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 (1)

祁子臻還沒從見到宋堯旭的愕然中緩神,宋堯旭就直接低聲訓斥他:“一日三餐一餐都不食,你是蠢還是傻?想讓自己活活餓死在牢中嗎?”

剛訓斥完,他又對上了祁子臻迷茫的視線,懵懵懂懂,像個搞不清楚狀況的小孩。

宋堯旭一下子就心軟了,嘆口氣,柔和語氣說:“就算是沒有胃口多少也先吃點,聽話,好不好?”

他蹲在了祁子臻面前,清淺的蘭花氣味幽幽驅散掉陰暗的黴臭味。

祁子臻愣愣地看着他,半晌後才回過神,堪堪避開他一如既往關心的目光,撇過頭去Z硬地問:“殿下為何還要關心一個傷害您的刺客。”

“可是子臻不可能是刺客吧。”宋堯旭眉間輕蹙,“雖然我醒來之後他們都說是你刺傷了我,但當我問及有誰親眼看見你用劍刺入我左肩時,又無一人敢應答。”

祁子臻交疊放在雙膝上的手微微握緊,接着又聽見宋堯旭繼續分析。

“我問過當時在場的每一人,從抓你的侍衛到後來的宮女太監,他們全都是在我已被刺傷之後出現的,我認為他們所見未必就是真的。”

祁子臻低着頭,在陰暗的牢房中讓人幾乎看不清他的情緒。

他沉默地聽完,又忽地開口:“但是我對殿下的态度一直以來就不太好,不是麽?”

“嗯?”宋堯旭似乎是一時間沒反應過來他這是什麽意思,半會兒輕笑一聲,“恭敬乖順,說一不二,這态度還不算好麽?你可比我那群不省心的皇弟們态度好多了。”

祁子臻掙紮着輕聲補充:“那不一樣……”

“沒什麽不一樣的。”宋堯旭打斷他的話,擡起右手輕輕撫上他的發梢,“他們是我真心相待的弟弟們,你是我真心相待的好友,本質來講都是一樣的。”

然而宋堯旭話中的“真心”恰好戳中了祁子臻一直以來逃避的點。

【“真心?你也配?”】

【“我怎麽可能跟你這樣一個白眼狼做什麽真心朋友,真是可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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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算什麽東西,還敢奢求本世子的真心?”】

【“區區卑劣棄子,還真是異想天開。”】

【“……”】

一句又一句的嘲諷,一次接一次的咒罵,無窮無盡的痛苦如翻湧潮水般将祁子臻吞噬淹沒。

“真心這種東西,我怎麽可能會有……”

他的雙手越攥越緊,半會兒後忽地揮開了宋堯旭的手,嗓音變得微微有些啞,低着頭看不清情緒。

他的聲音有些小,态度轉變得也突然,宋堯旭甚至顧不得被拍痛的手背,愣了一會兒後眉眼中聚起更多的擔憂:“子臻,你可是有什麽心事?可以告訴我嗎?”

但祁子臻已經聽不見宋堯旭說的話了。

他腦海中一遍遍地回放着現世陳哥步步逼近時一字一句毫不留情的話語,還有前世他被宋季啓關進那個小破屋時宋季啓一次又一次的言語侮辱。

潛移默化之間,他們說的話都深深紮根在他的腦海之中,就連他自己都默認了這樣的事實。

“我不過是污濁肮髒的白眼狼,是一枚卑賤的棋子。”

“我也曾天真地想回報對我好的所有人,可是我等來的卻只有一次次地被背叛,一次次地被傷害,一次次地被踐踏真心。”

寂靜的牢房中,幾近哽咽的聲音靜悄悄地占據了所有響動。

祁子臻雙手緊握成拳,甚至身體都控制不住地微微顫動着。

他的命運只會是在所有人的唾罵中孤寂地死去。他的手沾過別人的血,他的全心付出不過一場笑話,他永遠就只能将自己冰封隔絕在一切之外,冷漠地拒絕所有,孤零零地選擇離開。

“子臻……”宋堯旭心底一揪,伸手想要去觸碰,卻被祁子臻重重拍開。

“啪——”

他在刺耳的聲響中擡起頭,紅着眼眶死死地盯着宋堯旭:“我只不過是想祈求一份同等的真心,我究竟有什麽錯?!你又要這樣卑劣低賤的我還怎麽相信你們所謂的真心!”

喑啞哽咽的嗓音割裂天牢中的死寂,就好像一只瀕臨死亡卻還要假裝兇狠的小獸,企圖趕走所有想靠近的人,不管對方究竟是惡意還是好心,唯有孤獨地沉淪才是他的宿命。

可是下一刻他卻驀地被一個溫暖的懷抱緊緊擁住。

祁子臻愣住一瞬,随後拼了命似的要掙紮出來,宋堯旭卻越抱越緊。

他的面容還有些虛弱,但聲音柔和堅定:“抱歉,我不知你曾經歷過什麽,我也很心疼你的遭遇,可我也希望你能稍微冷靜一下,先聽我說,好嗎?”

情緒已經在崩潰邊緣的祁子臻根本就聽不進他的話,無意之中重重地推在宋堯旭受傷的肩頭之上。

“嘶……”被推開的宋堯旭疼得倒吸一口涼氣,眉間緊蹙,濃烈的血腥味一點點暈開來。

祁子臻被掌心不經意間觸碰到的大片溫熱拉回神智,看着眼前人蒼白的臉色,伸在半空中的指尖輕輕蜷起。

半會兒後,他輕顫着吸了一口氣,堪堪撇過頭去,眼角還泛着一絲紅意。

見祁子臻神色終于沒有那麽偏執,宋堯旭輕嘆口氣,轉而擡手輕輕為祁子臻整理淩亂的發絲。

他的另一只手稍稍垂落,手背還有一道祁子臻方才留下的紅痕,在白皙的皮膚中醒目刺眼。

祁子臻瞥了一眼他的手背,最終還是任由宋堯旭動作,只是又将自己蜷縮束縛在小角落裏,聲音沙啞地開口:“您走吧,反正我早已心存死志,您又何必如此費心費力。”

可是緊接着,他的臉頰上忽地覆上了一絲微涼的溫度。

宋堯旭伸出指尖輕輕擦去了他臉頰一側淺淺的淚痕,動作溫柔細致,仿佛是在對待什麽易碎的珍寶:“那在我走之前你先吃點東西,好不好?”

這次祁子臻沒有再推拒,就見宋堯旭讓身後的“獄卒”把食盒拎進來,他才發現“獄卒”竟然是崔良扮的。

崔良把食盒放在祁子臻面前,打開來端出裏面的幾碟糕點。

糕點很小,也很精致,是之前祁子臻在國師塔中見過的。

許是見到祁子臻微微的失神,宋堯旭緩和神色柔聲解釋:“這是國師親自做的。他聽說你不肯用膳,想着你愛吃甜食便做了些送來,或許你會願意吃幾口。”

祁子臻頓了一下,沒有說話,沉默着拿起一塊糕點輕輕放入口中。

甜而不膩的味道包裹着舌尖,是他只在國師塔吃到過的、輕和的味道。

是只有寧清衛才能做出來的味道。

見他的情緒終于比方才要好上一些,宋堯旭輕輕嘆口氣,坐到了他的身側,背靠着冰冷的牆壁。

“我也不清楚你曾經經歷過什麽,或許沒辦法與你共情。但是我希望你知道,你沒有錯,你也不是什麽所謂卑劣低賤的棋子,你是我放在心底最珍重的人。

“我知你如今或許很難再相信別人,但我希望你不要因為一些不懷好意的人輕易放棄你自己。”

他的嗓音比初來時要更虛弱些,可是依舊充斥着春日般的暖煦,宛若一汪清泉,不斷地嘗試着消融寒冬留下的堅冰。

“不管是我、是崔良、是國師,亦或是小善,我們都是真心實意地在與你相處,你現在不願意相信也沒有關系,但我也希望你能給我們時間,來證明我們的真誠。”

小善……

呵。

祁子臻始終低着頭,叫人看不清情緒:“那只是您以為的真心罷了。”

然而宋堯旭并不理會他話語中的嘲諷,認認真真地繼續說:“是,別人的真心與否我确實不能斷定,但我可以明确地說我從未打算欺騙你的感情。

“倘若我沒有真心待你,你覺得我會在所有人都指認是你傷我時選擇相信你嗎?我又會因為你不肯用膳而出現在這裏嗎?”

祁子臻無法反駁。他從頭到尾就沒有懷疑過宋堯旭的真心,因為宋堯旭本來就是一個過分溫柔的人。

他始終害怕的僅僅是宋堯旭會輕易聽信他人言語,毫不留情收回曾經給予他的一切。

可是宋堯旭沒有,甚至還對他說了相信。

他側頭看向宋堯旭,看着他眸底的認真是那麽純粹。

一如之前相處的每一日,溫柔得令人根本就找不出一絲作僞的痕跡。

他又看向了宋堯旭受傷的肩膀,素黑的衣料上仿佛被什麽東西浸濕,染出一片深色污漬。

有那麽一瞬間,他幾乎想要相信他真的能夠渴求到一份幹淨的真心。

祁子臻沉默半會兒,忽地嗤笑一聲:“那倘若我說,這次事件與觀王有關,您可信我?”

“皇叔?可……”

他的話題轉得突兀,宋堯旭愣了一下就下意識想要反駁,但他的“可”字剛說出口時,就見到祁子臻眼底微微閃爍起的一點光亮迅速黯淡了下去。

僅僅是這一瞬間的遲疑,就能掐滅他微弱的希望。

宋堯旭感覺心底忽地像是被什麽東西紮了一下,尖銳地疼,原本的反駁一個字都說不出口。

他沉吟片刻,最終認真地答複:“好,我會往你說的方向去調查一下的。不過我自幼敬重皇叔,在找到确鑿證據前,我只将皇叔當作懷疑對象,這樣可以嗎?”

祁子臻垂眸沒有應聲。

宋堯旭摸不清他此刻的想法,但礙于目前情況不适合久留,輕輕地又揉了一下他的發梢,溫聲道:“不論如何,我都會盡早接你出去的。”

“另外,”他頓了頓,繼續補充,“這幾日我不方便再來,你要好好用膳,若是冷了就同崔良說,讓他給你帶些保暖的物什。

“若是還想吃糕點也告訴崔良,我再去找國師給你做。天牢環境陰冷,你也莫要總是蹲在角落中,記得好好休息。”

他叮囑了許多,到最後才總算切入正題,微微壓低着嗓音:“至少……至少請你一定要好好活到洗清你冤屈的那一日,好不好?”

祁子臻驀地擡頭看向宋堯旭,徑直撞進了他近乎懇求的視線。

半晌後,他收回目光,低聲應答:“好。”

輕飄飄的一句話幾乎要随着搖曳的細微燭光一同消逝。

得到保證的宋堯旭多少也松口氣,簡單告別後起身同崔良一道離開。

第二日,崔良還是會僞裝成獄卒來給祁子臻送飯,這一次祁子臻沒再拒絕。

因為崔良買通了真的獄卒,這才他不必要同昨日一般來去匆匆,陪着情緒好了很多的祁子臻在用膳時聊了會兒天,祁子臻還順便問及當初崔良态度改變的事情。

崔良撓了撓頭,有些不太好意思地說:“當初我見祁公子态度這麽惡劣,以為祁公子是仗勢欺人的人。後來祁公子從觀王府宴席跑出去那次,屬下同殿下一道在京城中尋你,殿下在這期間與屬下說起過關于祁公子的事情。”

“關于我的事情?”祁子臻看起來有些困惑。

崔良點點頭:“嗯。殿下說祁公子本性應當不是這樣的,只不過可能從前經歷過什麽,再加上那次祁公子的情緒反常,嗯……”

他沒有繼續說下去,祁子臻卻明白了。

崔良應當是默認他曾經遭遇過一些十分糟糕的事情,糟糕到會令他情緒失控。

祁子臻想起當時回到房間後那個被加了鎖的琴盒。

不得不說,宋堯旭真的是一個很貼心的人。他明明全程都不在現場,卻能根據一些細枝末節推測出自己反常的原因。倘若不是真的關心自己,他是做不到這個地步的。

如果能對這樣一個人放下心防,或許會是很惬意的事情。

祁子臻低頭吃完最後一口飯,将碟碗筷整整齊齊放回食盒內,掩蓋住了一瞬波動的情緒。

崔良見他吃完也不多逗留,蓋好食盒的蓋子告辭離開。

祁子臻颔首致意,随口說了句:“辛苦你了。”

“無妨,這是屬下應做的。”崔良笑了笑,“果然殿下說的沒有錯,其實屬下覺得放松下來的祁公子确實比之前親和很多。”

祁子臻指尖微蜷,低着頭避開崔良的視線,沒有應聲。

崔良也沒有多說什麽,提着食盒将牢門重新鎖上便離開了。

聽着沉悶的腳步聲一點點遠離,他才輕吐出一口氣,準備在稻草堆上暫時休息一會兒。

但是還沒等他付諸行動,又聽到一串折回來的腳步聲。

他以為是崔良忘記拿什麽東西了,擡頭就要問時,卻瞧見了站在門口的祁子善。

祁子善穿着寬大的黑色鬥篷,神色被掩蓋在兜帽之下。他手中拎着一個小盒子,雙手握得很緊,關節都微微有些泛白,看起來十分局促緊張。

祁子臻無意同他這位弟弟周旋,漠然問:“何事?”

小孩咬了咬唇,往四周環顧一眼後将手中的小盒子放在牢房前,壓低着聲音飛快地說:“裏面有張紙條,請兄長務必、務必要看一下!”

說完他扯了扯兜帽,慌慌張張就跑走了。

祁子臻被他的舉動弄得莫名其妙。

反正在牢房中閑着也是閑着,他幹脆走過去看看祁子善說一定要看的紙條裏寫着些什麽牛魔鬼怪。

他打開小盒子,發現裏面裝的是一碟糕點,糕點旁邊塞着一張皺巴巴的紙。

祁子臻撿起紙團打開,上邊只寫着三個字——

不要吃。

字跡很潦草,隐約帶着些行書的豪放,像是匆匆忙忙之間寫下來的。

祁子臻看着字條,眉梢輕挑。

這個字跡他很熟悉,是屬于兩年後的祁子善的。

他清楚地記得是前世剛穿書進來時,他因為嫌棄祁子善寫的字太醜,每日押着他在書房中練字。

起初他是想讓祁子善練出端正整齊的書寫,後來不經意間發覺他在行書方面似乎更有天賦,便引導着他去練習行書。

待兩年後,年僅十四的祁子善已然書寫出幾分行書風骨來,祁子臻還一度覺得很欣慰。

但如今的祁子善可從未被他抓去練過什麽書法,能寫出這樣的字只能有一個原因。

祁子臻看着紙條字跡,眸底神色晦暗。

……

約摸又過去兩刻鐘,祁子臻在閉目養神時聽見了盡可能放輕的腳步聲。

腳步聲來到他的牢房前時,又變得更為小心翼翼,似是誤以為他在休息,怕驚擾到他。

接着他就聽見祁子善輕輕拿起那個小盒子後忽地輕吸一口氣,慌裏慌張握住牢房的鐵杆子,幾乎是急切地喊:“兄長?兄長!”

或許是過于着急,祁子善的聲音比一開始要大些,突兀地回響在牢房中。

祁子臻怕他招來真獄卒,沒等他喊第三聲時便睜眼,冷冷淡淡地看向牢房前的小孩。

祁子善剛要出口的“兄”字卡在喉嚨,不上不下地破碎掉。

他見到祁子臻似乎不像有事的樣子,愕然之後稍稍松了口氣,避開祁子臻的視線扯扯兜帽:“對、對不起,打擾兄長休息了,我這就走。”

“站住。”祁子臻在他轉身時倏地開口叫住。

他背靠冰涼牢壁,單膝屈起,眸色冷然,像是蟄伏在幽暗牢房中的一只猛獸,仿佛随時都有可能驟然躍起,撕裂所有敵人。

天牢中的燭光忽明忽滅地閃爍,黯淡的暖黃更叫人後背Z涼。

祁子臻看着突然僵住不敢動的祁子善,拿出那張皺巴巴的紙條晃了一下,不緊不慢地開口:“你難道不覺得,該解釋些什麽?”

“嘩嘩”的細響零碎飄蕩在死寂的牢房中。

一片沉默。

祁子臻不急,反正他在牢房中待着也是無所事事,有一下沒一下地折着那張字條,窸窸窣窣的聲音不絕于耳。

好半會兒後,他才聽見祁子善終于開口:“這、這份糕點是宋季啓要我、要我以我的名義送來的。我、我怕和之前那碗湯一樣,所以、所以匆匆忙忙寫了張字條……”

他的聲線有些抖,聲音也不大,似乎是覺得自己的話并沒有什麽可信度,底氣上已經削弱七八分。

“字跡呢。”祁子臻一手放在屈起的膝蓋上,神色淡漠,看不出是什麽态度,“告訴我,你的字跡是怎麽回事?”

祁子善身體一顫,拿着盒子的雙手握得更緊,輕輕吸了一口氣,卻什麽話都說不出來。

即便是重Z,祁子善也只是個被溫養到十四歲的孩子,前世能騙得過祁子臻一多半還是因為祁子臻對他沒有戒心。

到如今再來看,其實十分拙劣。

祁子臻站起身,拍了拍衣擺沾上的灰塵草屑,徐徐走近祁子善。

布鞋踩在天牢的地板上,一步又一步,沉悶而緩慢,踏不出多少聲響,但每一聲都會逼得祁子善下意識退卻小半分。

直到距離祁子善還有三步距離時祁子臻才停下,開口問:“我記得,你前世是同宋季啓一夥的,沒錯吧?”

“……嗯。”祁子善沒有否認,咬着唇猶豫半晌,終于豁出去似的說,“但、但是在前世兄長去世後,我、我才知道原來兄長從來沒有讨厭過我……”

祁子臻輕挑眉,雙手抱胸嗤笑道:“讨厭?”

許是聽出祁子臻反問語句裏的嘲諷,祁子善低着頭,雙手攥得更緊:“前世的時候,宋季啓一直同我說我的娘親奪走了兄長的父親,我也奪走了兄長的地位,所以、所以兄長很讨厭我,對我好只是為了讓我在日後嘗到被抛棄的滋味……宋季啓就、就告訴我,讓我先下手為強,讓兄長偷雞不成蝕把米。

“可是直到後來我才知道,宋季啓一直都是騙我的,兄長、兄長根本就沒有在讨厭我,我、我卻……”

祁子善的聲音變得哽咽,剩下的話怎麽都說不下去。

他永遠都不會忘記宋季啓告訴他真相時,他心如刀割一般的感覺。

他從出Z起知道,他是因為自己的母親逼死了兄長的母親,才能在丞相府裏有一個所謂名正言順的嫡子身份,他一直很害怕會被兄長讨厭。

但是在小時候一次誤入兄長院子時,他卻得到了兄長溫柔的對待,那時候他真的覺得兄長是一個很好很好的人。

後來宋季啓找到他,和他說兄長對他的好都是裝出來的,嘲笑他單純天真,又不斷地告訴他,他才是現在丞相府真正備受尊敬的嫡子。

單純的他相信了,所以配合宋季啓說的一切,給兄長端去一碗下了毒的湯。兄長命大活了下來,他又按照宋季啓所說,在父親房前跪了一天一夜以求讓兄長心軟。

再後來,他根據宋季啓安排的一切,一點一點将兄長推向死路。

可是就在兄長死後,宋季啓卻告訴他,宋季啓才是真正欺騙了他的那個人。

當晚,他便死在了宋季啓送來的一杯毒酒中。

然後他發現他一睜眼,又回到了十二歲那年,兄長喝下毒湯後重新醒過來的那個元日。

他很開心,他以為他可以去彌補前世的過錯,可是下人卻告訴他,兄長不見了。

他拼了命地去找,卻只找到了澄明湖畔倒在紅豔雪地上了無Z氣的身影。

之後他也不受控制地昏倒在兄長身側,睜眼時發現自己又重Z了。

這一次他沒有猶豫,徑直往澄明湖岸沖去,卻還是眼睜睜地看着兄長倒在他面前。

再然後他又重Z了好幾次,可是就算他拼盡所有的力氣跑去澄明湖岸,看到的都只有提劍自刎後倒在他眼前的兄長。

每一次,每一次都趕不上。

“我真的……不想再看着兄長死在我面前了……”

滾燙的眼淚一串又一串地滑落,不管祁子善怎麽擦都止不住,抽噎着被壓低的聲音回蕩在牢房附近。

祁子臻沒想到他會得到這樣的答案。

在後來幾次自刎時他确實隐約聽見有人在喊他,但當時他以為是自己對于前世的執念太深,沒有在意過。

他看着小孩想不哭卻怎麽都忍不住的模樣,最後還是稍微緩和了點語氣,提醒道:“你再哭下去,獄卒就要來了。”

這句話果然比任何安慰都管用,祁子善想起如今的處境,抽抽噎噎地憋住了還想哭的念頭,零星剩下幾聲哽咽。

小孩的話祁子臻不能确保完全可信,沒有多說些什麽。

倒是祁子善突然抽抽搭搭地繼續交代:“對、對了,我如今做了宋季啓的伴讀,太子殿下今、今日來找我,我就擅自、擅自同殿下說以前宋季啓對兄長不好的事情,殿、殿下讓我配合幫忙調查這次事情是否同宋季啓有關。”

他抹掉臉頰上殘餘的淚痕,把心底深藏的事情全都傾訴出來後明顯比之前輕松不少,但還是有些怯懦,盡可能堅定地說:“兄長你放心,殿下、殿下一定會盡早換還你清白!”

祁子臻看着小孩尚且通紅的眼眶,輕輕抿唇,沒有表态。

須臾後,他讓祁子善早些回去,免得中途被獄卒察覺。

祁子善聽話地轉身要走,祁子臻又忽地叫住他,從自己方才坐着的地方拿起一碟沒有被動過的糕點。

他半垂着眼睫,開口說:“把這些裝回去罷,不然他許是要懷疑的。”

祁子善愣了一下,片刻後眼底重新聚起幾分光亮,重重點頭露出一個淺淺的笑容。

“嗯!多謝兄長!”

祁子臻依舊沒有任何表示,待祁子善将糕點接過去後便自顧自轉身回他的小角落去,兀自準備繼續休息。

祁子善不再打擾他,看着手中連位置都沒怎麽被挪動過的糕點,唇角始終微微上揚着,之後才慢慢離開。

聽着腳步聲一點點消失,佯裝休息的祁子臻擡頭看向空蕩蕩的牢房門口,半會兒後默然收起眼底波動的思緒。

自祁子善來過之後,祁子臻又在大牢中待了好幾日,每日崔良都會同往日般按時送來一日三餐,偶爾還會多送些國師做的糕點。

祁子善也在宋季啓的吩咐下每日來一趟,不過每一次祁子臻都裝作不願吃的模樣,再和祁子善聊起近期宋堯旭的調查進度。

整整五日的時間,祁子臻待在大牢中除卻哪兒也不能去外,過得還挺舒坦。

直到第五日早晨,祁子臻還在無聊地推斷崔良還有多久才會來,便聽到牢房門口有幾聲清脆的動靜。

他擡眸看去時,發覺來者一身獄卒打扮,站在鎖鏈處正在開門。

這次來的似乎是個真獄卒。

他背靠冰冷牆壁,好整以暇地看着獄卒打開牢房,恭恭敬敬地對他說:“祁公子,刺殺太子一案真兇已落網,您可以出獄了。”

祁子臻不緊不慢站起身,拍掉衣擺沾染上的稻草碎屑,姿态從容地向獄卒颔首致意:“多謝。”

見狀,門口獄卒似乎松了口氣,拱手道:“勞苦祁公子平白遭受幾日牢獄之災。”

祁子臻客套似的回了句“無妨”,事實上他心底确實沒覺得這幾日的牢房是無妄之災。至少在這次入獄後,他又看清了一些事、一些人。

他沒有繼續在大牢裏同獄卒多說些什麽,跟在獄卒身後一步一步離開這個陰暗幽冷的地方。

這會兒尚且是早晨,大牢外晨光明媚,祁子臻方踏出去時因為不習慣突如其來的光亮,還待在門口處緩了好半晌。

等到眼睛适應了之後,祁子臻擡起頭,望向澄澈碧空。

蔚藍的天空就像一汪清冽平靜的泉面,透徹幹淨,偶爾卷出幾縷氤氲白霧,悠然自在地飄蕩着。

前世他也曾無數次想過,自己是否還能被洗脫冤屈,是否還能再見到大牢外一如既往的天空。

其實當時在獄中的他在絕望之際,是有不甘的。他不甘心就這麽被宋季啓結束他的一Z。

直到他發現大牢裏的獄卒根本就沒有打算給他提供正常飯食,都是馊掉冷掉的飯菜,甚至在數九寒冬之際都沒有給衣衫單薄的他添置些什麽保暖物件,還将他關押在整個大牢內最冷的一處。

到這時他便知道,宋季啓和宋平是真的想把他往死路逼。

從除夕到元日的那一個晚上對祁子臻來說特別漫長,漫長到磨滅了他心中僅存的不甘,只餘下痛苦與絕望。

絕望到在今Z入獄時,他根本就沒有想過還能重見天日。

春日和煦的晨光灑落在他身上,暖融融一片。

這是他自現世母親逝世後,第一次不讨厭這樣的春光。

今Z在春日之後等着他的,還會不會是同往常一般的深淵呢?

祁子臻望着藍空中的雲卷雲舒,最後将這個問題深埋在心底,邁步準備回去。

為避免晦氣,大牢被安置在京城外的一處郊區,四處郁郁蔥蔥,人煙稀少。

領他出來的獄卒告訴他只要順着大牢門口的小道出去,便能瞧見回城內的路。

祁子臻依言走上那條石子鋪就的迂回小路,心情悠然自在,頗有幾分散步的意味。

如今時辰應當尚早,而且他知曉京城內哪些路段遇見的人少,不急着趁早回去,倒不若借此機會看看郊區風景。

“沙沙——”

晨風輕拂,掠過祁子臻的衣擺,卷起幾片枯碎落葉,落在路邊欣欣向榮的野花叢邊。

蜿蜒小路曲折迂回,凹凸不平地往前延伸,伸向路的盡頭那一抹純白身影。

“咔嚓。”

祁子臻拐過最後一個拐角,驀地頓在了原地,恰好踩着一片幹枯樹葉上。

清脆的聲響伴着微風,吹起幾塊細碎的葉片,飄飄然落在那雙黑靴邊上,緊接着便有一只白皙修長的手,輕輕撿拾起碎葉下另一片完整翠綠的樹葉。

宋堯旭輕輕掃去葉片上的細碎他物,見到樹林小道中停頓住的身影,莞爾一笑:“早,我來接你了。”

純白的身影籠罩在一片青翠中卻絲毫不顯突兀,柔柔和和地融入大好春光之中。

祁子臻一時間竟不知該作何反應。

他看得到,宋堯旭唇色尚且蒼白,面容中還透着幾分疲倦,顯然是這幾日根本就沒有好好地靜養。

從郊區回皇宮的路祁子臻是知道的,身為太子的宋堯旭根本沒有必要特地到此等候,可他還是來了。

他看着宋堯旭眸底依舊柔和的笑意,一瞬間不知該如何形容自己的心情。

就好似在波濤洶湧的海面上漂泊已久的浮木,終于漂到了一處安寧平靜的湖面上,找到了自己最想要的栖息的地方。

祁子臻沒有在原地停頓太久,很快便收拾好心情,上前輕聲道:“殿下。”

他的聲音很輕,比起此前的冷淡漠然,稍稍顯得有些軟,很像一個乖巧的小孩。

宋堯旭看着他狼狽的模樣,有些心疼,擡手輕輕揉了一下他的腦袋,溫聲道:“我已命東宮內的下人們備好熱水,你回去後可以好好沐浴一下。”

在大牢裏幾日沒能沐浴,祁子臻本就難受得不行,聞言又是乖巧點頭,跟着宋堯旭上了他的轎子,一道回東宮去。

東宮內,崔良早早就在門口給祁子臻備好了一個火盆,說是跨火盆去去晦氣。回到房間後還讓他用柚子葉浸泡的水洗過手,這才放他去舒舒服服地泡個熱水澡。

久違地沐浴完,祁子臻心情更是舒暢不少,簡單擦了下濕漉漉的頭發,換上一襲幹淨綠衣,一屁股坐在了自己床榻軟乎乎的被褥上。

說實話,大牢裏的那張木板床又硬又潮,被子有了跟沒有區別不大,叫人睡着屬實難受。

祁子臻也顧不得自己頭發還濕着,仰面躺倒在被褥上,感受身下柔軟的觸感,迷迷糊糊之間一個側身,墊在自己的手臂上不知不覺就這麽直接睡了過去。

宋堯旭一走進來便見到他似乎已經睡熟了的模樣。

此前他喊了聲許多聲都不見回應,還擔心是不是祁子臻泡得太久不舒服了,結果看來是泡得太舒服了,濕着頭發就半躺在床榻上睡過去,也不怕着涼。

宋堯旭無奈地搖頭笑笑,走上前去輕輕坐到祁子臻身側,正想叫醒他時,卻見到了祁子臻眼底的青黑。

在大牢那種地方一定休息得很不舒服吧。

他的眼底浸上幾分心疼,擡手輕輕撫上祁子臻的臉頰。

“唔……”許是睡得本就不安穩,感受到面上輕柔的溫度,祁子臻朦胧間微微睜眼,眸底還是一片困倦與茫然,“……殿下?”

他的聲音很輕,摻雜着半夢半醒時的軟,聽着懵懵懂懂,很乖。

宋堯旭沒有分毫把人鬧醒的自覺,自然而然地收回手,笑着說:“你頭發未幹,這樣睡下去會着涼的,先別睡了,好嗎?”

祁子臻看起來有些不情願,但還是乖乖地坐起身,打了個哈欠後依舊困倦,像是随時都能倒頭繼續睡。

宋堯旭見他這幅模樣,無奈地嘆口氣,拿過一塊幹布替祁子臻細細擦拭濕發。

大概又過了好一陣子,祁子臻才從半夢半醒的狀态中恢複過來,當即察覺到宋堯旭似乎在替他自己擦頭發,連忙擡手要制止。

“抱、抱歉,勞煩殿下費心,餘下的還是草民自己來罷。”

宋堯旭也不推辭,笑着看向耳尖微微有泛紅的祁子臻,将細布遞還給他:“終于肯醒啦?”

聽語氣就很像在逗弄小孩。

祁子臻半垂下眼睫,輕輕應了聲鼻音後接過細布,自己一點一點地擦拭起來。

宋堯旭也不再繼續逗他,輕笑一聲後說:“院子裏日頭正好,等會兒去院子曬曬太陽罷。”

“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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