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慈善堂(二)

緒自如很想知道,什麽時候慈善堂變成了一個看起來像是買賣兒童的機構了?

——這個挺不錯,品相好,我帶走了。

甚至連錢都不用付。

往回溯再兩輩子,天極門的都是派專人下來遴選根骨上好的小孩。

再怎麽看也至少是一套幼兒園入學的流程,這會兒看着簡直像是在挑選牲口。

緒自如是不承認自己主觀意識強烈,因為煩宴清河連帶着對天極門也百般挑剔起來。

他現在對宴清河莫名抵觸,可能受自己現在小孩身體的影響,雖然他骨子裏年紀真要算起來約能算是個過了半百的老人,但他現在的身體顯然支撐不了他活了這麽長時間的智商,他在宴清河懷裏待的不痛快,便忍不下去直接睜開了眼睛,二話不說便手腳并用要從宴清河懷裏跳下來。

宴清河見他醒了愣了愣。

緒自如睜開眼睛見了宴清河也沒忍住小小愣了下。

他覺得宴清河有哪裏變得不一樣了,分明五官神情還是原來的模樣,但莫名就有些面無可憎起來。

“你放我下來。”

緒自如本來想演出一副小孩被陌生人拐賣了的驚恐狀,但奈何他見到宴清河實在演不出戲來,只平鋪直述地吐出了句話。

好在他年紀小,嗓音脆脆的,聽起來奶聲奶氣,聽着倒像是被抱着不舒服了的撒嬌。

宴清河面對小孩臉皮倒厚,不放反托着他屁股,把他往上擡了擡,深井般的眼睛一錯不錯地看着他。

緒自如有些不自在,便顯得有些兇巴巴地問他:“你是誰?”

宴清河沒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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緒自如又問他:“你要幹什麽?”

宴清河隔了好一會兒才開口說:“我帶你回家。”

“……”緒自如覺得宴清河被鬼附身,他甚至在一瞬間懷疑宴清河是不是也重生了。

——這個世界上重生是件這麽簡單的事情嗎,人是不是不會死?

緒自如六歲身體的大腦,沒辦法支撐他去思考這麽複雜的事情。

他就沒忍住想到自己同宴清河分開時候的場景。

也不是多陰差陽錯的故事,想來也沒有什麽亟待二人去解決的誤會、誤解。

就是一個天生薄情的人,嘗試了一次後發現自己确實沒心。

緒自如曾經也不甘心過,也曾站在宴清河眼前質問過對方。

——是有什麽其他的原因,讓你做出這樣的決定的嗎?

——師兄,你得有話說話。

我不是不能接受的人,如果你真的覺得有一件事情很重要,必須得抛下我。

我并不是不能接受,我得要一個理由。

——沒有理由?你想通了?

——宴清河,你真可笑。

緒自如不解過、懊惱過、也痛苦甚至怨恨過。

最後想着算了,決定從天極門離開。

他離開那天人間正好萬物複蘇的春季,他在房間裏随意收了些不重要的東西,背着包袱要走。

那天清娘特意把她釀了好幾個季節的桃花釀塞了兩瓶給他,并囑咐他下山後要自己照料自己,凡事能忍則忍,萬萬不能意氣用事。

緒自如沒個正行地沖清娘笑嘻嘻地點頭,他伸手指撓撓自己鬓角的頭發,背着包袱擡手跟清娘道別。

下山的路途遙遠,緒自如沒法禦劍飛行,也沒有移形換影之術,只能一腳一腳往山下走。

那天天恰好下了細如牛毛的小雨,無望山上水霧朦胧,樹與樹的影子都交疊在一起。

緒自如走濕了腳下鞋子,走濕了頭上毛發,跟幾只出來搬運食物的小松鼠打了照面,小松鼠尾巴蓬松,抱着一粒圓果子飛速地流竄回了樹上。

緒自如覺得有趣,站在樹下仰頭看了好一會兒松鼠搬堅果。

然後就跟下山辦事回來的宴清河也打了個照面。

宴清河身旁跟着四五個師兄師姐,師兄師姐一心問道跟他也算不上多熟稔,對于他的離開只點頭示意再見,人便直接離開了。

緒自如雖自己告訴自己死心,也确實勸自己一個活了好幾輩子的人,體面二字肯定能做到。

但是見到宴清河一副雲淡風輕、什麽都不放在心上的模樣,總忍不住內心憤恨,無名火湧上心頭,說話的語氣便沒忍住帶上了一兩分的刻薄:“師兄大忙人,不知道是否還記得答應同我一起飲酒?”

宴清河表情冷淡,話也不多說半句,只道:“我不喜飲酒。”

緒自如便又刻薄上了兩分:“你前些時間跟我濃情蜜意時,可不是這樣說的。”

宴清河如同一個已經入定了的老僧,心定異常:“過去的事情你我二人都放下吧,你本可以不用離開。”

緒自如的那幾分刻薄就又帶上了幾分不甘,他盯着宴清河的眼睛,一字一句地對他說道:“釀酒的方子我已經學會了,當時想着你我離開之後,我春天給你釀酒,夏天帶你去捉蟬,秋天得去集市裏買很多東西準備過冬。”

緒自如說到這笑了下,“冬天太冷了就不出遠門啦。

可以把春天釀的酒拿來吃,坐在小院子裏看雪落。”

宴清河輕輕地嘆了口氣,他神情中帶着一種近乎憐憫的無奈。

緒自如就回過神來了,他平靜地詢問宴清河:“你是自己想通了嗎?”

宴清河點頭:“是。”

緒自如已經問過很多遍,不甘心也沒辦法,他跟在宴清河身後跑了這麽多年,不管是什麽原因,對方說不要他就不要他,說丢下他就丢下他。

他實在沒有那個精力再去糾纏。

他沖宴清河點了下頭,繼續往山下路走去了。

這是緒自如記憶中,自己跟宴清河最後一次見面時的場景。

他上輩子至死好像也沒見再過宴清河一面。

這再次睜眼,突然看見這麽個宴清河,他有些奇怪。

但是再想想,宴清河對小孩子好像一直都耐心挺足。

自己最開始那一次見他,他就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腦袋,成功安撫了他剛到異世時的緊張。

緒自如這會兒在宴清河懷裏待得難受,晃着手腳想從他身上跳下來,他現在是個小孩子身體,胡鬧起來不至于太讓人覺得奇怪。

他便學着慈善堂內小孩一樣吱哇亂叫起來:“放開我!放開我!”

宴清河一雙手臂穩如磐石,他盯着緒自如問:“你要做什麽?”

緒自如吱哇亂叫又喊着說:“我要撒尿!放我下來!”

旁邊站着的何枕二人聞言都笑了起來,宴清河卻罕見地手足無措起來,他把緒自如放下,話還沒說,緒自如撒腿就往外面跑。

宴清河沒忍住想要跟出去,何枕在旁邊笑呵呵地說:“這小娃兒看着挺聰明伶俐。”

宴清河沒搭腔,擡步直接走出去了。

小孩子的身體限制了緒自如一個成年人的靈魂,被何枕誇贊為聰明伶俐的緒自如撒腿跑出了大堂就想躲離宴清河遠遠的。

目之所及只剩下院裏一棵大槐樹,他跑到樹底下就要往上爬,奈何手短腳短爬得十分費力。

宴清河過來的時候,他蹬了半天還沒爬到宴清河肩膀的位置。

宴清河把他從樹上抱下來,問他:“你要什麽?”

緒自如說:“我要到樹上去。”

宴清河問他:“為何?”

“高。”

緒自如心裏想得是離你遠點,嘴上哼哼地說道。

宴清河抱着他,幾個輕巧的動作就帶他飛上了他久爬不上的樹幹。

緒自如有些煩:“你放下我。”

宴清河說:“危險。”

緒自如想我現在是個沒進化完全的人類幼崽,誰他媽聽得懂你在說什麽,嘴上便一直道:“你放下我。”

宴清河似拿他沒辦法,挑了一節最粗的枝幹把緒自如放了上去,然後自己下了樹。

他站在樹下仰頭看緒自如。

緒自如坐在樹幹上不動,他便也仰着頭不動。

緒自如抱着樹幹在樹上低頭看宴清河,大聲問他:“你是誰?”

宴清河十分簡略地回道:“宴清河。”

被層層樹葉擋到,緒自如抱着樹幹直翻白眼,嘴上繼續演小孩子戲:“這是什麽地方?”

“慈善堂。”

宴清河仰着頭回道。

“……”緒自如有些無語,覺得宴清河這輩子沒跟小孩交流過,嘴上又道:“我不想在這裏,我想回家。”

宴清河這會兒沒說話了,隔了好久他才問道:“你想要什麽樣的家?”

緒自如條件反射地接嘴道:“阿爸阿媽都在家的家。”

宴清河久久不語。

何枕出來時就見一大一小兩個人隔樹對望的畫面,他走過來,有些不放心:“怎麽上樹去了?多不安全。”

宴清河神情有些愣,他垂在一旁的手,手指有些不自在地搓了搓,半晌才反應過來回道說:“無事。”

何枕說:“小孩這個年紀正是調皮的時候,這次你帶他上去了,你能在下面照看着。

下次他自己爬上去摔了怎麽辦呀?”

育兒這種事向來不在宴清河的能力範圍之內,天極門內有好幾個專門教養小孩的嬷嬷,且天極門門規甚多,五六歲大的小孩已經被教的不會調皮亂爬樹了。

更何況他這次是要帶緒自如走的,緒自如什麽時候爬樹他都能看着。

想到這他又不以為意起來,只淡淡地說了句:“無事。”

那樹上的緒自如見又有人站在樹底下看他,便又問道:“你又是誰啊?”

何枕笑眯眯地說:“我叫何枕。

你現在待着的地方是我建的,你今天的午膳也是我安排的。”

緒自如在樹上哼唧:“我都沒吃飽。”

何枕啞然:“沒吃飽,為何不多吃些?”說完又想小孩肯定是受了苦,不敢多吃,一時又有些心酸。

緒自如不知他心裏想的那些,只心裏道——你院裏養這麽多娃娃,我多吃一口別人不就少吃一口麽?他可舍己為人了。

何枕又道:“你若是現在乖乖從樹上下來,我待會兒偷偷再給你吃些東西,可好?”

緒自如不為五鬥米折腰,繼續問道:“那今日帶我回來的伯伯是誰啊?”

何枕耐心地解釋道:“他是我們家管家,你可以管他叫東伯。”

緒自如哦了聲,又問:“那同你一起進門的那兩位又是誰啊?”

何枕說:“那是我夫人及我養子。”

緒自如爬在樹上遲疑了好半會兒,據他所知何枕未婚,而且養子也應當不是個這麽大的養子。

緒自如便故作調皮,十分不禮貌地問道:“那他們叫什麽呀?”

何枕脾氣很好,溫和又耐心地回答起一個小孩子的問題:“內子名喚寧箐。”

緒自如有些疑惑。

何枕又道:“養子名喚何歲,大你挺多的,你平日要有事可找他幫你。”

“他小名安息,你可以喚他安息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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