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青青河畔草,綿綿思遠道 (5)
秘書看到馮清揚的電報急忙送進去,老板說過這個人的電報要第一時間送給他,不論他在做什麽。經理們看到笑意從顧周翰的眼角、眉梢、唇邊慢慢漾開,不長的電文他反複看了幾遍,然後折起來鄭重地放到衣兜裏。周翰低頭沉思了一會,電文上寫着:澧蘭九月四日給大家做了陽春面當晚飯,很好吃。澧蘭花了一下午時間,面切得很細,還專門做了煮面的高湯。馮清揚發電報時很納悶,顧周翰為什麽關心她們九月四日吃什麽?
她果然沒忘記自己生日!周翰記得1920年八月初九是個周一,澧蘭請假沒去上學。她預先很早就問他過陽歷生日還是陰歷生日,問他要吃什麽面。也是折騰了很長時間,在廚子的指點下才做好面,還燙傷了手,周翰很心疼,在她傷處親了又親。家裏做中式、西式大菜的廚子就有四個,還有專門做面點的廚子,哪裏需要她親自動手。後來他在美國時,每到他生日,澧蘭就發電報賀他;澧蘭的生日,他也發電回國,他雖然不願寫信,她的生日他絕不會忘。周翰心疼她到極點,他們已經分手,她遠在歐洲,仍然不忘自己生日。周翰想她從哪裏查到的中國陰歷。
1927年10月底,澧蘭的信比馮清揚的信早一天抵達。周翰晚上回家看着書桌上薄薄的一封信,呆坐了半天。他料到了,他已經連着收了兩封這樣的信,每兩個月一張紙三行字,這次間隔了兩個半月。他不死心,振作起來,把信打開,只得五行字。他不知道這多出的兩行字也是澧蘭看在陳氏的面子上賞賜給他的。澧蘭原本只想寫一句假期去了意大利,仿效他當年寫信的內容。澧蘭說整個暑假都在意大利旅行,跟馮清揚一起去了羅馬、龐貝遺址、弗羅倫薩、錫耶納、博洛尼亞、阿馬爾菲海岸、維羅納、威尼斯。風景優美、文化燦爛,飲食也對中國人的胃口,很好。自己一切安好,請勿挂念。問祖母、姑母、弟弟妹妹們好。她又撇開他,只關心其他人,周翰擦了擦眼睛。他希望澧蘭問大家好,如此,他還可以臆斷“大家”包括他自己。
馮清揚略寫了她們的旅程,她主要詳述發生在澧蘭身上的事,澧蘭說的話,她能猜到顧周翰對什麽感興趣。澧蘭的信總是風趣活潑,昂揚向上,從不寫不快樂的事;馮清揚則會寫出澧蘭的各種情緒變化。馮清揚說意大利的男人太熱情,總是沖着澧蘭吹口哨,澧蘭很無奈。意大利的男子都很英俊,在威尼斯,有一次清揚對澧蘭說那個在交通船上專門負責纜繩的男子太帥氣,簡直是浪費。澧蘭瞥了一眼,脫口而出,“帥氣?怎麽會?哪裏比得上周翰!”。“誰?周翰?”清揚明知故問。她見澧蘭紅了臉,很窘迫,慢慢地眼圈也紅了,“我以前認識的一個人。”澧蘭低聲說。周翰又開心又心疼,他知道自己并非相貌過人,但在澧蘭眼裏,他比誰都好。六年了,自己那樣傷害她,澧蘭始終不忘情。
她們在Firenze的老橋上徘徊時,澧蘭突然哭了,幾乎止不住眼淚,不知為什麽。她和澧蘭去Verona古城,古城不僅保存着從古羅馬時期、中世紀、一直到文藝複興時期的經典建築,還是羅密歐和朱麗葉的故鄉。她正在唏噓羅密歐和朱麗葉的遭遇時,澧蘭突然說了一句,“他們緣淺情深”,只此一句。馮清揚沒敢告訴顧周翰她當時的想法,她想這個跟她同齡的女孩兒到底經歷了什麽才會說出這麽透徹的話。除此,馮清揚還說她旅途中得了胃腸炎,幸虧有澧蘭悉心照顧才痊愈。
周翰看到“緣淺情深”四個字驚得站起來,他心愛的女孩兒,他料不到她會這樣說。澧蘭在和他的這一場相戀中有何等心傷的經歷,多麽痛徹的感悟才會說出這樣的話來。“緣淺情深”周翰依稀記得在哪裏看到過,他知道澧蘭對書籍的涉獵之深是他所不能及的。他要弄明白,他不能問下屬,陳氏應該知道,可他不好意思問。周翰突然想到管彤,管彤正上着課被緊急揪出來,管彤說不知道,但可以幫着問問教國文的老先生,末了,管彤在電話那頭頓了頓,終于說,“大哥哥,你沒事吧?”
“沒事,你幫我去問吧。”
不一會兒,管彤來複命,說是源自《淞隐漫錄》裏《徐慧仙》篇。周翰立時命人去買,他不要和澧蘭“緣淺情深”,他們要兩情相惜,兩心相依,牽一世手,結不解緣!
因為旅行,照片多了不少,但是正面照少。馮清揚說澧蘭無意留影,只有騙她說自己喜歡攝影,單拍景色太單調,懇請她權做路人,澧蘭才答應,希望顧周翰諒解。周翰逐一細看,澧蘭着各種直身低腰西式筒裙、戴涼帽站在不同的建築前,基本都是側影,周翰只能欣賞她窈窕的體态。她一律仰着頭,周翰猜她在看建築上的精雕細刻,她總有一本書在手,或拎着,或捧着,或夾在手臂下。側影也好,周翰想,可以觀賞澧蘭胸部曲線。她發育得很好,曲線極優美,周翰猜想澧蘭內衣應該不是原來的束胸款,他很是意淫了一番。
從前,周翰不喜澧蘭束胸,他接受西式教育,深知束胸妨礙健康,怕傷害到澧蘭。澧蘭把臉藏在他懷裏說束胸實非自己所願,她在英國時并不束胸。但是束胸是中國女人的傳統,中國人的觀念裏只有鄉野村婦才胸部豐滿,文雅賢淑的女子則胸部平平。她怎能反傳統行事?也是,在中國傳統士大夫階層的審美中,美人要含胸駝背、孱弱病态。“我喜歡豐滿的,別人的看法與你無關!”秋、冬、春三季,周翰一定不許澧蘭束胸,“衣服厚,看不出來!”夏天裏沒辦法,周翰要澧蘭穿寬松的馬甲。他一旦發現澧蘭的內衣緊密,便把她抓到卧房裏,親手替她解開馬甲上密布的紐扣。當然工作必須要有酬勞。在多次于白日付出酬謝後,澧蘭不再違抗他的意願。他留學前鄭重其事地叮囑澧蘭他在她內衣上的要求,他說這不僅是一個丈夫和世人在審美上的區別,更涉及丈夫在家庭中的話語權和地位,要她好自為之。澧蘭掩口笑着承諾,“至多我是村婦了。”
終于看到一張正面照,澧蘭穿着淺色短袖上衣,領口、胸前和袖口裝飾大面積深色花邊,及膝淺色裙子露出秀氣的小腿,她居然露出小腿,周翰略有不爽。澧蘭站在佛羅倫薩市政廣場上,一只手拎着書,另一只手握着自己的手臂,身後是Vhio宮。她正出神地看着遠處,眉宇舒展,清澈、美麗的眼裏閃着光芒,花瓣一樣的唇輕輕抿着,她臉上溫婉柔美的神态正是周翰的最愛。馮清揚說澧蘭對老廣場十分着迷,她尤其喜歡陳列着許多雕塑的琅琪敞廊,在這呆了将近半天。也由此自己才得以不被澧蘭察覺地拍了她兩張正面照。
下一張是澧蘭的半身照,幾乎是面部的特寫,她站在一尊塑像的後面,臉略微上揚,眉如新月、水剪雙眸。她凝神看身前的雕塑——《帕爾修斯》,眼裏的神情專注而喜悅,挺直秀氣的鼻子下曲線優美的唇稍稍張開,微露出小巧、光潔、珠貝一般的牙齒。周翰心裏起了沖動,他把嘴覆上澧蘭的唇反複摩擦,眼裏慢慢泛出淚光,他閉上眼回想澧蘭清新、柔軟的唇,六年了,那甜美的滋味他銘刻在心。他年少時從未想過自己日後會愛上一個人,歲月把她精心打磨、烙在他心上,一點點把他的心侵蝕掉,荏苒歲月頹,此情永不移!
起伏的丘陵向遠處延展,大片的橄榄樹和零星的農舍點綴其間。托斯卡納的鄉間,澧蘭身着淺色、領口裝飾荷葉邊的半袖襯衫和深色中裙站在路邊,臉上挂着淺淺的笑意。清風襲來,澧蘭裙裾飄揚、逸韻風生。周翰無限感慨,這些年,他和澧蘭先後離家遠行,遠到兩人各在天一涯,背負着彼此深切的思念,沉重如山。澧蘭身後的路綿長悠遠,所幸她面沖着自己,不是漸行漸杳,他堅信澧蘭終會從深遠遼闊的世界裏走回來,走回他身邊。
澧蘭穿着白底撒花連身裙,梳着西式發髻,坐在羅馬納沃納廣場,半裸手臂,遮陽帽放在手邊,對着鏡頭微笑,四河噴泉在她身後歡暢地流淌,亞平寧半島的豔陽也抵不過澧蘭的燦爛。周翰一下子想起她小時候初來顧宅時的小模樣,也是穿着西式衣裙,戴着米色帽子,一舉一動都牽着他的心。彼時他們情意正濃、兩小無猜,從未想過有一天會遠隔重洋,彼此不通音訊。周翰心裏疼得慌,他緩緩把照片貼到胸口,仿佛抱着他的小女孩兒。八年前,他自輯裏村關帝廟前看到澧蘭,這小女孩兒猶如一束光照入他的生命,有她的時間裏充滿歡樂,沒她的日子裏盡是灰暗。
最後一張照片裏,澧蘭坐在露天咖啡座低頭書寫,眉眼低垂,靜女其姝。周翰端詳完美人後,就猜她在寫什麽,仔細一看就皺起眉頭。澧蘭手邊一堆明信片,她大概正在寫其中的一張。周翰想父母一張,兄長一張,哪裏用得着這麽多,如果寫給男子,這不明擺着撩撥他們嗎?他都沒去想澧蘭有可能寫給她的女同學們。
周翰回電,“旅行要晚出早歸,一定注意安全。Firenze的老橋有故事嗎?澧蘭給誰寫明信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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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揚想這人也是妒得可以,簡單的照片都能聯想豐富,澧蘭不會受不了他的妒性才遠走歐洲吧?馮清揚洋洋灑灑地回了一長電,反正是顧周翰的錢,他不吝惜。發報的人都以為她瘋了:老橋有千年歷史,原來是豬肉檔,現在改成金銀飾品店。相傳但丁九歲時在家族的教堂裏愛上美麗的女孩兒貝德麗采,八年後,但丁和她在老橋上重逢,他已然訂婚。貝德麗采最終嫁與他人,不久而亡。十年後但丁為貝德麗采寫下《神曲》。另外澧蘭沒有寄明信片的習慣,她對建築極感興趣,每到一地都會搜集相關的書籍和明信片,每張明信片她都做備注:關聯的歷史事件、設計師、建築風格、藝術特色等。澧蘭回國後,顧先生就可以看到。清揚特意加上這句話,她不願他們之間平白生出誤會來。
原來但丁曾經與貝德麗采在橋上相逢,周翰知道了他的女孩兒為什麽哭泣。但丁終其一生只愛貝德麗采一人,澧蘭也曾寄望于“日日與君好”。周翰十分心疼,恨自己不能在場,攬着她、撫慰她,說她是自己畢生的唯一,要陪她到白首。
周翰笑自己猜疑心太重,澧蘭一向喜歡看各式建築,她第一眼看到顧宅就喜歡極了。他的女孩兒很特別,花花朵朵、瑣瑣碎碎之類女子喜歡的小物件她一概不愛,她喜好的東西都很大氣,建築、繪畫、雕塑、音樂、歷史,都比較中性,難為她長得那麽柔媚。周翰微笑着回想,即使是文學,她也不喜歡柔軟的、傷春悲秋的。周翰身為男人,因她的喜好更愛她。
馮清揚發電說杭州首富盧振浩的長公子盧懷瑾才到劍橋國王學院讀書,對澧蘭追得很緊,天天都送花到她們公寓。兩個月了,攻勢很猛,澧蘭不堪其擾。顧周翰回電,“以後這樣的事早點說,澧蘭怎麽想?”馮清揚回電,“心如古井水,波瀾誓不起。”
顧周翰備了厚禮去了趟杭州。數日後馮清揚來電說城池之圍已解。
澧蘭和馮清揚在咖啡館裏吃午飯,盧懷瑾和朋友推門進來,他突然看到澧蘭,猶豫了一下,走過來。
“你好。對不起,我之前很唐突,不知道你是南浔顧家的長媳,顧周翰的妻子。請原諒。”
馮清揚愣住了,原來他們是這樣的關系。可為什麽?他那樣愛她,怎會放她遠走英國?
憑她對澧蘭的了解,她亦絕非水性楊花的女子,而且以顧周翰的個性,若是澧蘭對他不起,他必不能容忍。他們之間發生了什麽,馮清揚反複揣測。
澧蘭驚住了,馮清揚看她呆坐在那裏,臉上的表情凝滞住。後來她輕輕皺眉,眼睛瞬了又瞬,終于淚滾下來,然後就一發不可收拾。她不出聲,只是落淚,馮清揚從未看到一個人會流淚到那樣,真的是泣涕如雨。澧蘭用書擋住臉,馮清揚一聲不吭,陪着她。她知道一定是顧周翰放出的風,她這一刻有些恨他,盡管他從不吝惜錢,對她供給頗豐。
澧蘭說她不想去上課,她頭一次逃課,清揚陪她回公寓又離去。
是的,她是棄婦,愛而不得,又不能忘懷。她父母延請名師,送她入名校,給她各種淑女的教育,教她如何做賢妻、孝婦、良母,唯獨沒有教她如何做棄婦。她遠離那塊大陸,她埋頭苦讀,可她始終不能把顧周翰逼出心田。這人已刻入她的魂魄,将與她同生共死。
周末澧蘭去了趟倫敦,她不願清揚陪,待她回來時,左手無名指上多了枚戒指。她微笑着對清揚說,“這樣好不好?會不會清靜很多?”馮清揚差點掉下淚來。
馮清揚給顧周翰拍了一封長電,她等不及發信給他。反正花的是他的錢,他有的是錢。她詳述了這件事,說現在劍橋人都傳說澧蘭是顧周翰的妻子,追求者驟減,不過也還有些浮浪子弟,澧蘭不予理睬。
周翰初收到長電吓一跳,以為發生了什麽事。等他細看,禁不住心疼。是他自私,他不願澧蘭另栖良枝,他在她周邊設了一道防護網,他未料到她會傷心至此。待他看到澧蘭買了一枚戒指,周翰無比動容,她是自絕後路,根本不給自己機會。他的女孩兒如許甘于寂寞、恬淡自守,這戒指本該由他買與她的,他要給澧蘭買一個戒指,等她回來好向她求婚。
周翰求助于管彤女孩子喜歡什麽樣的戒指,“別的女人我不知道,我又不是她們。”管彤一臉嫌棄。
“澧蘭喜歡什麽樣的珠寶?”周翰知道她誤會,逼不得已才說。
“蘭姐姐不愛珠寶,她那樣的美人也不需要珠寶增輝。”
是了,他以前從未見過澧蘭佩戴首飾,她身上總是清爽利落。
“如果一定要佩戴呢”周翰不死心。
管彤想想說,“蘭姐姐只戴過珍珠的配飾。”
周翰想起英國公使館晚會上澧蘭頸間的珍珠項鏈,他複又發電問馮清揚澧蘭戒指的樣式,果然是珍珠鑲嵌的。周翰專門托人到卡地亞巴黎總部為澧蘭定制了式樣雅致的珍珠鑲嵌戒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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