一點一點磨滅。

“我感覺得到，她心裏一直在怨恨我，恨我在她因為我的緣故被關進牢裏的時候，沒去看她，而我，則一直想得到她的原諒。”

“我們彼此糾纏兩年，将所有的感情消耗殆盡，但我還執迷不悟，依舊以各種理由說服自己，她是因為我才變成這樣的，她還愛我。”

甚至為了這份卑微的感情，她失去了父母的寵愛，與他們斷絕往來。

“終于在大二那年，我和父母鬧掰之後不久，她笑着跟我說她要出國深造，要跟我分手，我才明白，我們真的回不去了。”

現在回想起來，那些年的糾纏，不過是她一廂情願，也是李笙的刻意為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