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 江南(四)
緒自如作為頭號嫌疑人被現場官差幾根棍棒一壓,麻繩一捆後直接羁押關進了大牢裏。
他此刻正坐在潮濕陰暗的大牢裏,牢內靠牆處堆了薄薄一層泛黃的枯草。
緒自如靜坐在那堆枯草上,手無意識地揪弄着地上的枯草,他蹙着眉頭,鼻尖仍舊能夠聞到自己身上衣物帶着的血腥味。
他的腦內像是有兩個小人在打架,這兩個小人都聲嘶力竭地向對方嘶吼着。
——你覺得是誰?!宴清河已經入魔,除了他這個夢境中還有什麽人會知道女娲石?!
——不,不可能。
大師兄是什麽性格品行你不知道嗎?他怎麽可能會做出屠殺他人滿門的事情?
——這個人還是宴清河嗎?他入魔了!他已經不再是他!
——不。
他若是入魔了要女娲石做什麽?他若是不想要女娲石現世,就讓何枕在睡夢中死去不就好了?何苦又要多此一舉?
——他要毀了女娲石,緒自如!
——我不懂。
他把何枕一家幾百口人當着何枕的面殺了,何枕必然痛苦至極,會靠着女娲石的指引離開三寶夢境……
緒自如想到這裏頓了頓,他在陰暗潮濕的地牢中睜開眼睛,大腦有些鈍鈍的。
——他或許真的就是想讓何枕帶着女娲石離開三寶夢境呢?四極柱的裂縫,驅魔淵的魔氣,他只能想到這種辦法讓何枕甘願醒來?
——那他殺了別人全家!屠殺了別人滿門!為了所謂的大義,便當着別人的面殺了他摯愛之人讓其痛苦而死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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緒自如呼吸急促起來,他蹙起眉頭,嗓子像塞進了幾根雜草般幹澀。
——可你自己也曾這麽威脅過何枕,這是最差的一種辦法。
——你太高看自己了緒自如。
你想想那個仙仙,才十多歲,昨天中午還言笑晏晏地喊着你哥哥。
你真的能夠一劍把這個小女孩捅個對穿嗎?你雖知道她不是真實存在的人,可是你真的能做到嗎?
緒自如閉上眼睛,手指反複揉搓着地上的枯草。
雖然他的不管怎麽推,這件事好像除了宴清河也不會有別的人會做,但是他感情上總不願意相信。
大師兄手染血污,這不應該,也不可以。
承認是自己殺的人都比要承認是宴清河去屠人滿門要容易得多。
緒自如睜開眼睛,垂頭揀了幾根枯草在手中,他用手指揉搓着枯草,把柔軟葉片狀的枯草揉搓成細長的形狀。
他腦中在緩慢又沉靜地思索——劍。
對,劍。
宴清河用劍,劍身輕盈,宴清河的劍姿也像驚鴻掠過水面般輕盈。
可何枕死時的胸前那可怖的刀傷,絕不是用劍刺出來的。
緒自如面色冷靜地坐在枯草上搓細雜草。
也不知過了多長時間,大牢內安靜萬分,連老鼠爬過的聲音都再聽不到。
緒自如疑惑地側頭刻意安靜的聽了片刻,他臉色凝重,把凝成一根僵硬的雜草拿起來走到牢門口。
地牢幽深,擡目往前往後看去都幽深的像是一條無人前來的深淵。
緒自如伸手把牢門口的鎖拽了拽,用自己辛辛苦苦搓出來的雜草去戳鎖孔。
衍水城一直富饒安泰,他待着的這間重犯地牢平日裏應該一直閑置,所以門口鎖算不上多精細。
何況緒自如以前亂七八糟的事,做的實在多。
有一次路上見着野山雞,逮走在路邊烤了吃,火才生起來,幾個村霸拿着鋤頭來抓他,說他是偷雞賊。
緒自如嘴皮厲害立刻舌戰村霸起來,只說雞從天而降直接飛到了自己懷裏,老天爺賞的雞,也沒見着刻了誰的名字,便是自己的。
村霸講不過他,逮着他關押了起來,還搶了他包袱。
緒自如被關了好幾天,被放出來後,便勤學苦練了好一會兒的開鎖本領。
這開鎖最厲害的本事,講得不是身上帶了千八百個開鎖的工具、見到哪種鎖便用哪種工具。
講究的是赤條條只身一人被困,在所困之處找到任何能夠開鎖的工具。
所以說,之前緒自如為了自己一個人能夠好好活下去,實在是學習了很多亂七八糟的技能。
大牢鎖不難開,緒自如戳軟了好幾根捆搓好的雜草,終于把這門鎖給捅開了。
他推開老舊的地牢們,面色沉靜地朝外走去。
他想自己應當在牢中待的算不上久,此刻最多也才日落時分。
牢中獄卒此刻可能是晚膳時間,聚在一起的較多些。
緒自如壓輕自己的腳步聲,正想着應該怎麽蒙騙過關,出地牢大門口應當也守着獄卒……
緒自如垂眸看了看自己的手掌,他還試探性地比了比,想自己一個手刀下去,能不能一下砍昏一個。
卻沒想到他竟一路暢通無阻地走到了地牢大門口,緒自如的臉色越走越凝重。
等擡頭見地牢入口處,在光影中也不曾看見一人後,他疾步走了出去。
清晨出門時,衍水城還是個豔陽天。
因為廟會節日将近,衍水城大大小小的街道上都似模似樣地挂上了紅色的小燈籠,偶爾還能見這街道上綴了一排的紅色流蘇樣祈福紙。
陽光下見着只覺得喜氣洋洋、熱熱鬧鬧。
這會兒衍水城竟然下起小雨來,雨不算大,淅淅瀝瀝地籠罩住這座幾個時辰前還喜氣洋洋的城市。
緒自如冒着雨往前行,平日繁華異常的街道上此刻空無一人。
衍水城像是變成了一座死城,全城靜得只有緒自如鞋踩在地上的聲音、只剩細雨滴落在地上的聲音。
緒自如在水中走着走着不由得加快了腳步,他繞過地牢口這條僻靜的小巷,走到繁華鬧市區。
細雨淅淅瀝瀝地下,鬧市區懸挂的好幾排大紅色流蘇祈福紙被細雨淋得脫了色,顏色泛起白來。
雨勢不算大,紙上吸飽了水變得沉重,開始往地上墜去。
緒自如在煙雨蒙蒙中沉默地往前走,他走過那一排祈福的紙上,吸飽了雨水的祈福紙貼上了他額頭。
緒自如伸出兩只手指捏開黏在自己額頭的紅紙,沾水的紅紙脆弱,輕輕一捏便碎在緒自如的指腹上。
緒自如走路的步子慢了下來,他一邊指腹搓揉着手中粘稠的紙屑,一邊沉默着思考現狀。
細雨如絲,把衍水城籠罩成霧蒙蒙的一片。
緒自如在雨中面色沉靜地走了一路,耳邊聽見了除自己之外的腳步聲。
緒自如擡目朝自己前方望去。
煙雨蒙蒙間有一個人撐着一把米黃色的油紙傘,緩步朝自己的方向走了過來。
緒自如用力地搓了搓自己指腹中仍舊留存的粘稠感。
那撐傘的人走近了,他仰起傘檐,在傘下輕描淡寫地看了緒自如一眼。
緒自如覺得口舌幹燥,心中有成百上千的話想要去問宴清河,最後只抿了抿唇。
宴清河把傘撐到他頭上:“下雨了。”
他還問,“怎麽這麽晚才回家?”
緒自如深呼吸了一口,僵硬着嗓子問:“怎麽辦?”
宴清河側頭看了他一眼:“什麽怎麽辦?”
緒自如沒忍住嘲笑了聲:“你眼瞎了嗎宴清河,看不清現在什麽情況了?”
事情已經到現在這個地步了,何枕出沒出夢緒自如不知道,女娲石到底還存不存在這個夢中他也不知道,就連這碩大的衍水城內人全都消失,他都不知道是不是因為何枕這個築夢的人離開而導致了夢境崩塌。
事情陷入死局。
緒自如十分難受地産生了一種無力感。
——他不知道接下來該怎麽送自己師兄離開這個随時可能就會崩塌的夢境。
——他想要讓宴清河離開。
開開心心、健健康康地從這裏出去。
他自己都不重要,是活是死都不重要。
因為緒自如人生中第一眼見到宴清河,他站在那裏一雙靜默的眼睛,便足夠安撫許多人惴惴不安的心。
因為他宴清河心無旁念只身赴死,旁人誇他勇氣無雙,誇他心懷大義。
緒自如只覺得,憑什麽呢?一個多沒有體會過生活美好的人,才會這般無牽無挂不置一詞又心甘情願地去赴死?
緒自如其實從來便不想要救全天下人,也實在沒多想去做他自己口中的大英雄。
他想要他大師兄宴清河心懷牽挂,随便是什麽都好。
想要宴清河在不得不要去赴死的前一刻,心中能懷揣着對這個世界留戀。
不管是春華秋實還是草木更替都可以,至少要讓宴清河清楚他到底是為了什麽東西而付出的生命。
他想要宴清河活。
他沒有英雄夢,也沒有舍生取義的偉大情操。
他其實從頭到尾都只是想要救宴清河一個人。
宴清河的傘往緒自如方向又挪了小半寸,他擡起手,手指在緒自如額角上擦了擦。
緒自如額角上粘了些祈福紙沾水脫色的紅色染料,宴清河手指摩挲了會兒,沒把那突兀的顏色擦掉,便又擡起袖子,用有些微濕的衣袖布料在緒自如額角上輕輕擦了擦。
他表情平靜,聲音也平靜無波,像是身邊古怪的環境根本不能影響他分毫,他說:“氣什麽,你想要什麽,我幫你取來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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