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廣寒宮

錢管家觀了半天,見喬涴仙業已坐定書房,正欲腳底抹油,忽然就被招呼了:“錢有方,過來!”喊的還是他的大名,足見非同小可。

他小跑過去,低聲下氣:“老爺,什麽事情呀?”

他擡起臉,忽見喬涴仙的臉頰上有一粉嫩蚊子包。這包令喬涴仙看起來平添幾分活潑:“我叫你夜裏關上臨街的窗子,你關了嗎?哪來這麽多蚊蟲的!你怎麽做的事?”

管家伏下身去:“我這就去看,這就去看!”

喬涴仙怒目而視:“推我過去!要是沒關,有你的好看!”

這麽一說,管家的心裏就有些惴惴了:關了沒有?他剛在坐在窗前頭,我怎麽沒想着看一眼?

于是喬涴仙此刻正大光明地,一把将米黃窗簾振開了。

錢管家站在背後,眼睛掃得很快:還好,是關着的。他瞟向窗子上喬涴仙的倒影,欲看他還有什麽話說,誰知喬涴仙似乎并不在意窗戶。

他的眼睛向下望,由于眼睫長,好似廟裏的佛,掩下來的時候,就顯得多愁而憐憫。

然而窗簾一振開,室內的明亮光線就照射出去。從外頭看來,就是這一方窗子忽地一亮了。

元吉在正對着窗戶的地方,猛地一擡頭。他的身邊總是圍着幾號人,這時見他擡頭,也競相地看過去,看向喬府的二層樓。

喬涴仙躲閃不及,連人帶蚊子包,就這麽被聚焦了。他慌了神,記起從前元吉“小人得志”,窮顯擺的德行,許是要擡起手,說“喬老爺,是我呀!”他此刻就恨不得向後仰倒過去。

然而元吉只定定地看他一會兒,沖他慢慢眨了眨眼睛。不多久,将頭低下去了。另幾號人随之說說笑笑,也不看了。

喬涴仙的手摸上了窗縫,聲音很低:“是關着了。”他的氣好像一會兒便消散了:“你去端一盤蚊香。”

老錢連連稱是,忙不疊地将他又送回書房,拿了盒蚊香。

喬涴仙看着這蚊香的包裝盒,花裏胡哨的,畫玉兔嫦娥。他想廣寒宮也不知有沒有蚊子,嫦娥等人時,豈不也要盡心拍蚊子?否則是多麽煩人的事呢!

喬涴仙看着蚊香飄一縷煙上來,心思朦胧地揣測廣寒宮秘聞,恍然間就記起了一件事:元吉沖他眨了眨眼睛。

喬涴仙原本弓身伏案,此刻忽而将背挺起來了:這人是不是有什麽話說?

拉倒!有話說,也是他來找我!

但如此一想,喬涴仙的少許良心又有一些抗議:人可剛從虎口底下撈了你一回呢!

于是喬涴仙這位冒牌嫦娥,在夜裏攤市散去的時候,出了書房的門。

元吉站在窗下,在漸漸散去的人潮裏仰起了頭。

喬涴仙的房子裏,為了他的方便,緊要的地方皆設了緩坡。他下到一樓,路過侍應房,管家眼見着他,追上幾步去,又被他一擡手:“不必了。我出去看看,即刻回來。”

喬涴仙實想不明白自己緣何摸着黑,要出來跑這一遭。他端好了架子,見着元吉,假模假樣地一咳嗽。元吉站在牆邊,靠坐在他的水車上,聽見這一聲,水車就輕微地一響:沒坐穩。

“你有何貴幹?”喬涴仙隔了他四五尺,不進前了。

地上卷了風,風裏就帶笑。元吉水車上的燈,此時将他的面貌描畫出來:“我什麽貴幹?我也沒找你啊!”

喬涴仙的輪椅當時就轉了向。元吉的水車随之重重地一響:他跳下來,大步流星地抓住了喬涴仙的扶手:“瞎說的,瞎說的!”

喬涴仙憑一張輪椅,很難與其手臂抗衡。元吉面對面地,俯下身來,朗聲一笑:“你來得這麽晚,茶都賣完了!”

喬涴仙看了他一眼,随之就低下頭去:“誰稀罕?”

元吉蹲下去,追着看他的眼睛:“我以為,我以為你當時看不見呢,眨得我眼淚都要出來了!”

喬涴仙稍微哼了一聲:“你那麽愛叫喚,怎麽,現在不曉得叫了?”

元吉仰着臉,眉毛就輕松地擡起來:“你好像那時候不愛聽嘛!你不愛聽,我就不當着人喊你了。”

這兩人到目前為止,皆未發覺對方一句要緊話沒講。

其實本來也就沒什麽事要緊。路邊的香樟也覺此二人對話閑得慌,自個兒就着風搖了搖。

元吉借着背後破燈的光,這時看出來了:“哎喲,臉上有個包哇?”

喬涴仙一摸自己的臉,繼而捂住了:“沒見過?”

元吉咧嘴笑起來:“沒見過你臉上的。我以為蚊子光咬我,不咬你呢!”

喬涴仙對此嗤之以鼻:“憑什麽?”

元吉搖頭晃腦,一本正經:“你多白啊!那叫、面如……面如馍馍……”

喬涴仙一拍扶手:“面如冠玉!”他張嘴要解釋,然而很覺得沒有必要:“算了吧!”

但元吉好學,他一撫掌:“面如冠玉,我記着了。以後說面如冠玉,我就記起你來了。”

喬涴仙捂着的手就放下來,輕聲地:“用你記?滾你的蛋。”

元吉站起身,一瞧月頭:“是該滾蛋了。水桶再不還,要多繳租金了。”他回過身,托起水車,就向喬涴仙額外一行禮:“喬老爺,沒別的事兒,我可走啦。”

喬涴仙沒言語,朝他彈了彈手背。

元吉調轉了水車的方向,笑了幾聲,直往燈暗的地方隐去了。他好似回了頭,又好似沒回頭,喬涴仙看不清楚。

他轉過身,往府裏去,輪椅推得很慢。把門的替他推到門廳了,喬涴仙才發覺蓬圈的事只字未提。他一扭臉,忽而聽見巷子遠處響起了一聲歌。

這是碼頭的人總唱的,歌都算不上,也就吼一嗓子,熱騰騰、輕飄飄地,就這麽傳過來了。

“夜裏的星星亮啊,哪有妹妹的眼睛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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