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 (一更)
第38章 (一更)
26號是割膠日。
沈奉淩晨不到兩點睜開了眼, 妻子在臂彎睡得香甜,他湊過去親了親她嘴唇,借着紙窗投進來的一絲月光小心抽出臂彎, 幫妻子重新掖好被角才穿上衣服下了地。
為了避免驚擾妻子睡眠, 他端着臉盆到院子裏洗漱了, 收拾收拾後踏着夜色來到距離橡膠林最近的一道坡上,站在那裏, 看着通往橡膠林的小路上漸漸晃動起一盞盞膠燈。
慢慢地人越來越多, 從四面八方彙聚過來排成一長列,那頭頂亮着的膠燈就形成了一條燈帶似的長龍, 蜿蜒游移着緩緩靠近,又在到達橡膠林後四散開來,漸漸消失到每個林段。
沈奉這時候也下了坡, 踩着膠靴鑽進林子,像往常一樣出現在各個林段, 開始了檢查生産情況和監督的工作。
早上八點鐘,大亮的天光被橡膠林濃密的樹葉遮擋在外面, 漏到地上的只有一星半點輕輕搖曳的光暈。
往常這個時候該收工了, 但近期快到冬季氣溫持續下降,樹上膠乳流得慢排膠時間長, 每個人為了保證産量只能再耐心勞作,經歷幾個小時枯燥又機械化的重複動作, 難免變得有些焦躁。
也只有擡眼間偶爾看到連長穿梭在林段高大沉穩的身影時, 心裏才會重新踏實下來。
或者正是因為他嚴肅自律不茍言笑, 在每個人心裏才會像一座矗立的山岳,成為敬畏和可靠的代名詞。
沈奉深知這一點,因此格外注意細節以身作則, 六個小時徒步走遍四百畝林地,也依舊收腹挺腰,步伐有力,這得益于常年軍旅生涯造就的良好習慣,也源于本性的毅力和意志。
只是誰都不知道他今天平靜如水的表面下也有了些別樣情緒。
四周無人時,他在光暈和樹影的晃動中終于忍耐不住看了眼手表,原本沒有波瀾的神情染上了一絲焦灼。
他也在為不能下工而焦慮。
他家菀香今天上午要去軍區醫院看望何大姐和孩子,他不能及時下工回去,意味着不能騎車載她過去,她就只能自己坐隊裏的拖拉機。
路上颠簸,他不放心,從來沒覺得工作像關在牢籠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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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連長。”
他不知不覺進入另一個林段,有人沖他打招呼,他立馬收斂情緒點了下頭,上前查看一番,心裏卻不受控制地盤算着采割期快結束了,再忍忍等到下個月就能迎來停割期。
停割期意味着從十二月份到來年四月份都不用再割膠了,淩晨兩點依舊能摟着菀香睡覺,那時候,孩子也要出生了……
沈奉想到将來夜裏摟着娘倆進入夢鄉,唇角不禁翹了翹。
“連、連長……我這個是還可以的嗎?”
負責這個林段的男知青眼見他們一向嚴肅的沈連長注視着地上小半桶膠乳,本來以為會受到嚴厲批評,結果卻見他臉上露出笑來,不禁忐忑地詢問。
沈奉這才恍然回了神,不動神色地斂了笑,看了看樹上膠乳已經開始停滴凝固,明白是氣溫低的原因,便對男青年道,“不用割了,差不多收拾收拾可以下工了。”
得了他的話,男知青抹了把脖子裏的汗水,笑着哎了一聲。
九點多的時候橡膠林裏開始收膠,其餘人下工回去吃飯。
沈奉看着一桶桶膠乳送上拖拉機或者馬車開始運往加工廠,才踏上回家的歸途。
這時候菀香應該已經在去往軍區醫院的路上了。
他不由有些懊喪。
但反而加快步伐歸心似箭,想她或許還沒走,要等到他才舍得走——這個念頭剛冒頭就被他掐滅了。
取而代之的是另一種“菀香才不會舍不得他”的想法。
沈奉想到這個就很矛盾,菀香一方面确實很依賴他,她的依賴表現在親昵的肢體語言和生活中的方方面面。
比方晚上要摟着他才肯入睡,不肯長時間的分離,總要他出現在她視野裏才行……
但她的依賴好像僅此而已。
她很少說自己心事,展示出來的好像只有好的一面,遇到事情絕大多數時候也不需要他出手解決。
她以前總說一句話“沈大哥,你安心工作就行了,不用管我”。
沈奉以前沒覺得什麽,後來漸漸才發現那話是真的,他真的可以不用“管她”。
就像去軍區醫院看何大姐,如果他在,他要送她,她會順其自然地答應,如果他不在身邊,她就肯定不會提出要求要他送她。
她對他仿佛從來沒有要求。
也沒耍過小性子——唯一一次只在他想送她回去那次。
這給沈奉一種感覺,她既依賴他又獨立自持不需要他,他的關心和愛護可有可無落不到實處,有時候難免自我懷疑自己不是她生命裏最重要的那個人,只是她在世上依賴停泊的一個存在。
沈奉不由感到前所未有的沮喪。
等不知不覺來到院裏的時候,擡眼看去,門上果然挂着鎖。
菀香一個人走了,确實不怎麽需要他陪着。
“連長——”
沈奉拿鑰匙開門的時候有人從後面喊他。
他停下動作回頭看去,“?”
“去加工廠的那條路底下塌方斷道了,拖拉機和馬車過不去了。”
來人滿頭大汗地彙報。
事情确實緊急,膠乳不能及時運送到加工廠,等待時間越久越容易變質,變質就相當于全部作廢。
沈奉知道時間緊迫,收起家門鑰匙立馬在職工家屬宿舍和知青宿舍喊人,打算靠人力送膠。
從隊裏到加工廠有條小路,只不過要經過一條山澗獨木橋。
說是獨木橋,其實只是用兩根樹幹綁成的一個稱不上橋的樹幹橋,好在只有兩米多長,幾步就能過去。
沈奉領着人挑着幾十斤重的膠桶上坡下坡來到這裏時,給沒走過樹幹橋的人加油打氣一番,便站在山澗崖邊,看他們一個個過去。
“趙梅梅,趕緊過來啊!”
“沒什麽好怕的,踩上來走兩步就過來了!”
山澗那邊的人喊道。
沈奉視線落在這邊落單的人身上,先前走得急都沒注意到她也在。
不過他很快撇開個人好惡的感情色彩,沉聲道,“過不去不用為難自己,你放下膠桶先回去。”
多出來的兩桶膠大不了他加快腳程,折回來再取一趟。
沈奉安頓完就打算先過去了。
趙梅梅突然沖過來,連聲道,“我可以的,我可以的連長。”
沈奉險先被她挑的膠桶撞到,及時往旁邊挪了腳步才堪堪避讓開。
趙梅梅這時候一只腳也踩到了樹幹橋上。
其他人看她磨磨蹭蹭就是不往前走,不由發急,真不知道她之前總找理由逃避幹活,今天幹嘛非得跟過來做自己做不了的事,連長讓回去還要逞強。
簡直耽誤人。
“你到底能不能行?”
“眼睛別往底下看,看前面走兩步就行了。”
“快點動一動吧,我們在這邊接着呢,不會讓你掉下去。”
……
大夥兒忍不住催促。
沈奉眼神警告才停下。
沈奉自己雖說撇開個人感情色彩盡量不在別人身上劃分好惡的标簽,但對趙梅梅并沒有那麽多耐心。
他正要強行命令她放下膠桶回去,趙梅梅卻忽然動了,她鼓足勇氣往前挪了兩小步,剛好站在了底下騰空的地方。
沈奉這種時候沒法再說什麽,只能耐下性子繼續等候。
每個人都挺急的。
趙梅梅也急,她錯失戰鬥英雄之後,意識到這裏只要有趙菀香存在的一天,自己就不會過上好日子,于是一面開始謀劃怎麽先下手為強讓趙菀香被迫離開這裏,一面開始勾搭指導員老張給自己減輕繁重的勞作。
勾搭老張在她眼裏是一件再簡單不過的事,她僅僅做了些暧昧的舉動,不小心摔到他腳邊,拿着□□裝作不懂向他請教,晚上跟大夥兒聚集在隊部學習,專門在本子上寫了傾慕指導員的一些話,故意當做個人感悟拿給他看……
僅僅這樣,那個看起來憨厚老實的男人就入套了。
趙梅梅本來還為自己的成功沾沾自喜,可沒兩天指導員和老婆離婚的事情就傳得沸沸揚揚。
事情鬧大了。
她盡管自認為沒有留下任何痕跡,也到底心虛,深怕那個傻子是因為她才離的婚,到時候再把她勾搭他的事跟人抖落出去,那她不得落到人人喊打的下場?
她還沒來得及對付趙菀香,不想半路先把自己折進去,但目前也只能一面心驚膽戰地密切關注老張那邊的情況,一面裝模作樣做一個勤勞的人,總之越心虛越花式裝忙。
今天下工不久後看見沈奉召集人手送膠。
她下意識就跟上了。
結果沒想到差點累成狗,累就算了還要過獨木橋,橋下是山谷,山谷裏淌着嘩嘩奔騰的河水。
掉下去沒摔死也得淹死了吧?!
趙梅梅頭皮都要炸裂,再看別人挑着兩只沉重的膠桶踩上去,那兩根綁在一起的樹幹随後下沉搖動,就渾身冒汗手腳發軟。
她心裏直打退堂鼓。
結果沈奉讓她放下膠桶原路返回,她心裏也不知道哪兒冒出來一股非要過去的逆反心理。
他話音剛落,她就沖了過去,踩上樹幹的時候不自覺往下看了一眼,整個人就麻了,在衆人催促下才勉強挪了兩小步,然後就吓破了膽,肩膀上兩只扁擔越來越抖,感覺整個人往下栽。
她忍不住尖叫出聲,“媽——”
其餘人已經無語凝噎。
沈奉見不行,放下兩只膠桶要拉她回來,剛走過去,趙梅梅忽然又動了,這次跑到了獨木橋中央。
衆人盡管再腹诽,也趕緊在那邊伸出手,打算等她再挪兩步直接把人拉過來。
沈奉退回去重新挑起兩只膠桶,為了讓她趕緊過去,也踩上了獨木橋,他腳步踩得穩,能幫忙穩住兩根樹幹,一面開口提醒道,“我在後面,你盡管往前走。”
趙梅梅在前面瘋狂點頭,結果再試着擡腳的時候,不自覺又往下面看了一眼,她的位置正在當中,就踩在山谷和河流上面,她頓時喪失掉了所有勇氣,大叫,“不行,不行,我不行,連長——”
沈奉餘光瞥到她雙手離開扁擔兩側的時候,心中警鈴大響,只是事故發生就在短暫的兩三秒時間之內,他沒來得及做出任何應對,眼前閃過趙梅梅轉過來的那張驚恐的臉,就被她撲過來一把扯下獨木橋。
“連長!”
所有人失聲驚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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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奉在送膠路上被趙梅梅扯下獨木橋,跟她雙雙摔下了山谷。
隊裏之所以看不見人,是都被派出去救援找人了。
沒人交代惠芬要向趙菀香暫時瞞着這件事,可惠芬老實,在趙菀香面前根本兜不住事,一五一十全都交代了。
趙菀香盡管覺得她沈大哥不會真的出事,但聽他摔下山谷,臉上血色瞬間褪去,變得慘白。
“走,帶我去看看。”
她一把抓住慧芬手腕。
慧芬忙道,“菀香姐你別去了,我陪你在家裏等着好不好,那邊一有消息就能報回來……”
趙菀香松開她手腕徑直往外走。
她扶着肚子腳步穩健,沒一會兒就走了老遠。
慧芬忍不住想哭,抹了一把濕潤的眼角趕緊跑過去扶上她,帶她走向那條山道。
隊裏所有人出動,搜救到下午的時候團裏來了人,包括附近幾個兄弟連都派了人過來一同加入救援,上面領導心急如焚地發了話,一定要把人找到。
只是随着時間一點點流逝,誰都不知道能帶回來的人是死是活。
傍晚時分天邊出現晚霞,紅彤彤的像火一樣映照着寂靜的連隊駐地。
趙菀香在谷底望着湍急的河流,久久得不到她沈大哥任何消息,游走在崩潰邊緣的情緒終于觸了底。
她捂着眼睛淚流滿面,絕望到底。
她歷經千辛萬難回來,想法設法改變命運的軌道,只為了跟她沈大哥相守一生。
他是她存活在這裏唯一的理由。
她勾勒過他們的未來,想象過他們老了的樣子。
這個世上只要還有他,她就可以依舊熱愛生活和工作,珍惜所有,感恩所有,可她要的是活生生的他,而不是再次面對這樣殘忍的結果,再次抱着黑白遺像給他送行。
今生前世在趙菀香腦海裏翻湧,她傷心難過又不甘。
最終抹幹眼淚拒絕任何人的碰觸獨自回到家裏。
家裏空蕩蕩的少個人,又滿滿當當的到處是她沈大哥的味道。
她坐在床邊望着虛空,等待她沈大哥劫後餘生,也等待他躲不過命運輪回,午夜時分來到這裏跟她道別。
白頭到老也好,恩愛缱绻也好,□□也好,靈魂也好,總有一天都會走到盡頭消失殆盡,只有愛止步定格可以成為永恒。
她愛她沈大哥,雖然不知道她沈大哥愛不愛她,或許他那樣嚴肅正經的人根本沒有什麽愛不愛的概念,他說喜歡,那她就當作他愛她,他給她洗臉洗腳倒漱口水,細枝末節都是愛她的表現,這生這世只給過她一個人,再沒別的人。
她這輩子已經得到了最好的。
她不該遺憾的。
她內心變得平靜如水,只等待跟他同生共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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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一絲天光淹沒的時候,沈奉混沌的腦海裏不時傳來一聲聲輕微的“連長……姐夫……”。
他慢慢睜開眼才發現自己浸泡在冰涼流動的河水裏,後背靠着紮滿石頭的岸邊,身體一側擋着一根岸邊斜長出來樹樁。
也正因為樹樁的存在,才阻攔住他被河水沖刷的身體。
“連長,你,你醒了……”
渾身狼狽濕透的年輕女人拼命趴着河中央突出來的石頭,張着嘴巴發出呼喊。
“快幫幫我,我不會游泳……”
她含着哭腔懇求。
沈奉理清記憶想起來了,這是菀香的繼妹趙梅梅。
他落過去的目光收了回來,從水裏站起來上了岸,垂着兩條手臂望向周圍。
趙梅梅見此更急地呼喊,她知道這個沈連長盡管很嚴肅正經,但他骨子裏就是個有責任感的好人。
她相信哪怕趙菀香吹過什麽枕頭風,依照他的黨性和良心也絕不可能做出見死不救的事。
她忽略他醒來後看過來的那種陌生警惕的目光,腦子裏只顧着焦急地想,他到底在看什麽,在觀察什麽?為什麽對她視而不見聽而不聞?
她快堅持不住了啊!
“沈連長——”
她拼了命地大叫。
在手指滑脫石頭邊緣,身體掉進水裏前,餘光卻暼到男人轉身,頭也不回地走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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