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燥意 我走的這三年,發生了什麽?……

晚宴設在春秋殿,入夜才開始。

鄭嘉禾撇下秦王與一幹大臣,先去了承明殿看望小皇帝。

——原本,下午接見秦王,是應該由她帶着小皇帝一起的,但小皇帝昨夜裏得了風寒,今晨高燒還沒退,下午那會兒剛好轉些,不好再帶出來吹風,于是便作罷。

鄭嘉禾進屋的時候,皇帝生母劉太妃正坐在榻邊,憂心忡忡地望着沉睡的小皇帝發呆。

聽見動靜,劉太妃轉頭一看,立時收斂了面上悲色,垂下頭起身行禮:“太後娘娘。”

鄭嘉禾嗯聲:“钺兒怎麽樣了?”

小皇帝名喚楊钺,不知是不是先天不足,身體不太好,經常生病。

劉太妃小聲道:“先會兒醒了,已經不發熱了,太醫說再養兩天就好了。”

鄭嘉禾點點頭:“那一會兒的晚宴,他也去不了了?”

說完不等劉太妃回答,鄭嘉禾又道:“算了,還是別去了,免得再驚着。”

小皇帝除了體弱,還有些怕生,好幾次朝會上鬧騰着哭起來,都很讓人頭疼。次數多了,鄭嘉禾就不常帶小皇帝去朝會了。興許是那些大臣同樣受不了小皇帝嘹亮的哭聲,竟默認了鄭嘉禾這種細究起來有些僭越的舉動。

——本朝祖制,非常之時,太後可臨朝稱制,但必須皇帝在場,否則太後發出的召令,就不作數。

但如今這情況又實在特殊,畢竟本朝還從來沒出現過年齡這麽小的皇帝。

劉太妃當年是從鄭嘉禾宮裏出去,得了先帝寵幸,才懷上小皇帝的。她向來聽從鄭嘉禾的吩咐,因此她聽了這話,恭順道:“多謝太後娘娘體諒。”

鄭嘉禾面上神情淡淡的,又交代劉太妃幾句,讓她照顧好小皇帝,便離開了。

耽擱了一圈來到春秋殿,晚宴正當時。

秦王楊昪乃是主角,就坐在鄭嘉禾左下首的位置。鄭嘉禾走上高位的時候,秦王就與一衆大臣起身,紛紛向她拜禮。

鄭嘉禾唇邊始終噙着若有若無的矜持微笑,照例說了幾句場面話,然後就讓那些大臣們落座,開始歌舞。

她手中捏着一盞碧玉杯,杯中是清澈透亮的酒液。

鄭嘉禾目光望着殿中翩翩起舞的美人,漫不經心地晃着手裏的酒杯,視線掃過坐在下首的英武将軍,仰頭将杯中玉液一飲而盡。

始終用眼角餘光注視着她的楊昪,不禁瞳孔一縮。

……她在未出閣時從不飲酒,一絲一毫的酒味都會被她嫌棄。他還記得有一次,自己因為前一天晚上喝了太多酒,第二天酒氣沒散幹淨,被她發覺了,當時她就捂着鼻子跑開了。從那以後,他再也不敢帶着酒氣去見她。

……所以,她什麽時候學會飲酒的?

楊昪思緒飄忽了一瞬,下一刻,他就察覺到大殿內氣氛有些不同。

繡着鳳紋的玄色衣角出現在他的視線裏,與之一同的,還有飄散在空中的淡淡香氣。

楊昪擡頭望去。

尊貴無雙、端莊優雅的年輕太後端着酒杯,靜立在他案前,一雙漆黑的眸溫溫和和地看他,語調輕緩:“秦王戍邊辛苦,我敬你一杯。”

大殿內的樂音不約而同地降低了,舞娘們放緩動作,大臣們也紛紛停止與身邊人的交談,朝兩人看過來。

楊昪稍頓了頓,在衆人的目光中,起身,舉杯,傾身——

一氣呵成。

“多謝太後。”楊昪淡淡道。

……

鄭嘉禾敬完酒,就離席了。

這種場合,她向來不會待到最後。沒有她在場,那些大臣還能自在些,想與誰攀談,就去找誰。

鄭嘉禾新得的狗叫白團兒,與雪球小時候一模一樣。負責伺候白團兒的小宦官抱着它迎上來,剛一到鄭嘉禾面前,那白團兒就迫不及待地一跳,伸着爪子讓鄭嘉禾抱。

鄭嘉禾接住它,安撫似的摸了摸。

初夏的夜晚還有些涼,微風陣陣,琉璃踮起腳尖,小心翼翼地給鄭嘉禾披了一件外袍。

遠處傳來低沉渾厚的報鐘聲,主仆正自往前走着,身後突然傳來一陣腳步聲,伴随一聲喚:“太後。”

鄭嘉禾停住腳步,轉身望去。

只見一身銀色錦袍的秦王殿下,亦同她一樣離開宴席,跟了出來。

鄭嘉禾一邊摸着白團兒雪白的毛發,一邊含笑問:“還有什麽事嗎?”

楊昪注視着她,意識到她的平靜,語氣篤定:“你知道我會跟出來。”

鄭嘉禾一怔,目光落在宮道一側的八角宮燈上,沒有回答。

楊昪走近她,低聲問:“我走的這三年,發生了什麽?”

“什麽?”鄭嘉禾詫異地看他一眼,卻并沒回答,轉而道,“你送我的那幅畫我看了,畫得很好。”

那畫上是一個年輕的婦人,穿着一身正紅宮裝,膚色雪白,雲鬓金釵。她懷中抱着一只雪白色的狗,正與如今的白團兒、幾年前的雪球一模一樣。

鄭嘉禾對那個場景有印象。那是三年前,她剛剛登上後位的時候。

他畫的是她。

楊昪頓了頓,道:“這樣的畫,在我府中還有許多。”

“是嗎?”鄭嘉禾露出了然的神情,仿佛根本沒有聽出來他話中的深意,“那看來秦王在北地這些年,也不曾荒廢技藝。”

楊昪微皺了皺眉,心中陡然升起一股躁意。

她在故意曲解。

楊昪上前一步,抿唇低聲:“阿禾——”

白團兒似乎被驚到,突然汪了一聲,揮着爪子就朝楊昪抓了過去。

楊昪在邊關多年,身形敏捷,自然不可能被它傷到,不過胸前一處,還是被它勾破了一點布料。

楊昪一頓,鄭嘉禾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她松開手,白團兒便猛然竄到地上,一溜煙兒跑遠了。

——原來白團兒是怕了。

小宦官連忙去追。

楊昪神色有些難看。

鄭嘉禾打量他片刻,面色恢複正常,語調柔和:“你想說什麽,現在說吧。”

楊昪目光落在她面上,神情有些疑惑。

鄭嘉禾看眼身邊只剩下的琉璃,解釋道:“現在沒有外人了。剛剛……我可不想你說的那些胡話被傳出去。”

楊昪聽明白她的意思,不禁一怔。

她已貴為太後,還會怕這些東西?

鄭嘉禾垂下眼睫:“前天在茶館,抱歉,是我誤會你了。”

她說的是最後,他臨走前生氣的事。

“我以為你秘密回京,是在防備我,算計我。”鄭嘉禾仰頭看他,“我以為你早就忘了從前的一切……才那般對你說話。可我回宮之後,看到那幅畫,我就知道了,原來記得過去的不止我一個人。”

楊昪看着她的眼睛,目中有些動容。

“這麽多年了,”鄭嘉禾說,“我被關在宮裏這麽多年,只有一只雪球陪着我。但雪球也死了,雪球死的那天你正好回京,我就覺得我雖然失去一切,但你回來了。可你突然在茶館出現,卻是在誤會我、指責我。”

她說着,眼眶裏忍不住湧上了淚花。她連忙別過頭,壓着聲音道:“我當時心中難受,所以态度不好,讓你生氣了。”

“阿禾……”楊昪覺得自己的心仿佛被什麽東西捶了一下,有些疼,有些悶,但疼過之後,又有些爽快,和愉悅,“你沒錯。那天是我太急切了。”

他垂在身側的手動了動,想往上觸碰她的胳膊、肩膀,可他到底顧及着禮法,生生忍住。

“所以這些年,到底發生了什麽?”

發生了什麽,讓她變成現在這個樣子。又發生了什麽,讓皇兄對她恨惡至此,寧願讓他誅殺劉太妃母子,取而代之,也不願讓她繼續做太後?

不弄清楚這些,楊昪心中永遠不會平靜。

鄭嘉禾卻後退一步,神色冷淡了些,道:“很重要嗎?”

“很重要。”

“那你能告訴我,先帝讓你回京做什麽嗎?”

“……”他怎麽說?

鄭嘉禾露出失望的神色:“你看,你尚且對我有所保留,又怎麽指望我把什麽都告訴你?”

她扶着琉璃的手,脖頸低垂:“不早了,你回去吧。”

楊昪默了默,還想再說什麽,剛剛那去追白團兒的小宦官卻在這時跑了回來。

“你先回,”楊昪道,“我看着你走。”

鄭嘉禾最後看他一眼,算是默認,帶着仆從們轉身走了。

……

鄭嘉禾回到自己居住的蓬萊殿,薛敬正巧急匆匆求見,入殿後行禮道:“娘娘,玄甲軍那事兒,審出來了。”

“是誰?”

“永安寺那位。”薛敬道,“那三千玄甲軍扮做幾個大小商隊,一路南下,很少進城不說,通關文書齊全,沒有暴露的理兒。那個往京城遞消息的,原來是太皇太後的人,這是供狀。”

鄭嘉禾擡手接過那按了血手印的紙,一目十行掃過去,挑了挑眉:“倒也不算出乎意料。”

去年夏天的時候,先帝病重,雲貴妃涉嫌謀反,被賜死,當時的太子楊照被廢,如今被關在慎王府。

當時的皇太後,現在的太皇太後為了給先帝與大魏祈福,主動要求去永安寺帶發修行,到現在也沒回宮。

從那時起,朝政由皇後鄭嘉禾一手把持。

說到底,秦王回京這事兒,在他拿出先帝密旨之前,鄭嘉禾就知道了。

當時身邊這些個心腹,就有勸着她先下手為強的,原因無他,大家都覺得,這麽一個有兵權的王爺回京,是來跟她奪權的。

既然他是秘密行動,那她也一不做二不休,趁着大家都不知道的時候,弄死他,後面再說他暴斃,這個威脅就徹底解除了。

鄭嘉禾卻覺得蹊跷。

若要武力奪權,三千人馬顯然不夠。何況她記憶中的楊昪,絕不是粗心大意之人。他敢帶着這麽點人回京,又一路喬裝,要麽就不會露出把柄讓她發現,要麽就是,他有什麽別的倚仗。

果然沒過兩天,他就拿出了先帝密旨。

鄭嘉禾盯着手中白紙黑字的供狀,覺得有點意思。

太皇太後……那就是先帝的人。

他一邊讓秦王回京,一邊又給她營造出一副秦王要造反的跡象,是想幹什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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