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我從來沒想過個人問題,……

趙菀香說完那話,就感覺到旁邊人的身體瞬間僵硬住了。

卡車穿行在漆黑寂靜的夜裏,她眼前幾乎沒有一點光亮,耳邊除了其餘人酣睡的鼻息,鐵皮偶爾“咚咚”的響聲和風聲,也再聽不到什麽。

所以感官變得十分敏銳。

她能感覺到沈奉在緊張,甚至比她還要緊張,挨着她的胳膊肌肉繃得硬邦邦的,身上散發的熱氣也越來越滾燙。

他一直沒有吭聲。

沉默逐漸蔓延,像一張膠着的網,在擁擠的車廂內困住了他,也困住了趙菀香。

趙菀香忍不住偏頭看去,只能在黑暗中看到他一個黑沉沉的輪廓。

她輕聲道,“沈大哥?”

沈奉似乎才回神,聲線緊繃地問,“你剛才說什麽?”

趙菀香知道自己很唐突,但已經開了口就絕對沒有退縮的道理。

她感覺到他在黑暗中看了過來,不由咽了咽口水,然後道,“我說,我來是想嫁給你的。”

或許擔心再次換來他長久的沉默,她馬上又問道,“還是說,你現在有對象?”

“沒有。”

沈奉這次很快應聲。

趙菀香當然知道他沒有,但聽他第一時間否認,還是不由松了口氣。

她感覺到他的視線一直沒有離開,便試着側過臉看向他,但看過去時,察覺他在一瞬間收回了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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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菀香,“……”

趙菀香一下忘了自己要說什麽。

幸好沈奉很快開口打破僵局,但他問的是,“家裏出了什麽事?”

趙菀香輕描淡寫敷衍道,“不算什麽事,我爸到農村改造去了。”

這話剛說完,她察覺沈奉又看了過來,他問,“她們又為難你了?”

他一直知道她在家裏過得不怎麽好,平時也寄來糧票和錢讓她偷偷收好,盡力幫她好過一點,所以問出這話不意外。

可趙菀香不想繼續這麽兜圈子,她道,“沈大哥,謝謝你這麽多年一直關心我,幫助我。我,我很喜歡你,很想待在你身邊照顧你。剛才說的話也不是心血來潮的念頭,是經過深思熟慮的,希望你能考慮一下,再給我個答複。”

趙菀香說完這話,莫名有了不好的預感。

果然車廂裏又陷入了一片沉默。

她沒等來沈奉只言片語。

之後車停了一次,沈奉單單把她的手提包拿下來,要送她去住招待所。

他這麽解釋,“我出來的時候隊裏還很亂,大晚上不好安排住處,你先住招待所。”

趙菀香不知道他是不是拿這個當做借口,再準備把她送上回去的火車。

她不禁懷疑自己最初的決定是不是正确的,或者哪裏出了問題,面對沈奉絲毫不表露痕跡的态度,只覺得積攢了那麽久,懷揣着的滿腔期待和熱情,在這一刻像兜頭澆了一盆冷水,一下都被潑滅了。

她腦子裏一團亂麻,胡亂點頭應了。

深夜的街道安靜極了。

也沒有什麽光亮。

沈奉拎着手提包走在前面,高大的身影筆直而挺拔,趙菀香跟在後面,內心五味雜陳。

兩人進了招待所,很快就來到一間不大的屋門前,沈奉只進去拿眼巡了一圈,就放下手提包往出走。

趙菀香站着沒動。

然後就見他在帶上門的時候,突然偏過了頭道,“你等等睡,我給你弄點熱水和吃的去。”

趙菀香點頭應下。

一會兒後沈奉不僅弄來兩個還有餘溫的豆面餅子和喝的熱水,還打來一盆熱的洗臉水。

他道,“吃完洗洗,把腳泡泡,小心受涼生病。我得回去,可能早上,也可能下午才能過來。”

趙菀香點頭,“嗯。”

沈奉走到門口,腳步又躊躇下來,“菀香。”

他側身看過來,仿佛終于做出某種決定,也組織好了語言,道,“我之前從來沒想過這個問題,不過,從現在開始就會好好考慮,明天我們見面再說。”

趙菀香愣了愣,陡然明白了他在說什麽。

她看着男人越來越紅的臉和耳朵,心裏的陰霾瞬間散開了。

她才想起沈奉性格一直穩重內斂,凡事在心裏拿定主意才會說出口,她總要給他緩沖和思考的時間不是嗎?

上輩子她被他救出火坑,無家可歸後,他提出要娶她時,不也給了她足夠的時間來接受嗎?

是她太心急了。

她忍不住彎了彎唇角道,“好,我知道了。”

沈奉似乎是很難為情,擡起手在自己寸長的短發上揉了兩下,然後垂着眼皮子,視線落在了她沾着泥點,被雨水浸濕的鞋面上,啞聲道,“你別亂想,好好休息,我出去就把門鎖好。”

趙菀香眼裏含着笑意,“好。”

她等他出去就鎖上門,過了片刻才聽到他腳步離開的聲音。

###

李鳳華終于還是病倒了。

說不清氣趙玉蘭不講道義趁火打劫,搬走家裏的煤和爐子,還是害怕蔣向嵘的威脅,總之第二天在床上沒能起來。

整個人一夜之間老态盡顯,憔悴不堪。

趙梅梅擺了條毛巾敷在她頭上,小聲勸慰道,“媽,你可千萬別倒下……”

李鳳華哪有心思想那些,着急問,“你姐呢,咋沒看見她?”

趙梅梅不敢說實話,編了個瞎話說,“家裏沒煤做不了飯,她去外面看看能不能撿點煤渣子回來……”

李鳳華還有力氣罵,“那你呢,你也去啊,待在家裏除了跟我幹瞪眼還能幹啥!去,你去派出所門口蹲着看公安啥時候找見趙菀香,找不見就別回來了!”

“好好好……”

趙梅梅現在也怕單獨待在她媽跟前,一聽這話立馬連聲答應。老老實實到了派出所才問清楚,公安那邊找不見趙菀香,只能查到她去了省城,然後查遍她平時相熟的同學朋友,也找不出來半點線索。

這個人就那麽憑空消失了。

趙梅梅也不知道該怎麽辦,餓着肚子也沒什麽地方可去,只能把希望都放在了趙德娣身上。

趙德娣已經在通往面粉廠的小路上蹲守了一上午,餓的頭暈眼花時,終于看見蔣向嵘騎着一輛永久牌二八大杠從遠處過來了。

她站起來立馬撲了過去,大叫道,“蔣向嵘!”

蔣向嵘吓了一跳,差點騎進她懷裏,等一只腳踩到地面把車支穩了,左右看了看沒過往路人,臉上似笑非笑,“李鳳華家三閨女?咋了,你菀香姐找着了?”

趙德娣擡着下巴道,“沒找着。”

蔣向嵘歪着頭點了根煙,吸了一口吐出煙霧,眯着眼問,“然後吶?”

趙德娣心一橫道,“反正找不找得着都一個樣,她又不願意嫁你!”

蔣向嵘笑,“你來就說這個?好,我知道了。”

說完踩上車蹬子要走了。

趙德娣忙拉住車把,“你別走,我話還沒說完!”

蔣向嵘臉上多了絲不耐煩,“有事讓你媽來找我,你才多大就參合大人的事。”

“我十九了,也就比趙菀香小一歲,四月份生的,過幾天過了生日就整二十了!”

“呦呵,來勁了?”

蔣向嵘看着她似笑非笑,品出點味來就不那麽着急走了,他停下來問,“說吧,攔着我想咋地。”

“我想嫁給你!”

趙德娣着急之下脫口而出,說完才知道臊得慌,但死活不肯露怯,就那麽直愣愣地看着蔣向嵘。

蔣向嵘一時之間愣住,随後像聽到天大的笑話一樣發出爆笑,然後問她,“你知道現在啥時辰不?”

趙德娣漲紅着臉氣急敗壞道,“你戴着手表自己看啊,反正快到中午了!”

蔣向嵘剛才笑的時候煙沒拿穩,掉了一身煙灰和火星子,他一邊彈一邊道,“你也知道這是白天?”

“大白天你做啥夢?”

他手指夾着熄滅的半根煙,在她身上上下一比劃,道,“你有趙菀香長得好看嗎就想嫁我,當我垃圾桶什麽都回收?”

說完就踩着車蹬子繞過趙德娣跑了,頗有點落荒而逃。

趙德娣再想抓他已經遲了,臉燙的厲害又氣得要死,在地上跺了好幾腳才不甘心地離開。

她邊走邊罵,“什麽玩意兒,嫌我醜,他怎麽不說他都能當我爹了,老了走不動還不得我伺候?!”

“混蛋,王八蛋!”

她罵着罵着更加确定了,蔣向嵘這麽不要臉的男的,就得死命纏着他才行。

她還真不信他能一直不答應!

趙德娣之後的做法也确有奇效。

沒兩天蔣廠長被個小姑娘纏上的事就在面粉廠以及周邊傳了個沸沸揚揚。

隔壁水利局的人也在辦公室議論這個事。

“說了你們別不信,這還是前幾天傳的那個,後老婆逼人家原先老婆留下來的大閨女嫁給蔣廠長,最後鬧的那個大閨女離家出走的那家的三閨女!”

“啥,就那個前老婆閨女把家裏搬空,帶着嫁妝跑了的那家?”

“對對對,就是那家,那個三閨女,還有個二閨女,是後老婆當初帶過來的,都是她親閨女。要我說她就是壞事做多了,報應來了,把人家前老婆大閨女逼得沒法待了,結果沒料到她自己親閨女上趕着要嫁給人家蔣廠長,這下她還不得氣死?”

“她那親閨女也不知道像了誰,膽子大得呦,明目張膽地追求男人,把人蔣廠長吓得都不敢出門了!”

“那臉不要了嗎?傷風敗俗啊……”

……

沈奉的媽呂枝梅跟單位請了大半個月假,伺候完大閨女坐月子,今天回單位報道,剛進辦公室聽一屋子的人說得熱鬧。

她稀奇道,“你們這說誰呢,誰傷風敗俗了?”

一個老同事招手,“枝梅你回來了,你快過來,我問你,老趙家後老婆當初是不是帶兩個閨女嫁過去的?”

呂枝梅一頭霧水,“是啊,怎麽了?”

老同事,“遭了,之前被逼着嫁給蔣廠長的那個大閨女,不會就是咱們單位以前的孟簡心,沒了之後留下的那個閨女吧?”

“???”

沒幾分鐘後,在同事們嘴裏聽完來龍去脈的呂枝梅也顧不上上班了,拔腿出了辦公室大門。

她先到傳達室給她在銀行上班的男人打了個電話。

她男人請了假騎着二八大扛過來的。

呂枝梅正站在單位門口急得團團轉。

她男人戴着眼鏡,平時斯斯文文的,這時候也有點着急,“菀香的事我怎麽一點都沒聽說到,你看咱們直接去老趙家找他把事情問清楚,還是去趟派出所?”

呂枝梅急得冒了一頭汗,語氣很不好道,“老趙到農村改造去了,逼菀香嫁人的是他那個不做人的後老婆李鳳華!我們去他家幹嘛,跟他後老婆打一架?就算打架也得多叫幾個人,把他家全砸了才好,反正不能放過她……走,去派出所,先把菀香找到才是正經事!”

她男人立馬載上她騎往派出所。

路上呂枝梅忍不住抹眼淚,“這叫什麽事,咱們菀香招她惹她了,打小新衣服從來不給買一身,飯也不給好好吃……誰能料到孩子好不容易長成大姑娘,要不是跑的快,就被她賣給老男人了!”

呂枝梅想到這個就恨。

她跟孟簡心,也就是趙菀香早逝的親媽,兩人雖然年齡不一般大,可都在五十年代上過同一所大學,畢業後前後進了水利局,在工作中結下深厚友誼,成了年輕時候最好的朋友。

孟簡心得了治不好的壞病沒了後,她就把趙菀香當做自己孩子一樣親,三天兩頭去趙家看望孩子,送些吃的穿的,結果沒幾個月老趙娶了個後老婆,那後老婆厲害,她回回上門就被人家陰陽怪調地罵,再後來趙菀香拉着她的手悄悄說,“呂姨姨,你以後不要來看我了,也不要送東西了。”

呂枝梅才知道她每來一次,小菀香就會被後媽逮着罵好幾天,她送來的那些吃的穿的,也從來到不了小菀香手裏。

而老趙從來不管這些!

都說世上有了後媽就有了後爹,後媽有多惡毒,後爹就有多沒用!

呂枝梅氣不過,跑過去大吵一架,鬧到要帶小菀香回自己家養,趙家人怎麽可能讓她帶走,到最後她抱着小菀香痛哭一場,也只能就那麽算了。

一晃眼十來年過去了。

菀香終于長大了,既乖巧又懂事,她專門給兒子寫信問過,問他要不要娶菀香,給她一個家。

她那傻兒子過了半個月才把信寄回來,信裏說如果上面沒有政策,他可能一輩子待在邊疆屯墾戍守,他不想菀香小時候受苦,以後跟着他又受苦,如果有可能,希望她能嫁個殷實的好人家。

後面有行字被劃去,呂枝梅當時認了半天才認出來是“除非她嫁得不好,我”。

“枝梅,枝梅!”

呂枝梅被她男人喊了幾聲才回神,擡頭看到門口兩邊站着警衛,忙從車後座下來。

兩人問了公安才知道趙菀香一直下落不明,竟然連同學朋友那裏都沒一絲線索。

出了派出所後,呂枝梅當機立斷去郵局給兒子打了封加急電報。

“菀香被逼嫁人15日早離家至今下落不明盼你速歸急等”。

她男人不解,“你讓兒子托部隊找人就算了,咋還讓他扔下工作專門回來一趟?”

呂枝梅沒好氣道,“你放心好了,菀香失蹤,他絕對比咱們都急,就算不說也會回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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