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出逃目的地:司老師家
貝達寧追到宿舍的時候,任舟已經在收拾家當了。他來的時候只背了個雙肩包,幾個月過去,也不過多了司君遙送的衣服和一套洗漱用具。因為他清楚,這間宿舍只是他的落腳處,家居的東西大多看看就算了,買回來也沒處擺放。只有一個玻璃碗例外,是買泡面送的,側面浮雕着朵大牡丹花,他實在喜歡,買回來擱在桌子的一角。
那兩巴掌扇得并不解氣,他反而在冷靜下來之後生出了濃重的挫敗感。塌下心要好好治療,結果吃了這麽多天的藥也壓抑不住左奔右突的情緒,在衆目睽睽之下失控。
雲生網咖是他逃離舊地後第一個容身之所,其實已經很幸運了,沒社會經驗的人空降陌生異鄉,就能把住所和收入一次性解決。老板也好,同事也好,對他體貼關切,又熱心提攜。他遭逢得這些都太順了,與之前一貫的人生軌跡格格不入。如今終于還是回歸老樣子,可能,他就是不配過這麽安逸的好日子。
當老板面把老板的親戚揍了,并且別管之前他們都是怎麽八卦,剛才蔣昊那番話等于将他的秘密抖摟了幹淨,兩件破事兒加起來足夠判他個掃地出門。可他不想被掃地,如果非要走,那就主動收拾利索,保留最後一點尊嚴。任舟什麽都可以不要,但面子不想丢得那麽徹底。
貝達寧眼看他把衣服一件件填進背包,立刻懂了微姐那句“勸住”是什麽意思,走過去拉住背包帶問他:“任舟,你幹嘛?”
任舟不看他,悶頭裝得飛快。“打架了,鬥毆了,我開除我自己呗。”
“誰說要開除了?老板沒發話,你自己做什麽主?”
“老板親戚都被我揍了,還用發什麽話,自己心裏有數得了呗。”
“蔣昊就那樣,你也不是第一個跟他起沖突的店員了,露露之前有個男收銀,也是跟他差點打起來,猛哥和微姐也沒說開除還是怎麽着。後來他呆了一段時間,跟同鄉回了老家才離職的。蔣昊這個德行誰不知道,猛哥他倆也都是通情達理的人,怎麽可能為這個就開除你。他們平時對咱們多好,又不是作假的。”
任舟略微停了停忙活的手,低頭看向微姐給他新添的那床厚毛毯。北方的秋會被幾場寒流收束得猝不及防,傳說中的暖氣沒到位的時候,天邊的晴朗仿佛是假的,屋裏屋外溫度都令人縮腳。微姐擔心他一個南方小孩兒不适應,特意給他加厚了床品。猛哥幹脆買了床電熱毯給他,烘得被窩暖洋洋,一夜醒來,睡得臉蛋兒發粉。
好是真的好,但越是這樣,他心裏越過意不去。太少被好生對待的人,接過哪怕一點善意,都恨不得加上十倍歸還。而他還沒來得及回報什麽,就捅了婁子,更不能再讓他們夾在中間難做了。
貝達寧臉上有難得的急切,他扶上他的肩頭,懇切地說:“貝,你們都特別好,雲生也特別好。但我不想猛哥被親戚質問的時候還要找理由維護我,也不想長年累月地面對一個随時能炸出我脾氣的貨。你別看我平時二了吧唧,但我其實特別渴望做一個平和的人,一個不給對我好的人添麻煩的人。”
“那就更不應該這時候走。”猛哥進來回手帶上了門。“舟兒,你拍屁股就走,我上哪臨時招人去?指望我跟他倆替班啊,還是你微姐?”
任舟把背包拖到一邊,猛哥坐上床沿,擡了個下颌示意他。他為難地立了一會兒,最終還是拗不過,坐到了猛哥對面。
“我剛才的态度給的夠明确了吧?不夠我就再說一遍。蔣昊那小子嘴就是欠,說話難聽,冒犯你了。但你這手動得也不輕,也算給他個教訓。兩廂扯平,我誰也不想追究。按你微姐說的,是你們小孩兒之間的事兒,你在氣頭上都知道要去店外解決,那我也多餘插手。這種事兒像達寧說的,也不是第一次發生了,我真沒什麽心理負擔,蔣昊他老子來問我也不怕,誰還不知道他那狗樣兒了啊,但我确實也沒法開了他。”
任舟立刻擡頭,“猛哥,我沒想讓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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猛哥伸手打斷了他的辯解:“我知道,你也沒指望我處理他。但,舟兒,這幾個月咱們兄弟我自認為處得不錯,說到工作層面我對你也絕對認可。哥還是希望你能繼續在雲生做下去。當然,你有你的脾性和想法,也可以說‘猛哥,我覺着他踩我底線了,我忍不了’,然後炒了我,那我也能理解。可是真的不至于,為他不值當。”
話說到這個份上,任舟就算有一百個委屈,也沒法一走了之了,更何況他壓根也沒覺得委屈,動手打人的是他,被挽留和安慰的還是他,再不識擡舉,都知道這臺階得下。
他深深吸了一口氣,又無聲地呼出,眼裏的戾氣褪得幹淨。“哥,這工作你要是覺得我還勝任,那我就還幹着。今天沖動了,給你添的麻煩,對不起。”他弓下腰,猛哥和貝達寧對視一眼,也舒了口氣。
可他們誰也沒想到,任舟還是跑了。
任舟是午飯時候逃的,趁着去前臺換邱菲的班兒,拖着幾乎拉不上拉鏈的背包,悄悄出走。
工作可以繼續,反正一人一班,平時設備維護也都是他和貝達寧一起做,幾乎跟蔣昊搭不上。但這宿舍,他是萬不能住了,一晚也不行。否則再控制不住幹一架,他和蔣昊沒準都得住院,一個精神科,一個外科。
他只知道要走,卻不知道應該去哪。雲生路整條巷子幾乎沒有普通住宅,居民樓裏入駐的全是商家,想就近租個房子比登天都難。他站在冷冽的晴風裏四下眺望,最終把目光定格在雲生路後身林立的高層上。
那個小區絕不是他租房的目标,因為看地段也知道肯定價格不菲。他只是忽然想起司君遙帶他去過,那是司君遙的家,那有睡起來非常舒服的沙發,也有一床厚軟的毛毯。算了,對自己坦誠點,他根本不是想沙發和毛毯,他就是在想司君遙。
不知道為什麽,他習慣于在所有人面前樹立獨當一面的形象,唯獨會對司君遙暴露脆弱。就像他常穿的那條長褲,全黑無logo,側面還綴了半條銀鏈,看起來相當滑板酷哥,可翻開那四五個口袋,摸出來的都是糖果和藥丸。
他不給別人翻,卻總是非常渴望司君遙來翻。給他看自己的幼稚和落魄不會羞恥,甚至萬分期待他把沉靜的目光填上滿滿的關切,嘆息一般低低地叫他:“阿舟…”任舟活了十九年,第一次有這樣的體驗,于是把“不給別人添麻煩”的信條往腦後一抛,掏出手機給司君遙打了個電話。
司君遙從工作午餐現場俯沖回家,滿地落葉揚起一卷風渦。
剛分開沒一會兒,任舟不知道怎麽就陷入了需要電話求救的境地,話筒噴着風聲支支吾吾說得又不清楚,司君遙只能甩了一句“阿舟等我”,火速趕回。
單元門口的柿子樹上還零星挂着幾顆橘色的果,瘦高的男孩立在樹下,巨大的背包像他寄居的貝殼,襯得他更加單薄,單薄得似乎随時會被卷進風裏。司君遙的指尖忽地疼了一下。
走得近了,他突然發現,任舟手裏還捧了一只玻璃碗,浮雕着誇張的花開富貴,內裏卻空蕩蕩,活像什麽流浪少年,沿路懷缽化緣,卻一無所獲,正仰頭期待哪顆柿子施舍他一餐。
司君遙最後幾步路走得急匆匆,一步跨上臺階,任舟翹起的一角發絲被他捎來的風吹伏,轉過身,凍紅的鼻頭和耳朵軟趴趴,張開嘴聲音也發綿:“責四子能呲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