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1 釋然
馮璐追着向雲來到洗手間,見向雲撲在洗手臺上,她在門前頓住腳步,想接近,又怕看見向雲哭泣時的表情。
一時間,洗手間裏只有水流嘩嘩沖刷的聲音。
向雲聽見了身後的腳步聲,但她無法抑制內心的悲傷,故而不敢擡頭。
她将冰冷的水撲在臉上,努力讓自己冷靜下來,不知過了多久,才終于恢複了理智,撐着水池邊緣站起來,看着站在門邊的馮璐和濕淋淋的自己,疲憊地問道:
“你剛才要跟我說什麽?”
馮璐臉現掙紮,猶豫了将近一分鐘,向雲也不急,她耐心等待着馮璐把話說完。
“當初的事情……”馮璐深吸一口氣,好似下了很大的決心,眼裏顯出極深的愧疚,“那件事,你……喜歡文初旬的事情,是我說漏了嘴。”
向雲背脊僵直,捏在盥洗池邊緣的手指因過于用力而泛起青灰。
“有一回你把寫小說的本子放在桌面上,被路過的同學撞到,掉在地上,我幫你撿起來,裏面漏出一頁紙,我不小心看到了,是一張寫到一半的日記。”
原來是這樣。
向雲渾身發冷。
當初的事情,她一直都不明白到底是怎麽回事,為什麽她的秘密會鬧得人盡皆知,為什麽她的日記會被人翻出來耀武揚威地當做她是個變态的證據傳閱到年級主任的辦公室裏。
“真的很對不起,我沒想到事情會鬧得那麽大,當時你被停學,我害怕被追責,沒有站出來為你說話,這件事我一直記在心裏,想找機會親口和你道歉。”
馮璐垂下眼眸看着洗手間地面上一格一格的小瓷磚,她的心也很慌,沉重自責,讓她無法保持原有的鎮靜,也不敢去看向雲,便自顧自地往下說:
“我明白傷害已經造成,就算我道了歉,也無法改變什麽,我也不求能獲得你的原諒,但是我無論如何還是想跟你坦白,當初是我的錯,你并沒有做錯什麽,是我害了你。”
說是道歉,也不過是想減輕自己心裏的罪惡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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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完,她朝向雲的背影深深鞠躬,态度誠懇堅決。
向雲依舊背對着她,低垂的眼眸中藏着晦澀難明的情緒,像壓了一場雷雨,寂靜中蘊藏了無法想象的風暴。
她不知道該做出怎樣的回答才能叫人滿意,但她心裏也早已沒有了激動和憤怒,時間磨平了她的棱角,讓她可憐的自尊只剩下茍延殘喘的力氣。
“我知道了,請讓我一個人安靜一會兒。”
她沒說原諒,也無法原諒,只求往後再也不要來往。
馮璐再次躬身,然後離開了洗手間,将這狹小的空間留給向雲一個人。
手機鈴聲突兀地響起來,向雲目光發愣,像是沒聽見似的,任由那手機自行挂斷。
沒過一會兒,鈴聲再度響了,向雲回過神,探手摸出手機,見屏幕上現出林栀心的名字,她無神的雙眼才稍微有了兩分光彩。
“向雲?你現在是不是不方便接電話?”
按下接聽鍵,林栀心的聲音就透過聽筒傳過來,熨帖在向雲心上,令她感到一絲難得的溫暖。
“唔……”
向雲剛一開口,猛地發現自己的喉嚨異常沙啞,連單音的字都走了聲。
“你怎麽了?”
對方敏感地覺察到向雲的異樣,很快追問。
不知道為什麽,向雲突然非常難過,難受得肩膀顫抖,想蜷縮起來。她緊繃的心神在聽見林栀心關切的語調時,一下子松懈了,令她話未出口,眼淚就先滾下來。
“你說話呀,向雲,到底怎麽了?你現在在哪兒?”
林栀心的語調顯出難掩的慌亂,一疊聲地發問,其聲匆忙。她很擔心,聽見向雲虛弱沙啞的聲音,心立即就提到嗓子眼兒,加之向雲一直不肯回話,她就更亂了。
“林老師……”
向雲捂着嘴痛哭失聲,她再也無法壓抑心中起起伏伏喧嚣不息的情緒,眼眶通紅,任由淚水噼裏啪啦地墜落,在衣服上暈出一個又一個濕痕。
“你怎麽哭了?發生什麽事了?”
向雲終于出聲,林栀心心裏稍稍穩定一些,但依舊惴惴不安,唯恐向雲身上發生了什麽意料之外的變故。
聽筒裏只有向雲壓抑的哭聲,林栀心焦躁不已,她迫切地想知道向雲到底怎麽了:
“你給我發個定位,我去找你。”
林栀心匆匆說完這句話,手機聽筒裏傳來電梯抵達樓層的叮咚聲,向雲猜測林栀心已經出門了,她鐵了心要來找她。
進入電梯之後信號不好,她又叮囑向雲将定位發給她,這才挂了電話。
向雲看着手機發愣,明明心裏依舊壓抑悲傷,但在林栀心堅定的話語中,向雲忽然找到了歸屬感。
想念剎那間洶湧澎湃,對林栀心的思念前所未有地清晰,她深吸一口氣,又下意識地抿緊了唇,順從內心任性的期盼,點開了微信。
她又在洗手間待了一會兒,抹盡了眼底的淚花,又重新補了妝,這才回宴會廳去。
廳中的酒宴已臨近尾聲,文初旬來了之後,廳裏不斷有男同學以敘舊的名義過去敬酒,站在最前面的就是餘明。
文初旬說自己過敏,不能喝,幾次拒絕,那些別有用心的同學們才放棄了。同學們酒過三巡,商量着下午去包個場K歌,向雲回來的時候悄無聲息,很少有人注意到她,但人群中的文初旬像是有所感應似的,擡頭看了她一眼。
馮璐轉頭朝向雲看過來,向雲很好地掩飾了內心的起伏,從容地朝她點了點頭,不動聲色地坐到她身邊的空位上。
“你好點了嗎?”
馮璐試圖與向雲搭話。
向雲瞅了她一眼,她剛剛哭過,這會兒心裏已經不那麽難受了,想到待會兒林栀心會來接她,她就有種別樣的期待,将對虛與委蛇的厭惡壓了下去。
“嗯。”
她不想多說什麽,馮璐識趣地沒再吭聲。
那邊圍着文初旬攀談的男人裏突然有人開口:
“初旬在咱們班可是當之無愧的班花呀,男女通吃,我記得當時還有個女生喜歡你,這事兒鬧得挺大,那女生後來退學了,你也因為這件事轉學走了,真是可惜。”
當初那件事算是一個典型,即便隔了很多年,故事中的主人公已經模糊了,但只要有人一提,他們就能立即想起來。
這人話音一落,立即有人接話:
“是啊,是有這麽個事兒,那女生叫什麽來着,唉,想不起來了,但這也不能怪她,畢竟初旬魅力太大,是吧?”
說話的幾個大都還是單身,他們前前後後搭腔,無外乎想讨好文初旬,當初的女神難得來參加同學會,而且據言她至今還是單身。
這樣的消息讓這一群餓狼感覺自己的機會來了,不好好把握怎麽行?
向雲垂着頭,刻意壓低自己的存在,想讓自己不要去在意他們的談話,但耳朵卻不受控制似的,将他們聊天的內容盡都聽了來。
她還是沒法不在意,但就算在意,對這些人而言,也不過一句笑柄。
咚——
一衆哄笑聲中,忽有杯子頓在桌上的聲音突兀響起,力道不算大,但足以讓廳內所有人都聽清。
拍桌的人是文初旬。
她手裏的果汁頓在桌上,飲料傾灑出來,濺到她的手背上,但她全然不覺,一張臉上像結了冰似的,冷豔淩人。
還在說笑的男人們笑容僵在臉上,稍有眼色的人都能看得出來,文初旬生氣了。
“當初你們也是這樣嘲笑她的吧?”
文初旬的聲音拔高了些,與剛才溫和有禮的模樣大相徑庭。
向雲身子一顫,不由自主地擡起頭來,朝文初旬看了一眼,随後又猛地垂下目光。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錯覺,她感覺自己剛才那一眼和文初旬對上了。
“她做錯了什麽要被你們這樣對待?現在是二十一世紀了,喜歡誰還要看你們的臉色?”
文初旬站起身,目光咄咄逼人地掃過面前僵硬油膩的臉龐:
“我勸你們給自己積點口德,聊點什麽也比貶低別人擡高自己要好,你們以為我是為了誰才來這裏忍受你們這些嘴臉?”
如果不是想與向雲和解,如果不是想說清楚當初她離開的原因,如果不是當初一走就斷了聯系,她根本沒必要來這裏碰運氣。
向雲驚呆了,她沒想到事态竟然會這樣發展,腦子有點轉不過來。
男人們下不來臺,餘明見勢不妙,慌慌張張打圓場:
“都是好久以前的事情了,過去了就別提了,你們也是,女神說得沒錯啊,這種陳年八卦還說什麽呢?喝得差不多了的話,咱們就去唱歌吧?”
餘明轉移了話題,男人們順驢坡下,即便心頭不悅,也沒有當場表現出來,衆人又嘻嘻哈哈地笑鬧開,在餘明的組織下準備轉移陣地。
文初旬沒理他們,拿起包徑直朝向雲走來,再一次提出邀請:
“能聊聊嗎?”
向雲擡頭看她,心裏吹起一陣風,吹散了她積壓多年的委屈。
手機響起來,是林栀心。
向雲臉上露出微笑,笑容中多了兩分真誠與釋然:
“今天不行,但你可以記一個我的電話。”
她說着,接通了林栀心的來電。
“向雲,我到樓下了。”
林栀心的聲音一如既往地溫柔。
也許她可以站起來,走出往日的陰影,開始新的生活了。
向雲眼裏不由自主地流淌起瑩亮的光芒,她勾起唇角,語調輕快地應道:
“我馬上下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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