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染塵埃

染塵埃

夕陽漸沉,帶着紫調的餘光斑駁斜映在紅磚牆面上。

宴莞爾挪回視線,後腦勺極緩慢地往後挪,直到觸到牆面。

“我和你們,沒什麽好聊的吧?”她喉頭上下滑了滑,“我才轉來,也沒惹事——”

馬元恺懶洋洋舉起右手,面前的女孩兒注意到他的動作,驚得整個人一抖。

後面一群哥們直接笑出了聲。

他也沒忍住,笑得“噗嗤”一聲。

他雖然在臺禮是靠打架打出名成為老大的,但他有條規矩,不打女人,更不會對這種瘦弱得像小雞仔兒一樣的女生動手。

要不是利佳玥來找他,讓他吓唬吓唬她看不順眼的轉學生,他平時根本看都不會看這種膽小鬼一眼。

“我說,”他開口聲音裏都帶着笑意,“我就擡個手而已,你怎麽就發抖了呢?”

利佳玥繃了一下午的臉終于放松,她湊近宴莞爾,眼帶嘲諷,“你怎麽用這種可憐巴巴眼神看人啊?中午看我的時候,眼神不是厲害得很嗎?”

宴莞爾平日裏沉默寡言,一雙眼睛卻像是會講話,嘴裏說三分,其餘七分都在眼睛裏流露。

此刻她眼裏流露的,滿滿都是害怕與可憐。

站在上風的感覺,讓利佳玥止不住的得意。

在她湊近提到“眼神”的時候,宴莞爾就垂下眸,不敢再看她,眼睫止不住地輕顫。

她開口,聲音微啞,“我沒有厲害的眼神...”越說聲音越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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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元恺看不下去,側頭看向利佳玥,“會不會是你看錯了?”

膽小鬼一雙眼睛盈盈閃着細碎的光,垂着眼連人都不敢看,這模樣哪裏是敢主動惹利佳玥的人。

利佳玥原本對自己的記憶十分有信心,可看宴莞爾的樣子,一時竟也有些懷疑。

她蹙起眉,無論如何,人既然已經找出來了,就沒有随随便便放過的道理。

她往前湊近兩步,“你該保密的事,就爛到你肚子裏,記住了嗎?”

馬元恺拿出煙盒,抽支煙點燃,漫不經心吸了口,也沒多在意利佳玥的威脅。

她說看不慣新來的轉學生,他就把轉學生給她抓出來。

她說要吓唬吓唬她,他就帶一幫兄弟來給她造勢。

至于她怎麽看不慣,要怎麽吓唬,那是她們女生的事,他懶得聽也懶得管。

垂眸時,宴莞爾的眼尾餘光一直注意着胡同口。

當胡同口出現那雙幹淨的米色帆布鞋時,她忽地輕笑了聲。

利佳玥以為自己聽錯了,不可置信地問她:“你笑什麽?”

馬元恺開始有點兒不耐煩,“我說,差不多得了。”

哪裏有什麽笑聲?不就是膽小鬼被吓得呼吸重了點嘛。

宴莞爾慢沉沉地、一點點掀開眼皮,眼中神色迅速轉變情緒——從可憐害怕到玩味審視再變換成冷漠狠戾。

宛如在尖牙中蓄滿毒液的毒蛇,緩緩露出毒牙,時刻準備在人毫無防備時猛然進攻。

利佳玥吓得不由自主喊了一聲,倒退半步。

馬元恺下意識看向聲源,恰好撞上宴莞爾的淬着毒液般的眼神。

他打架成性,一看到這樣的眼神,身體就條件反射做出防禦反應。

他幹脆利落地爆出句“艹!”,一手護住利佳玥,一手高高揚起,眼看就要朝宴莞爾臉扇去。

宴莞爾在馬元恺舉手的那瞬間緊緊閉起眼,繃緊了臉部肌肉準備挨這一掌,心髒因他忽然的動作,開始劇烈地在胸腔裏跳動。

“嘭——”

“嘶——”

宴莞爾幾乎是在同一時刻聽到這兩種聲音。

下一秒,耳邊又傳來什麽壓力很大的東西在右側方爆開的聲音。

她倏然睜開眼,下意識往左邊看,看到這樣一幕:

沈沐淮正做出一種投擲的姿勢,白淨的襯衣因為上半身的動作,微微皺起。

斜陽映入胡同口的橙紅暖光勾勒出少年颀長的身姿,他逆着光,像極了電影裏描繪的,救世英雄。

宴莞爾的心,猝不及防地,被什麽揉捏了一下。

“抱歉。”精準将可樂拉罐砸向馬元恺高高舉起的那條手臂上後,沈沐淮淺淺彎了下眸像是真心表示歉意,“本想丢垃圾,沒丢準。”

一語雙關。

他邊說,邊邁開修長雙腿大步走向宴莞爾。

宴莞爾甚至沒有感覺到時間流逝,他就忽然出現在她身邊。

沈沐淮右手半護着宴莞爾,讓她藏在他身後。

宴莞爾吸了下鼻頭,伸手捏住他腰間襯衣,蜷成團,乖乖躲在他身後。

沈沐淮護着她往後退了半步,側頭輕聲說:“放心。”

他的聲音像安定劑,有安穩人心的力量。

宴莞爾看着地上那罐還在不停噴射可樂的拉罐想。

沈沐淮颔首看向馬元恺。

“我可以帶她走嗎?”十分禮貌的詢問語氣。

馬元恺毫無防備,小臂被直直砸來的可樂拉罐砸得發麻,好半晌才從痛覺中反應過來。

“我艹你大爺!”他對着沈沐淮的臉罵。

還他媽丢垃圾?罵誰是垃圾呢?!

身後的兄弟群因這突發的狀況,迅速将包圍圈收緊。

馬元恺右手猛地抓起沈沐淮領口,“沈沐淮,你他媽——”

“有病”兩個字還沒說出來,就被一道尖銳的叫聲打斷。

“不要!”利佳玥面色蒼白如紙,撲到馬元恺身邊,雙手緊緊握住他抓着沈沐淮領口的那只手。

“讓他們走!”她嗓音顫得厲害。

沈沐淮面色沒有任何變化,只因馬元恺揪領口的動作而微微昂起下巴。

他本就比馬元恺高,加上此刻漫不經心的表情,愈加給人一種高高在上的矜貴感。

宴莞爾垂着眸,看他繃緊了蓄勢待發的手臂肌肉。

線條還不錯,她唇角抿起淺淺的弧度,在心裏想。

“你說什麽?”馬元恺冷眼看向利佳玥,一字一頓問。

他和沈沐淮無冤無仇,他突然拿可樂罐砸他,這仇就算結下了,利佳玥居然讓她放過他?

“讓他們走!”利佳玥萬萬沒想到沈沐淮居然會出現在這裏,他會怎麽看她?

她中午才說和馬元恺沒有任何關系,現在就和他在一起,沈沐淮會不會覺得她水性楊花?覺得他仗勢欺新同學?

她不能讓事情鬧大,鬧大之後所有人都會知道是她找宴莞爾的麻煩。

“我求你。”她眼眶發紅,幾乎要哭出來。

再怎麽說也是自己追了這麽久的人。

馬元恺手掌緊了緊,“看在利佳玥的面子上,我放過你。”

他咬緊牙關松開手。

沈沐淮還是那副矜貴面無表情的模樣,他長這麽大從沒打過架,但他有鍛煉的習慣,真打起來,他不一定輸。

馬元恺說完之後,他還沒回應,就聽到身後的女生極淺地松出口氣。

心裏不覺有些好笑,但他沒表現出來,待馬元恺那幫人都走了,才回頭,看向依舊把自己襯衣捏得死緊的人,“他們走遠了。”

宴莞爾這才徹底卸下渾身繃緊的力氣,身體斜倚在牆面上,小口小口地呼吸着新鮮的空氣。

“謝謝。”她看着他清隽的眉眼從淩厲變回溫和,小聲對他道謝,“如果不是你幫忙,估計我明天就沒法來上學了。”

“我沒幫什麽忙,”沈沐淮朝她笑笑,走向已經噴完液體的可樂殘骸,将空拉罐撿起來,朝她揚了揚,“丢垃圾而已。”

宴莞爾抿起唇角,勉強地回應他的笑容,“我賠你一罐可樂吧。”

她伸出食指,指向他領口,因為被馬元恺揪過衣領的緣故,上面沾了點可樂。“如果你不介意,我也可以幫你把校服洗幹淨。”

純白的襯衣,就像他這個人一樣,幹淨且一塵不染,此刻染上點滴褐色液體,與純白對比,十分明顯。

這件襯衣,和他人一樣,本不該沾染上任何污漬的。

可沾上塵埃的這一幕,卻讓宴莞爾感覺,自己皮膚底下有某種興奮的液體,在随着血液無聲湧動,讓她渾身上下都逐漸沸騰起來,用着只有她才能聽到的聲音鼓動她:

“去呀,将這個谪仙一般幹淨純粹的人,拉入泥潭,看他會如何沉淪。”

沈沐淮看着面前有些失神、明顯狀态還沒從剛剛的狀況中反應過來的女生,讓她請可樂的話,應該會讓她好受一點,也不會讓她對他做的舉手之勞這件小事再耿耿于懷。

他說:“好,走吧。”

“嗯?”宴莞爾沒反應過來他答應的是那件事。

是賠可樂,還是洗襯衣?

“不是要賠我一罐可樂嗎?”沈沐淮走到她面前,微微側身,将襯衣領口的扣子解開至将有可樂的地方遮住,才又面對她,“衣服就不用了,我回家換。”

“哦,好。”宴莞爾站直,她還以為以他的性格,會說都不用。

沈沐淮在前面,骨節分明的修長手指輕拎着空可樂罐,走到胡同口的垃圾桶處,他微微傾身,輕輕地将空罐放進垃圾桶裏。

他腳步很慢,但宴莞爾沒有跟上,刻意在他身後慢了半步,兩人一同往校門口的便利店去。

冰凍可樂放在透明立式冰櫃的最下面一層,宴莞爾看到沈沐淮俯身蹲下拿冰可樂的時候,一截小精致鎖骨在襯衣領裏,若隐若現。

他大抵不怎麽愛曬太陽,皮膚是清透的白。

“你喝什麽?”沈沐淮拿一聽可樂,沒急着站起來,手肘支在膝蓋處,半蹲着仰頭問她。

“不用了。”宴莞爾喉頭有些癢,輕微地滑了滑。

沈沐淮站起身,從旁邊裝冰淇淋的冰櫃裏拿出一支雪糕,走向收銀臺。

宴莞爾看他拿出手機,趕緊按開屏幕,亮出早已準備好的支付碼,“說好我請的。”

“嗯,”沈沐淮從喉間吐出一個字,把可樂往她的方向挪了點距離,示意她付,然後把雪糕往自己的方向挪,“這是我買的,我來。”

他或許在金錢上界限感比較強,宴莞爾沒争這個,很快,冰可樂和雪糕都被付好款。

便利店門口,宴莞爾把冰可樂遞給他,再次道謝,“今天真是幸虧有你出現。”

沈沐淮不在意地笑笑,将手裏的雪糕遞到她面前。

宴莞爾頓了下,有些疑惑地擡眼對上他視線,沒接。

沈沐淮托着雪糕的食指往上輕巧一擡,雪糕也随着他的動作向上輕彈了下,“吃點甜的,把剛剛發生的事忘了吧,明天早點不要再在學校逗留,早點回家。”

“好,謝謝。”宴莞爾唇角翹起小小的弧度,接過雪糕。

... ...

宴莞爾和沈沐淮的回家路,都是出校園門右轉,轉到十字路口後,她往左,他繼續往右。

所以兩人還能一同走到十字路口。

一路無言,宴莞爾小口地咬着冰涼甜蜜的雪糕一角,慢悠悠跟着他腳步走。

沈沐淮側頭看她專注地眉眼彎彎吃雪糕的模樣,心想香草味雪糕果然是大衆口味,她看起來很愛吃。

兩人在十字路口告別。

一個往左,一個往右。

宴莞爾慢吞吞前進幾步後,忽然轉身,倒退着邊走邊看沈沐淮的背影,兩秒後,她唇角向上彎了彎,随手将只咬了個小角的雪糕扔進身側的垃圾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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