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長寧侯府要宴客, 還請了昆曲名角周秋雲來登臺唱《游園驚夢》, 這個消息很快傳遍了京城。那些沒收到請帖的, 各個扼腕嘆息,出門見人都覺得面上無光。
當天下午, 侯府正院裏擠擠擺了好幾桌桌,凡是京城的官宦侯爵,均被請到坐上席。
偌大的宅院裏掌燈披彩,舉目望去皆是錦衣華服、衣香鬓影,貴人們見了面寒暄一番,肚子裏搜刮不出其他的說辭,便忍不住議論起此行的目的。
向來喜清靜不愛交際的長寧侯,為何會想着在自己府裏辦這麽場筵席?
刑部孟侍郎眯着眼, 身子往前傾道:“來送請柬的人說了,這宴席是為了三小姐而辦,連周秋雲周老板都親自請過來唱《游園驚夢》, 排場可真不小。”
在座之人有年紀輕的, 一聽見三小姐的名諱, 各個露出暧昧表情, 別有意味地互看一眼。甚至有人琢磨着,莫非是長寧侯看着三小姐最近的聲名太差,想趁今晚筵席, 給她尋一門夫婿,趕緊嫁出府去。
另一頭,寇玉珠全家自然也在邀請之列, 她坐在自家那個不成器的哥哥旁邊,豎着耳朵聽旁人議論三小姐,剝了顆荔枝放進嘴裏,眉間隐隐有得意之色。
寇玉郎咂摸完杯子裏的酒,将頭湊到妹妹旁邊,問道:“聽說這位三表妹長得十分妩媚勾人,也不知是何等天香絕色,能惹得鄭玄管不住自己,做出這種自毀前程的醜事。”
寇玉珠白了他一眼:“長得美又如何,還不是紅顏禍水,哥哥你可別惦記了,看看鄭公子如今的下場,還不夠你引以為戒的。”
宼玉郎笑得頗有幾分淫邪,手指點着桌案道:“這你就不懂了吧。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風流啊。”
寇玉珠十分鄙夷地瞪了他一眼,想着自家哥哥如此沒出息,而那個樣樣優秀的表哥又是如此高不可攀,便覺得胸口一陣發堵發悶。
這時戲臺上大幕拉開,曲笛伴着響鼓奏起,周秋雲款款而出,一亮相、一擰腰,唱起一出《游園驚夢》。
這是他的拿手唱段,唱的細膩婉轉、入情入心,座下叫好聲不斷,可連着唱了兩段,許多人心裏便犯了嘀咕,侯府裏除了鄒夫人以主母姿态在招呼賓客,真正的主角卻一直不登場。
這時,周秋雲行雲流水地唱完,長身而立,又對着西南方行了個謝禮。衆人這才發現,侯府的幾位小姐被安排坐在離宴席不遠處的亭子裏,亭外挂着一道垂簾,顯得十分神秘。
于是衆人又開始交頭接耳:不是要招親嘛?怎麽連三小姐的面都看不着。
而在廊亭裏,顧熏兒聽戲聽得十分起勁,也學着外面的人取下手腕上的鑲寶石銀镯直接抛了過去,顧雙華笑着喂堂妹吃了塊糕點,又看向始終自顧自坐着的二姐,還是不明白哥哥大張旗鼓辦這一場,究竟是為了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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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哥哥只讓她好好看戲,說用不了多久,保準讓她滿意。
這時絲弦聲漸收,周秋雲向衆人謝座,然後便退場走了下去。
臺上又上了京劇角兒,鑼鼓聲起,演起一出《三岔口》,正打的虎虎生風,引座下叫好聲一片,其中一名武生突然站定,聲音高亢洪亮,眦着目大喝一聲:“把人押上來,向三小姐請罪!”
衆人都被這出乎意料的一喝給震到,都沒明白這唱的是哪出。然後驚訝地看着,臺上武生竟從臺幕後押出個被五花大綁的女人出來。
那女人一身丫鬟打扮,臉上紅紅黑黑混成一團,像塗了京劇油彩似的,仔細看才能發覺,那是哭得妝都糊了。
她被押到臺中央,縮着脖子往左右看去,牙齒不自己地打着顫,然後朝着顧雙華所在的方向跪下,哭喊道:“三小姐,是東珠錯了,是東珠該死,您就看來我這些年盡心伺候的份兒上,原諒東珠吧。”
顧雙華徹底吃了一驚,忙站起去看,跪在中間的,不就是那收了鄭玄的銀子出賣她,然後又跑得不知所蹤的丫鬟東珠。
她還未明白怎麽回事,院門處傳來一陣喧鬧聲,不少人站起熱情地招呼道:“侯爺,你總算來了。”
顧遠蕭紫袍玉冠,走在一群勳貴王侯中仍是氣度卓絕,在而在他身後竟然還跟着兩個人,衆人定睛一看便吃了一驚,竟是嚴國公和流言裏毀了三小姐清白的長子鄭玄。
所有人都有些摸不着頭腦,倒是顧雙華心裏隐隐有了猜測。
顧遠蕭撩袍入座,瞥了眼臺上跪地痛哭的東珠,聲音不大卻飽含威懾:“今天來的貴客不少,你對他們說說看,罪在哪裏?”
東珠吓得哭聲都被憋在喉嚨裏,恐懼地伏地發抖,然後一把鼻涕一把淚道:“東珠不該貪財,被奸人收買,對外面散布三小姐被人擄走一晚的謊話。全怪奴婢毀了三小姐清譽,東珠萬死莫辭。”
顧遠蕭眯起眼,将茶杯重重放下,道:“本侯知道,最近京城有些傳言,是關于我家妹妹的。而且句句誅心,不堪入耳!今日本侯就将嚴國公和長公子請來,當着大家的面,好好來問一問,究竟是不是有這回事?”
老國公滿臉怒容,将桌案一拍道:“簡直無稽之談,我國公府世代忠良,怎麽可能做出這種污糟之事!”
鄭玄整個人像被抽幹了精氣神的紙皮傀儡,虛虛蔫蔫地站在那裏,這時才仿佛被注了點兒陽氣,擡頭憤憤道:“鄭某雖然無甚聲名可言,可也不是能被人随意編排的。我也想問一問,我不過是出府養病,究竟是誰這麽惡毒,竟給我按上如此罪名!”
此言一出,滿座嘩然。
寇玉珠低頭坐在位上,不知為何雙手發麻,心跳快的要命,她抹了抹額上了汗,正想趁亂站起偷偷溜走,突然聽見顧遠蕭大喝一聲:“東珠,你來告訴他們,究竟是誰塞了銀子教你誣陷三小姐的!”
東珠抹了抹眼淚,倏地站起,伸手往寇玉珠身上一指大喊道:“就是寇家的表小姐讓奴婢這麽做的!”
寇玉珠吓得臉都白了,指甲掐着虎口,尖聲道:“你莫要血口誣人,我何時指使你了!”
東珠一咬唇,竹筒倒豆子般說了個痛快:“這個月初四,表小姐到府裏來做客,然後偷偷給我塞了一袋銀子,說她看不慣三小姐總是裝模作樣,想給她一點教訓。她還說我是三小姐房裏的人,傳出去的話必定不會有人懷疑。”
此言一出,所有人的目光都盯向寇玉珠,晉國公滿臉羞臊地捏着拳,站起沖她大喝:“玉珠,究竟是不是你做的!”
寇玉珠又慌又怕,腿一軟便跪下哭喊道:“爹爹,真的不是我做的,是那奴才冤枉女兒啊!”
這時,顧遠蕭陰沉地朝她一瞥道:“你說不是你做的,可敢與人對質?”
寇玉珠被這語句中的鋒刃吓得渾身一個哆嗦,雙唇止不住地發顫,竟說不出一句話來。
顧遠蕭又一招手,嚴國公府的嬷嬷便被帶了上來,一見老國公就跪下道:“奴婢錯了,奴婢不該傳的閑話。可這都是寇家小姐的丫鬟教奴婢說的。”
嚴國公氣得擡腳往她身上一踹,然後用發抖的手按着桌角,怒視着晉國公道:“好啊,你們堂堂晉國公府,竟買通到我府上來了。我倒要問問你女兒是何居心,竟給我玄兒安上這樣的罪名,”
晉國公自覺臉上無光,狠狠打了寇玉珠一個巴掌,怒斥道:“真是家門不幸,出了你這個孽種!
寇玉珠捂着臉瘋了一般痛哭,可瞅了眼那嬷嬷,竟不敢再為自己辯駁一句。
滿座議論一陣,大約明白了過來。
三小姐被擄走之事,最早是從國公府裏傳出來的,再加上寇玉珠以表妹的身份推波助瀾,大家自然深信不疑,再添油加醋地傳出去,便成了如此模樣。
晉國公沒想來參加場宴席會出這麽大醜,氣得快要吐血,站起就往外走,國公夫人哭喊着追上去,求他為女兒做主。世子眼看這場面,嫌惡地瞪了妹妹一眼,也跟着拂袖而去。
寇玉珠萬念俱灰,什麽貴女的形象也顧不上了,癱軟在地大哭不止,顧遠蕭卻走過去,淡淡道:“寇小姐為三妹引來如此多的禍事,幾乎害得她名譽盡毀,總該去誠心道個歉。”
他聲音不大,語調也似平穩,卻聽得寇玉珠瑟瑟發抖,覺得比這滿座的冷眼還要可怕,于是她低着頭趕緊走到亭外,邊吸着鼻子邊喊道:“三表姐,這一切全是我的錯,是我不該編造謊言毀你清譽,你罵我罰我吧,寇珠絕不敢有任何怨言。”
顧雙華沒有作聲,顧雙娥卻氣得将手裏杯子狠狠摔了出去,飛起的碎片正落在寇玉珠的繡鞋旁,在繡鞋上割出長長一道口子。
其實顧雙娥也曾猜過可能是寇玉珠做的,因為當天知道這件事的,除了侯府的人就只有她。但這個表妹對她巧言令色,又立誓又痛哭,保證她絕不會做出這樣的事,顧雙娥也就信了她,誰知今日就被狠狠地打了臉。
寇玉珠抽嗒着站在那裏等候發落,然後捂住臉“嗷”的一聲,竟是哭暈過去。
顧遠蕭嫌惡地揮揮手,叫人把她給擡了下去。現場嘉賓端着酒杯互看一眼,只覺得這出戲比周老板演的可經精彩多了。
顧遠蕭面色肅然,目光冷冷往席間一掃道:“從今日之後,若本侯再聽見有誰敢嚼我三妹的舌根,就莫怪我不顧同侪情面,非得讨回個說法不可。”
在座之人誰不知道永寧侯的手段,于是各個站起,嘻嘻哈哈地自敬罰酒,悔不該聽信如此荒誕之言。
顧雙華攥着手,只覺得滿心的感動,顧雙娥斜眼瞥着她,挑起簾子道:“三妹妹好大的面子,能讓大哥大費周章,将整個京城的貴客請過來給你澄清。”
顧雙華忙道:“不光是為了我,也是為了侯府。”
顧雙娥将簾子往下一放,懶懶伸出手去,道:“戲也看完了,沒意思,秋婵扶我回房去。”
顧熏兒低垂着小臉見二堂姐離開,又嘻嘻哈哈跳到顧雙華身邊道:“堂哥厲害又武威,難怪你想到他會笑。”
顧雙華摸了摸她的頭,笑道:“你不怕他兇了?”
顧熏兒皺了皺鼻頭道:“還是有些怕,不過他對你很好,一點兒也不兇。”
顧雙華抱着堂妹笑起來,又給她塞了塊糕點,再透過珠簾往外面看,只見顧遠蕭解決了這件大事,便自得地喝起酒來。
他茕茕而立,身邊是觥籌交錯的衆生,月光卻好像獨獨灑在他肩上,疏闊清朗,光華熠熠,顧雙華托着腮看了許久,不知怎地就不想挪開目光。
到了第二日,顧遠蕭大早起來,剛洗漱完畢走出房門,就看見妹妹站在門前的回廊上,朝他似模似樣地一福,笑眯眯道:“多謝哥哥,幫雙華洗清冤屈。”
顧遠蕭嘴角勾了勾,邊走邊往她那邊一瞥,道:“戲文看多了,說話都帶酸味。”
顧雙華忙跟上去,見他的袍角往裏掖了一小塊,便自然地幫他拉出來邊整理邊道:“我昨日便想着要好好謝謝哥哥,可是賓客太多,不方便打擾。哥哥為我做了這麽多,我總得來說一聲謝謝。”
顧遠蕭默默看着她低垂的漂亮眉眼,目光細細密密,無比柔和專注地落在自己身上,下巴往下輕輕一壓問:“你準備如何謝我?”
作者有話要說: 終于做到了,握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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