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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才有力氣打獵。葉蓁蓁和紀無咎共同坐在上首,下面兩旁坐的是幾個妃子,再下首,才是群臣。葉修名德高望重,自然坐于群臣之首,所以葉蓁蓁能清楚地看到他。再往人群裏找找,勉強能看到父親,至于她的三個哥哥,那就不知道淹沒在哪裏了。

雖如此,葉蓁蓁也已經很是知足了。她想跟紀無咎出來,目的并不只是為了打獵,更多地是想見一見家人。自從進了宮,她才真正體會到家人對她的那份好,當初是她不懂珍惜,現在想來既懷念又遺憾。只是不知道何時才能再見到母親和祖母。

吃飽喝足之後,圍獵開始。紀無咎并沒有急着加入打獵的隊伍,而是坐在看臺上,看着場中一排騎着駿馬的年輕人。他們都是官員子弟,權貴之後,是各個家族的未來,在這種重大場合,免不了一番較量。

看臺下幾個士兵舉起號角,鼓起腮幫子狠命吹。角聲落時,場中駿馬奔騰,馬蹄翻飛,向着前方的樹林奔去,揚起一路黃塵。這隊人馬如一簇密集的閃電,挾着驚天撼地的雷聲,迅速隐入林中。

賢妃等人看得一陣心驚肉跳。溫柔婉轉的小女子們,實在不曾見識過這種糙爺們兒式的動人心魄。

紀無咎領着賢妃走下看臺,馮有德早讓人牽來兩匹馬候着,一匹棗紅色的高頭大馬給紀無咎,另一匹白色的小馬是給賢妃的。賢妃今日穿了一身白底藍紋的騎裝,配這匹馬,簡直是不染塵埃的仙子,煞是好看。

紀無咎駐足欣賞了一會兒。男人,沒有嫌自己女人漂亮的。

賢妃被他看得一陣不好意思,“皇上,您怎麽還不上馬?”

紀無咎聞言,翻身上馬。兩人一個白衣白馬,一個黃衣紅馬,并駕而立,倒也登對得緊,十分引人注目。

葉蓁蓁也在看他們,确切地說,是她——頭上的那朵小花。因是騎馬,賢妃今日梳了個簡單的螺髻,并未插簪戴钿,只用一個銀質發箍固定好頭發,發間別了一朵黃色的小花,很有一種活潑嬌俏的美。這花也是精心挑選的,名叫“零陵香”,民間又俗稱“醒頭香”,因為戴在頭上可以去除身上的汗氣,現在這種場合用剛剛好,萬一紀無咎騎馬累了想親熱一番呢……

不得不說賢妃想得還挺周到。

不過她想不到的是,穿黃衣服的除了紀無咎,還有大黃蜂。

所以葉蓁蓁之所以盯着她的頭看,就是因為那朵小黃花吸引了一個色迷迷的大黃蜂,圍着它嗡嗡作響,試探着撲上去一親芳澤。

其實如果做這種事情的是一只蝴蝶,那也是挺美好的一個畫面。

賢妃也察覺出動靜,一扭頭——媽呀!!!

于是出于本能地,超塵脫俗的馬上仙子慘叫起來,同樣是出于本能地,胡亂揮舞着手臂。紀無咎被她吓了一跳,一邊安慰着受驚的馬,一邊莫名其妙地看她,想弄清楚這到底怎麽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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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然,一道箭光閃過,直刺向賢妃。紀無咎離得太遠,來不及阻止,定睛看時,賢妃也已被突然而來的襲擊吓得目瞪口呆,不敢妄動。

她的螺髻已經歪了,小黃花也不見了,唯有銀質發箍還好端端地扣着,發箍之上死死地釘着一枚細長的袖箭,箭尖完全沒入發箍,肚皮溜圓的大黃蜂像是肉串一樣被袖箭貫穿,死狀慘烈。

賢妃心有餘悸,狼狽地看向紀無咎,眼中含着淚水,要落不落。

葉蓁蓁悠然騎馬經過,笑道,“不用謝。”她一身紅衣,騎的也是一匹白馬,不過比賢妃的馬更加高大健壯。

賢妃這才反應過來,“謝謝謝謝謝皇後……”

紀無咎眯着眼睛看葉蓁蓁,“你帶着袖箭?”

“咳咳……這個……”葉蓁蓁有點後悔剛才出手了。袖箭屬于暗器,除了侍衛們,別人在皇帝出現的場合是不能佩戴的,否則可以謀逆之罪處置。誰讓皇帝的命是全天下最尊貴最不能有閃失的呢。

在紀無咎的目光逼視下,葉蓁蓁不甘不願地卸下袖箭,往地上一扔。

還敢賭氣!紀無咎嘴角一扯,氣樂了。

葉蓁蓁調轉馬頭,奔向林中。幾個侍衛自動策馬跟着她,一行人很快消失在紀無咎眼中。

紀無咎收回目光,再看賢妃,臉上便多了一絲不耐。男人嘛,其實并不介意哄一哄自己的女人,但也要分場合,現在他想策馬奔騰,彎弓射獵,幹點兒男人想幹的事兒,而不是在這裏和女人親親我我軟語溫存。

賢妃十分善解人意,“皇上,臣妾方才受了些驚,身子不适,想先回去休息,不能陪皇上打獵了,請皇上恕罪。”

紀無咎點了點頭,“好,你先回去吧。馮有德,讓太醫好好給賢妃看看。”說着,不再理會她,也自策馬奔向獵場。

賢妃望着他矯健的身影,臉上露出豔羨的神情,又隐隐透着一股失望。

***

北燕的整片獵場并非只有叢林,而是用樹林把一大片草原分割成幾塊,入口處正好是一片樹林。因為獵場很大,所以打獵的人們進入樹林之後便四散開來,各自行動,彼此之間倒不至于發生争搶獵物的事件。

而且那些獵物,也不過是一些鹿啊羊啊兔子啊這些好欺負的畜生,還都是人工養的,有些腦子笨點兒的,看到人,根本不知道躲,站在那裏充當固定靶。

不過靠近燕山的那一帶,也偶爾會有兇猛一點的野物,比如狼啊豺啊野狗啊什麽的。一些膽子大的人專喜歡在這裏溜達,覺着打一頭狼勝過打十頭鹿。

葉蓁蓁也來到了這裏,但不是故意的。

因為她迷路了。

皇後娘娘的坐騎可是萬裏挑一的好馬,脾氣好腳力也好。葉蓁蓁好久沒騎馬了,興奮無比,不停地揮鞭子,它就撒開了腿狂奔,在樹林裏溜了一圈,就一不小心把侍衛們給溜丢了。

經過兩片草原和三片樹林之後,葉蓁蓁發現樹木越來越密集,也越來越粗壯,不像是人工種的。繁密的樹葉遮住陽光,使得這裏陰暗,幽靜。葉蓁蓁搓了搓胳膊,有點冷。

她四下張望,沒發現什麽獵物。樹上竟然連只貧嘴的鳥兒也無。

周圍的空氣仿佛在輕微地震動,脾性溫順的馬不安地騷動起來。

葉蓁蓁勒緊缰繩,安撫着身下的馬,不讓它亂動。她再次警覺地四下張望,視線中出現一抹棕紅色。

“啊嗚——”低沉而飽含怒氣的吼叫聲響起,似乎大地都在跟着搖晃。葉蓁蓁終于明白這裏為什麽連只鳥毛都不見:一聲震吼,百獸驚逃!

這裏是老虎的地盤!

身下的馬已經崩潰了,不要命似的狂奔,這種失控的馬最容易摔死人。葉蓁蓁暗叫不好,來不及多想,迅速抽出長鞭一揮,勾住頭頂一根橫枝,縱身一躍跳開,下得馬來。

馬的奔跑驚動了老虎,它很快發現了葉蓁蓁。

葉蓁蓁:“……”應該晚點再下馬,剛才手上的反應太快了,根本沒過腦子。

跟老虎對視的壓力真的很大,她的手心全是汗水。她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鎮定下來,暗暗清點了一下身上的武器,弓箭,刀,長鞭,火铳……這些,應該能有幾分勝算吧?

說實話,葉蓁蓁雖然叫打獵叫得歡,但在此之前,她獵殺過的最兇猛的動物是賢妃頭頂上那只大黃蜂,所以現在她一下子正面遭遇百獸之王,即便膽子再大,也還是吓得兩腿輕顫。

要不……跑?

能跑得過老虎嘛……

……爬樹?

要是爬着爬着被它撲上來一口咬到屁股呢……

思考片刻,葉蓁蓁鼓足勇氣,決定先發制人。她先把鳥嘴铳的火繩點好,放在腳邊備用,然後抽出弓箭,瞄準——

雖然她在東宮外頭練箭時一射一個準,但當時射的是固定靶,小太監們一個個即便吓得尿褲子也不敢動。可是現在不同了,對方可是老虎,是個身手敏捷有自主意識的移動靶,怎麽會老老實實趴在那裏等待被射呢。

老虎一掀身體,羽箭擦着它的脊背飛過去。其實葉蓁蓁的箭術也沒那麽差,不得不說這老虎運氣太好。

又是一聲怒吼,它發足奔向葉蓁蓁。

距離越來越近,弓箭已經不頂用了。葉蓁蓁丢開弓,迅速抄起鳥铳,瞄準老虎毫不猶豫地扣動扳機。

這次還算幸運,它也躲了,但沒躲開,被打中了前腿。

然而被打中之後,這頭堅強的老虎連傷口都沒舔一下,只不過略停了一停,便又奔了過來,腿上還冒着血。鳥铳雖然準确度高,但火力相對較小,不能把大老虎一擊斃命。

葉蓁蓁想接着裝填火藥,但老虎不給她機會,縱身一越,撲向她。

她迅速向旁邊一滾,躲開了。然而還沒等她喘口氣,老虎那粗大如鋼鞭的尾巴突然甩過來,她沒料到這老虎竟然如此狡猾,身體堪堪躲開,腿卻避無可避,被那尾巴尖兒掃了一下,小腿上頓時傳來一陣錐心的疼痛,骨頭應該已經斷了。

老虎擰了一下身體,面向葉蓁蓁。它前足壓低,後腿漸漸蓄足力量。只要被它撲到,必死無疑。

葉蓁蓁拖着傷腿,無法躲避。她摸向腰間,鞭子在這時候不管用,不過她還有刀。可是……刀呢?

刀已經不見了,在她剛才躲避時遺落在地上。

……天要亡我啊!

死亡的恐懼爬上心頭,葉蓁蓁全身冰涼,心髒幾乎停止跳動。

老虎終于發力了,它縱身一躍,撲向葉蓁蓁!

那一瞬間,葉蓁蓁連遺言都來不及想。她緊閉雙眼,腦子裏一片空白。

作者有話要說: 感謝 菜秧變法、翡翠荊棘、楚 這三位童鞋的霸王票,麽麽噠,我會繼續努力的!

話說這一章分量是8是很足呀,七哥可是碼到淩晨一點多。腫麽樣,夠意思吧^_^

☆、獲救

葉蓁蓁以為老虎會一口咬斷她的脖子,沒想到它只是給了她一個熊抱。

在被它巨大的身體壓得幾乎吐血之後,她等了好久,也沒發覺它有進一步的動作。她小心翼翼地睜開眼睛,眨了眨。映入眼簾的是老虎下巴上白色的毛皮,鼻端萦繞着野獸身上特有的腥膻氣息以及……濃烈的血氣。

老虎壓着她,一動不動。

葉蓁蓁不明所以,顧不得仔細想,她掙紮着想從它身體下面鑽出去——她不希望自己沒被老虎咬死,卻被它壓死。

這時,大地上突然傳來“得得得”的馬蹄聲,聲音由遠及近。很快,她身上的大老虎被人掀開了。

幾個侍衛打扮的人把老虎拖到一旁,葉蓁蓁得以看清它的全身。只見老虎還保持着剛才撲人的動作,四肢大張,虎眼圓睜,呲着獸牙,甚是猙獰。它的腦門上,“王”字花紋的正中,直直地插着一支箭,力道很大,竟然将老虎的頭骨前後貫穿。血水混着腦液,順着箭身滲出來。那箭镞乃精鐵打造,箭身染朱漆,箭尾飾雕羽。整支箭比尋常箭大上一分,殺傷力自然也要大上三分,不過也需要強大的力量才能駕馭。

箭身靠近雕羽處,有兩個燙金小字,離得遠看不清楚,但不用看,葉蓁蓁也知道那上面寫的是什麽。天子的禦用之箭有兩種,一曰“飛芒”,一曰“流星”,前者粗沉,穿透力強,但準頭不夠,後者輕盈,射程遠,準确度高,但殺傷力弱一些。

眼前的箭,可不就是“飛芒”麽。只不過能把“飛芒”射得這麽準,兼具準确度和殺傷力,可見持箭人的箭術有多精妙了。

侍衛們挪走大老虎後,沒有敢近葉蓁蓁的身。開玩笑,人家的正牌夫君正看着呢。

紀無咎騎在馬上,面色陰沉如山雨欲來前的黑雲,他只覺胸口堵着一口氣,卻是如何也發不出來,最終只得厲聲斥責,“胡鬧!”連他都不敢貿然只身和老虎搏鬥,這女人竟然……簡直不知死活!

葉蓁蓁躺在地上,疼得臉色發青,“皇上,我的腿斷了。”

“……”紀無咎深吸一口氣,鐵青着臉下了馬,走過來查看了一番葉蓁蓁的傷勢,确定除了腿之外,她并無別處受傷,“死不了。”

他目光沉郁,英俊的五官因怒氣而略顯扭曲,白皙的臉龐籠罩着一股青黑色,蒼沉如崩塌的山峰。整個人給人一種強大的壓迫感,讓人連呼吸都變得小心翼翼。

葉蓁蓁從未見過這樣的紀無咎,吓得心頭一抖。

紀無咎命人找來樹枝,然後親自把葉蓁蓁的小腿簡單地綁了一下。

做完這些,他拉着她的手,将她橫抱起來。難得和她如此親密,他生氣之餘心裏又多多少少有些別扭。

葉蓁蓁現在只想快些離開這個地方,所以也沒覺得不好。她被紀無咎握着手,驚訝地說道,“咦,皇上,您的手怎麽這麽涼?”

“……”紀無咎沒答話,他把葉蓁蓁放到馬上,接着自己也上來,将她圈入懷中。雖然獨自一人完成這些動作比較吃力,但……畢竟是皇後,能不讓別的男人碰,就不要吧。

“皇上,您是不是很冷啊?”見紀無咎臉色依然沒好,葉蓁蓁又問道。在她看來,這個問題應該是一種友好而體貼的問候,表達了她對他的關心與讨好。

“閉嘴。”

“……”碰了一鼻子灰,葉蓁蓁覺得莫名其妙。她小聲自言自語道,“又不是什麽丢人的事,我也冷啊。”

紀無咎聽她如此說,第一反應是讓周圍的侍衛扒幾件衣服給她披上。可葉蓁蓁是皇後,身上穿別的男人的衣服……成何體統。自己的衣服是龍甲,也不能給她穿。

他嘆了口氣,将葉蓁蓁摟得更緊一些。

一行人馬就這樣溜溜達達地回了行宮——因為葉蓁蓁的腿傷,他們不能走太快,否則她的傷腿恐怕會擰成麻花兒。又因為腿傷,葉蓁蓁是橫着坐的,雙腿垂于馬的一側。但走了一會兒,她的小腿太過疼痛,紀無咎只得一手托着她的腳踝,讓她的傷腿與地面保持平行,另一手抓着缰繩,控制着馬的行進。葉蓁蓁則雙手環抱着他的腰,趴在他懷裏。

這倆人的動作親密裏透着詭異,周圍的侍衛紛紛表示看不到,自動和他們拉開一段距離。

***

帝後二人回到行宮時,已是傍晚,夕陽沉沉地垂下天幕,秋風裹着赤紅的陽光,尚在大地上流連。紀無咎低頭看葉蓁蓁,發現她竟然睡着了。

就着這麽個動作都能睡着,這貨也算是身懷絕技了。

夕陽的紅光打在她臉上,給她精致大氣的五官鍍上一層冶豔,秋風掀起她額角的碎發,癢得她皺了皺眉,不自覺地在紀無咎的胸前蹭了蹭。

“……”

除了哭笑不得,紀無咎心中還升起一種異樣的感覺。

如果一個人能夠在你的懷中安然入睡,那代表什麽?

***

皇帝陛下獵到一頭老虎的消息很快傳遍整個營地,這使得他的威望一下子暴漲。身份特別的人做點兒什麽事情,總是會被賦予特別的含義,更遑論是獵虎這種能夠真正檢驗一個人的武力和魄力的事情。

所以從他一回來,就有不少有頭有臉的大臣們跑來賀喜,滿面紅光地一通長篇大論,把紀無咎和那些千古一帝們對比一番,最後得出結論:其實皇上您和他們是一路人。

這倒不完全是拍馬屁。中原的文臣武将們,受儒家忠君愛國思想的熏陶,往往會對皇帝寄予一種特別的期待。這些大臣們,在官場摸打滾爬幾十年,能混到現在的位置,自然都是識貨的。紀無咎能文能武,滿腹韬略,且又少年老成,睿智沉穩,進退有度,簡直就是從《資治通鑒》裏走出來的模範皇帝。眼前有了打虎的好兆頭,他們自然要急着表白一番。

紀無咎好話聽多了,也就不覺得有什麽。葉修名那老家夥竟然也往他眼前湊,板着臉誇了他幾句。紀無咎淡淡地回應着。葉修名是他的老師,不管他多讨厭這人,面子始終是要給的。這也是讓紀無咎憋屈的地方:朝堂之上,任是誰,他都可以揪出來罵一頓,唯獨不能痛罵葉修名,否則欺師背德的帽子扣下來,言官們又有了新話題,史官們又有了新靈感。

所以他也就只能罵一罵他的孫女了。

葉修名一板一眼地和紀無咎說了幾句假大空的話,終于問起了葉蓁蓁的傷勢。

“皇後傷了小腿。太醫看過了,已經接骨上藥,現下正在休息。先生若是擔心,便去看看她吧。葉侍郎想必思女心切,也一并去吧。”

葉侍郎就是葉蓁蓁她爹葉康樂,現任吏部左侍郎。

“老臣謝皇上恩典。”

這可真的算是恩典了。一般情況下皇後是不能召見外臣的,親爹也不行。

所以葉蓁蓁看到自己的爺爺和父親相攜而來時,也十分驚喜,連忙讓他們免了禮,賜了座,屏退衆人,祖孫三人坐在一起說話。

葉修名今年已經六十多歲,身體康健,精神矍铄,一雙鷹目精光內斂,透着一股久經風浪的睿智與深沉。相比之下,他的兒子葉康樂就親切随和了許多,圓圓的臉,目光帶笑。但是看到葉蓁蓁,他也就笑不出來了。

父子二人仔細問了葉蓁蓁的傷勢,又叮囑了幾句。葉康樂見愛女傷成這樣,難掩心疼,想一想又覺得後怕,幸虧皇上及時出手。

說了些許閑話,葉修名突然神色一肅,問葉蓁蓁道,“昨兒皇上在朝上說,修建水庫的主意是你給他出的,可有此事?”

葉蓁蓁一愣,“什麽主意?”

“就是讓民夫自帶糧食,工程撥款從稅收中扣除。”

“是有這麽回事,怎麽了?”

葉修名長嘆一口氣,“蓁蓁啊,你上當了……我也上當了。”

葉蓁蓁疑惑地說道,“我不過随口說了幾句,而且這個法子也不難,皇上他自己應該也能想到啊。”

“他怎麽會想不到,但他偏偏一定要經你之口說出來。”

“為什麽?”

“主持這次工程的人選一直沒定,因是個大工程,所以我和方秀清都在皇上面前舉薦了人。争執了半個多月,終于把這次工程分派到你二哥頭上。”

葉蓁蓁一瞬間全明白了,這根本就是紀無咎挖好的一個坑。

她二哥葉沐芳是工部的二把手,年紀雖輕,官位卻已算很高了。紀無咎早就料到葉修名會給葉沐芳搶這份大功勞,所以先想了個吃力不讨好的方法,又聯合方秀清做得一出好戲,故意和葉修名争搶,等葉修名以為自己搶到了香饽饽之後,卻發現到手的是一枚臭雞蛋。

為什麽臭?

自古任何官府工程都是流肥水的地方。葉修名搶這份差事雖不是奔着錢去,但葉沐芳想要主持好這個工程,必然得适當地喂一喂手底下的官員,尤其是當地的地頭蛇們,要不然誰給他辦事?這也算是官場潛規則,大家都默認的規矩,區別只在于喂多喂少,怎麽樣喂能夠更加有效果。

現在好了,“釜底抽薪”的法子一出,葉沐芳手頭拿不到錢,還得把事兒辦好了。這不是難為人嘛。雖說葉家有勢力,但葉家上下都是京官兒,不可能把手伸向底下的角角落落,葉修名這塊牌子到了地方上未必管用。而且一個工程牽扯太多,上上下下都要打點,沒錢……呵呵。

這還不是最要命的。除了工部之外,這個新方法還牽扯到另外一個部門:戶部。征調民夫,免稅算賬,這些事情都需要經戶部的手。如果戶部不好好配合,這個工程将更加難做。那麽戶部會好好配合葉沐芳嗎?

下面我們請戶部尚書方秀清來回答這個問題。

方秀清笑而不語。

好,這麽個暗藏殺機的主意,如果紀無咎早點說出來,葉修名必然不會讓葉沐芳趟這混水;即便是人選已定,紀無咎自己說出這個主意,葉修名也可以發動自己的勢力反駁回去。但偏偏,這個主意是皇後娘娘出的,葉修名還來不及反駁,紀無咎就當着文武百官把他誇得天花亂墜,中心思想就是“論葉修名如何培養出葉蓁蓁如此為國為民天資聰慧的孫女”。

葉修名一口老血堵在喉嚨口,差一點當場噴出來。

不管怎麽說,認栽吧。

步步為營,引君入甕;明修棧道,暗度陳倉;壞事做盡之後再來一招金蟬脫殼,李代桃僵。

陰險陰險太陰險。

葉蓁蓁掰着指頭數,她,她二哥,她爺爺,都跳進了紀無咎挖的坑。這混蛋得挖多大個坑才能裝下這麽多人。

簡直太可惡了。

作者有話要說: 感謝 毛毛熊 和 超人 的霸王票,捏臉,愛你們~

此章已補全,希望各位閱讀愉快~

【話說,紀無咎有話要和你們說……】

紀無咎:不要叫我小皇帝。我不小……

☆、奪權

為了彰顯皇家用度節儉的優良作風,北燕獵場的行宮修建得頗為粗犷古樸。

葉蓁蓁的卧房就在紀無咎的隔壁。帝後二人的房間都很大,裝飾也較周圍其他房子華麗一些。在紀無咎的房前,列着八名披甲執刀的侍衛,板着個臉紋絲兒不動,石塑的一般。窗下躺着一只斑紋猛虎,虎頭上的飛芒箭已經被取下。

門前不少人來來往往,每一個人的目光都會在老虎的屍體上停留一會兒,再假裝不經意地走開。心裏頭卻默默地想,不知道皇上會把這頭老虎賞給誰?

按照慣例,每年秋獵,皇上都會把自己親自打到的一些獵物分賞給有頭有臉的官員,以示倚仗。即便是只鴿子,那也是來自皇上的體面。往常時候,葉修名和方秀清都得到過紀無咎的賞賜,兩人所得獵物大致相當,可以看出皇上不偏不倚。可是這次不同了,老虎只有一只,皇上會給誰?

除了紀無咎,幾乎人人都在思考這個問題。

晚上,紀無咎沒有回自己的卧房,而是去葉蓁蓁那裏轉了一圈。看到葉蓁蓁對他神色冷淡,愛搭不理,紀無咎頓覺無趣,轉頭去了賢妃那裏。

賢妃正在卸妝,妝奁開着,桌上零落地散着幾件首飾。紀無咎走進來時,秋楓正在沾着特制的香液為她除去臉上敷的那層薄粉。賢妃從鏡中見到紀無咎,連忙推開秋楓,施施然向他行禮。她只穿一層單薄的內衫,烏發披散,殘妝半褪,看起來楚楚可憐。

紀無咎扶起賢妃,目光被桌上的一件首飾吸引:銀質的發箍,精致細密的花紋之上被打了個突兀的洞,正是下午被葉蓁蓁用袖箭射到的那只。

賢妃見到那發箍,也想到自己的窘态,便扯開話題,笑道:“皇上,聽說今日您獵到一只老虎?”

“嗯。”若不是他趕得及時,只怕葉蓁蓁已經變成那虎口下的冤魂了。

“恭喜皇上,皇上真是英雄蓋世!”

紀無咎拿起那只發箍,放在面前細細打量。白日裏葉蓁蓁賭氣時愠怒的臉又浮于面前。若不是他逼她卸下袖箭,想必也不會置她于那樣的險境。

紀無咎嘆了口氣,把發箍扔回桌上。

***

次日晚宴時分,紀無咎當衆宣布,把那只老虎給了葉蓁蓁。不少人感到詫異,一邊在心裏頭尋思着皇上不喜歡皇後這種傳聞到底還有幾分可信,一邊跟葉修名道喜。

葉修名撫着胡子哈哈大笑,“他們小夫妻的事情,你們和我這個老頭子說什麽喜。”雖嘴上如此說,心裏卻得意得緊,看來方秀清的女兒也不過如此。

賢妃這時候也不大裝得下去了,面色很不好看。好在周圍火光忽明忽暗,旁人不仔細看也發現不了。

今天的晚宴設在室外,大家點了篝火圍在一起喝酒吃肉,很有幾分草原兒女的豪放。葉蓁蓁抱着條烤羊腿,吃得滿嘴油光,一點母儀天下的形象也無。她想通了,紀無咎本來就不是好東西,之前她着了他的道也是因為自己笨,以後小心一些就是了。而且他還救了她,雖然她差一點死掉也有他的功勞……

總之,不去想就是了。

紀無咎側頭,看着專心致志啃羊腿的葉蓁蓁,無奈地搖了搖頭。

***

三日之後,一行人馬殺回京城。太醫院的老太醫給葉蓁蓁找來了一個裝着輪子的椅子,既可以坐,也可以推着走,還有手閘,用起來很方便。葉蓁蓁十分喜歡,當下重賞不提。

這日,葉蓁蓁帶領着一衆妃嫔們來坤寧宮給太後請安,她自己坐在椅子上,由素月推着走,身後跟的都是四肢健全的,浩浩蕩蕩的,看起來甚是滑稽。

紀無咎已經下了朝,此刻亦在慈寧宮。葉蓁蓁腿傷未愈,也不能行禮,照例告了罪,由素月把她推到自己的位子,和太後随口扯了幾句閑話,便想告辭。

這樣的事情,她每天做一次,甚是無聊。

然而今天太後娘娘對她和藹慈善了許多,也仔細問了她的傷情。聽說要近三個月才能走動,她老人家皺着眉,勉力從臉上擠出幾絲心疼,說道:“你行動多有不便,也怪可憐見的。傷筋動骨可不是鬧着玩兒的,要好好将養。”

葉蓁蓁不知道她這是唱的哪本戲,只得口中應着,一邊看向紀無咎,希望他能給她點提示。然而紀無咎垂着眼睛,面無表情。

“所以這傷好利索之前,你就不用天天往哀家這裏跑了。”

“謝母後體貼恩典。只是這傷并不礙事,只不過是磨個功夫,孩兒怎麽敢因此托大呢。”

“你們的孝心啊,哀家都知道,”太後搖了搖手,笑道,“你平日裏辛苦操勞這六宮之事,如今受了這麽大傷,就應該修身養性,少讓他們拿瑣事煩你。哀家想着,不若讓賢妃幫着你料理一下,你看如何?”

果然在這裏等着呢。

葉蓁蓁早就料到她會有此招,難為她憋了這麽多天才說出口。她看向紀無咎,發現他也在看她,目光平靜,無半絲波瀾。

葉蓁蓁一笑,說道,“此事皇上意下如何?”

“皇後既然受了傷,就該靜心休養。”

“既然皇上和母後都如此關心我的身體,那麽我就恭敬不如從命,少不得偷個懶,受用幾個月。”

太後微笑着點點頭,“正該如此。”

“只不過,”鳳目一轉,葉蓁蓁看向賢妃,“六宮之事蕪雜得很,不知道賢妃可能勝任?”

賢妃離席,恭敬說道,“臣妾雖愚鈍,也願竭盡全力為皇後娘娘分憂。”

“既然愚鈍,你一人恐怕是不中用的,”葉蓁蓁笑道,看着賢妃的俏臉黑了一黑,便又看向她的身邊,“莊妃。”

“臣妾在。”

“本宮養傷期間,你和賢妃便一起協理後宮吧,”葉蓁蓁說着,看向太後,“母後覺得如何?”

你都發號施令了,又來問哀家作甚。太後心道。她嘴角抽了抽,“如此甚好。”

莊妃知道葉蓁蓁這是在擡舉她,也算是正式把她拉入自己的陣營。所以暗暗下定決心一定要盡心盡力監督賢妃,在皇後面前好好露個臉。

葉蓁蓁這也是沒辦法,太後和賢妃強強聯手,賊心不死,一定要算計死她,她也就不能坐以待斃了。莊妃只要聽話不給她添亂,也勉勉強強算是一件趁手的武器。而且,尚在禁足之中的麗妃也是一個隐患。她一旦複寵,恐怕第一個就是找葉蓁蓁尋仇。

至于麗妃會不會再次得寵,葉蓁蓁覺得八成會。她發現紀無咎作為皇帝,其實根本就不在乎女人,他心裏頭裝的都是江山社稷和勾心鬥角。女人,只要夠漂亮,只要願意低三下四地讨好他,他就敢照單全收。

自從賢妃和莊妃協理後宮之後,葉蓁蓁确實清閑下來了,于是她就可以做一些自己喜歡做的事。

頭一件便是研究怎麽讓鳥嘴铳實現連發。獵場中的教訓太深刻了,如果她的鳥铳能夠點一次火打好幾下,說不準現在打虎英雄就是她葉蓁蓁了。

但是這個想法要實現起來也不是一時半刻的事兒。所以她每天想一會兒,想累了就做點別的,比如——把馬得利宣進宮聊聊天。

馬得利給她帶了他們家鄉的一些書籍和畫作。只可惜那書上的文字她一個也不認識。馬得利算是個半文盲——他也認不全。要知道那時候歐洲的書基本都是用拉丁語寫的,這和馬得利的母語有些差距,他磕磕絆絆地念,邊念邊給葉蓁蓁解釋,嘴裏像是含着一塊永遠化不了的糖,吃力得幾乎流口水,仿佛中風病人在交代遺言。

雖如此,這倆人都玩兒得挺開心。葉蓁蓁是覺得他那書上講的東西很有意思,怪力亂神的就不說了,一些戲本子寫得也很有味道。她對他們的天文和算術尤其感興趣。

至于馬得利——這小子其實是個花癡,看見漂亮姑娘就走不動道。他在他們家鄉人看來也算是英俊潇灑了,放在大齊,如果經常看,忽略掉那層詭異氣息之後,也挺好看的。

馬得利第一眼見到葉蓁蓁的臉時就激動得腿直哆嗦,只可惜這女人是他碰不得的,甚至多看兩眼也要小心翼翼不能做得太明顯。他每天就這樣忍受着身與心的雙重煎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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