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 初吻未遂
新月初一,瑞雪紅燈,天晴得爽朗,冷冽又潔淨的空氣牽起日光一同攀上玻璃窗。
任舟在夢裏把昨夜的擁抱回放了上萬遍,歡騰的煙火逐漸疲憊不堪,他再次将時針撥回到鐘聲敲響前的第六秒,然後閉上眼,等待落入司君遙的懷抱。
沒有什麽能比一個堅實篤定的胸膛更溫暖,司君遙的大衣衣領在他的羽絨服上擦出細微的聲響,後腦的發絲被完整地托在掌心,冰涼的指尖觸到了他剛被捂軟的耳背。司君遙的聲音在熙攘的慶賀裏依然字字清晰,像從他心底響起來那樣,以一種撼動心跳的頻率震得他胸腔中蕩起回響。
他唯一的遺憾是那一刻太過驚異,傻了很久,才指揮着顫抖的手,升到司君遙的背上。如果再給他一次機會,他會比司君遙抱他抱得還要用力,也或許會在睡前,把未盡的話夾在晚安裏講。要不是周念打電話叫他們回去的話。
他們收了周念的紅包,也誠摯地道謝并祝願了。任舟跟着司君遙進了那個神秘的小房間,對男主人的照片寒暄了幾句。很意外,司航是非常陽光的長相,笑得比海上的日出還要奪目。那種奪目就好像把周念和司君遙的燦爛都不由分說地打包帶走,兀自沒心沒肺地永遠活在了相框中。
任舟很識時務地在司君遙肅靜的面容前選擇了緘默,乖乖洗漱,乖乖把被子拉得很高。可一萬次的回放把他的心髒鼓動得太強勁,他睜開眼的時候,司君遙還睡得很熟,需要聆聽才能分辨到他的呼吸,靜谧綿長。
任舟抓着被角,屏住鼻息,湊近他的臉龐。好像有卧蠶的人比較容易生出眼紋,可是司君遙沒有,他皮膚是冷一度的玉白,眼角平展,只有眉心迎着光亮能瞧見兩道極淺的短痕,暗示着他不輕易顯露卻時常發生的憂愁。
不吃東西的時候,他的唇色就不會像擦了口紅那樣鮮亮,淡淡的色澤把唇形的邊界模糊在白皙的膚色裏。但他跟自己說過,像他那種尖角銳利的上唇很漂亮,有種不是誰都可以收服的桀骜。
那次,任舟其實很想說,他很容易被收服的,抱在懷裏摸摸頭就恨不得一輩子跟他走。再口是心非的嘴唇,只要司君遙願意吻,他也保證自己會甜得像只奶貓。
他設立了很久關于司君遙什麽時候會喜歡上他的命題,但一直套不上合用的公式。昨晚的擁抱像題幹中忽然增加的條件,他想起忘了姓什麽的數學老師舉着巨大的直角尺,對他們狂敲黑板:“沒有條件就找條件,有了條件,就得寸進尺!沒準哪一步就把你轟隆隆推到正确答案上!”
任舟用手肘撐起上半身,陰影蓋住了司君遙寧靜的睡顏。昨晚他太熱,迷糊中掀掉了T恤,不知道丢在了哪裏,此刻脊背的肩骨被透過窗簾的晨光鋪得處處發光。他俯下身,無限地接近他的答案,他的渴慕,他揣在懷裏小心私藏的愛情,在鼻尖觸到司君遙臉頰的一刻,卻忽然聽到周念打開房門急切地催促:“阿遙,要去公墓看爸爸,你怎麽還沒醒呢…”
司君遙幾乎是立即睜開眼将他掀開,但似乎一切都太晚了。
周念的臉瞬間變得慘白:“你們…你們…”
司君遙跳下床,試圖靠近後再和她解釋什麽,可他每向前一步,周念就往後退一步,最後一路從卧室門口退到客廳,被茶幾擋住了去路。
司君遙伸手扶住她劇烈顫抖的手腕,周念卻反手抓住了他的小臂,她用了渾身力氣攥着司君遙,難以置信地問他:“阿遙,你們剛才…你是…喜歡男人的嗎?”
司君遙沒法否認,他看着周念的眼睛,回答:“是。”
Advertisement
周念的眼淚奪眶而出,她又問:“你和任舟,其實是在一起的關系嗎?”
很遺憾,這次的答案是“不”,可任舟随便套了件上衣,從他背後大聲地搶走了回答:“是!”
司君遙回頭看他,他三步并作兩步走過來,赤着腳卻在司君遙身旁站出頂天立地的姿态。
“或者說,有一半是吧。我單方面喜歡司老師,想要和他在一起。剛才是我沒忍住,很想親他,就去親了。”
任舟鞠躬鞠得十分幹脆,臉上卻沒有任何抱歉的神色。司君遙盯着他的側臉,腦中奔湧的全都是剛才任舟莽撞的發言,如同一灌沸水撕啦一聲澆在他的頭頂,過往所有的猶豫和掙紮都被燙得發滾,最後熟爛在異軍突起的心跳裏。
喜歡他,想親他,想要和他在一起。司君遙甚至懷疑,這個“他”是否真的是指自己,周念卻比他先一步确認了任舟傳遞的信息。
“你…你怎麽能這樣呢…阿姨這兩天對你不夠好嗎?”
“阿姨,你對我很好,可我真的很難忍住想親他這件事兒,對不起。”
“我不是說這個!”周念忽然拔高的聲調喚醒了遁在迷霧中的司君遙,他把幾乎癱倒的周念又往身前扶了扶,周念卻掙開他,向後坐在了茶幾上。“你們要在一起嗎?像談戀愛那樣?像結婚那樣?”
“如果司老師願意,我們現在就可以确認這樣的關系。他現在不願意也沒所謂,我會努力追他,直到他願意。因為他的取向改變不了他的好,他是我遇見過的最好最好的人,沒有之一。”
“阿舟,不要再說了…”司君遙打斷了他熾烈的剖白,蹲在周念腳邊,把她的手攏住:“媽,你先別聽他說這些,我們沒有在一起。我喜歡同性,但我從來沒有考慮過戀愛甚至結婚。”
周念萎靡地駝着背,仿佛剛才幾句激烈的問話就已經耗光了她全部的力氣。她嘴唇還在開合,簌簌落淚的眼睛卻垂在地上。“可是…你喜歡男的…你以後,就不會跟女人結婚,也就不會生孩子,對不對?”
一種強烈的不安湧上司君遙的心頭,他擡起頭,對上了周念的目光。
“那你爸爸的血脈要怎麽辦?”
周念的問話像一句宣判,轟然砸在司君遙紛亂的心緒間,所有來不及整理的愛意、震驚與為難全都在一擊之內魂飛魄散。他确實沒有考慮過婚姻,因為在大環境下,他無法擁有合法的伴侶。他也離不開大環境,因為周念和她的牽絆在這裏。假使上天眷顧,他能遇到一個可以與他舉辦婚禮的人,他也只想和他維系一個兩人的家庭,因為他不願意踐踏法律來獲取與自己有相同基因的嬰兒。
可他忘了,他是個遺腹子。他是司航在這世間最後的血脈。
周念在他的沉默裏哭得泣不成聲:“我沒有催過你戀愛和結婚,我知道你工作很忙的。我想等你穩定了,總會找個女孩子踏踏實實地結婚、過日子,然後生個小孩,不用多,一個就夠了,讓我做奶奶,讓爸爸做爺爺,那我們得多高興啊…可你為什麽非要是個同性戀呢?”
任舟原來以為周念只是一時接受不了司君遙的取向,于是站出來義無反顧地表白。他的邏輯很簡單,只要讓周念知道,無論司君遙喜歡的是男是女,他都足夠優秀,值得被認真地追求和愛慕。可他沒想到,周念在意的根本不是取向本身,而是司君遙能不能為她死去的老公傳宗接代。
他簡直是出離憤怒了,也顧不上什麽禮貌,居高臨下地對周念說:“阿姨,不,周女士。并不是每個人都要生孩子好嗎?他不生人類也滅絕不了!”
“你根本就不懂延續血脈對我們家來說有多重要!…”
“那你兒子就不重要?他怎麽過得高興點兒,怎麽做自己就不重要?你為了個念想把他生下來又不好好養,已經夠對不起他了,現在還打算逼着他為了你和一個早不存在了的人把自己掰直了然後生個孩子嗎?”
早就不存在了…周念的眼神在他的質問裏空了一瞬,下一秒她站起身,用不知哪來的力氣搡着任舟往門外推,邊推邊用撕破的聲音哭喊:“你走!我不想看到你!你怎麽能這麽說他呢…阿遙,他是你爸爸!…”
任舟再生氣也不可能跟長輩動手,任由她下狠手推到了門口。司君遙奮力擠進他們之間,試圖替任舟抵擋周念的攻勢,可周念被任舟的冒犯激紅了眼,見他插手,哭嚎得更加瘋狂。任舟被搡得無路可走,背手打開院門,打算先出去。可他剛站到臺階上,周念就突然沖過來,
司君遙扶住門框,将任舟掃向一旁,自己卻來不及躲避,周念的頭狠狠地撞在他的胸膛中央。他還穿着藍色的睡衣,像只被驀然擊落的知更鳥一樣,從三級臺階上憑空騰起,重重落在雪地裏,撲起的雪浪蒙上他的臉,覆住了他緊蹙的眉。
“卧槽!”任舟跳下去,跪到他身旁,先去托他的頭。“磕到腦袋了嗎?身上疼不疼?”
他的詢問因為急切已經帶了哭音,司君遙抹開眼睫的雪水,先偏頭去确認他沒有流眼淚,然後才把渙散的目光聚集在癱坐在門邊的周念身上。她哭得那樣傷心,卻不知是為了誰。司君遙緩緩起身,五髒六腑随着他的動作重新歸位,可那種深厚的悶痛感卻梗在胸口,久久不散。
任舟架着他,從來沒感覺他有這麽瘦削。司君遙一直都是可靠的、沉厚的,能把他全盤籠罩,也能無聲地為他抵擋一切煩擾,可這一刻,他臉上絕望的表情比積雪還要蒼白,不加掩飾地明徹在呵出的白霧裏。
“任舟…”
司君遙站在院子裏,眼睛看着周念,卻沒向她邁出一步,而是低聲喚任舟的名字。
“我在。”
“車鑰匙在我大衣口袋裏,你穿好外套,開車回去。”
“我不,要走一起走。”任舟狠命用手背蹭了下眼尾。
司君遙遠遠望着幾乎哭到昏厥的周念,像說給任舟,也像說給自己:“我走不了…”
他走不了。
逆向新歲第一天的陽光,他為自己寫下了晦暗無邊的注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