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 莫放春秋佳日過,最難風雨故人來 (18)
盡管是從亞洲第二大國際都市哈爾濱來到上海,她仍然發現自己服飾上的落伍。上海女人穿的旗袍幾乎無袖,領子矮,開衩高,長及腳踝。而且在剪裁方面,旗袍的領子和袖均采用西式處理,荷葉領、西式翻領、荷葉袖、左右開襟的雙襟,花樣繁多。因為氣候溫暖,這個季節上海時髦女子喜歡在旗袍外面搭一件修身的風衣。
她手中積蓄不多,急着找一個安身立命的依靠。她打聽上海灘上有頭臉的人物,他們都是她獵取的對象。她上一個男人是滿洲國的日本少佐,蔑視中國人,對她沒玩沒了的虐待,她受不住,逃了出來。
她三十七歲了,韶光不再,以前緊致的皮膚略有松弛,腰身也不如從前苗條。往昔她以豔麗著稱,章臺楊柳,這人折了那人攀。她倚姣作媚,肆意踐踏男人的心,從不把他們放在眼裏。有一個人,她放在了心上,可他厭惡她!她恨恨地想。她用厚厚的脂粉仔細遮住眼角和嘴角的細紋,端詳鏡中的自己,整一整衣裳,走出租住的亭子間。“徐娘雖老,猶尚多情。”,她對自己有信心,她了解自己賣弄風情的手段,尋常男子逃不出她的手。
她去華懋飯店,上海最奢華的所在,頂尖之地,名流雲集,裙裾飛揚。伫立的門童瞟一眼她落伍的衣飾、厚重脂粉遮蓋的臉,并沒有攔阻她。他熟悉這一類堪稱“獵手”的女子,說不定哪天她就飛上枝頭,成為某個年老富翁的豢寵,啐他一臉唾沫。
華懋飯店是上海首屈一指的裝飾藝術派建築,它為上海30年代的奢侈和美設定了标準,連同它留在城市天際線上的輪廓一起,成為上海的地标。它高聳的綠色金字塔形屋頂一反傳統,呈現出卓爾不群的藝術魅力。胡月茹走進華懋飯店的大堂,大堂有兩條交叉通道,中間的交會點有一個八角亭內廳,穹頂上鑲嵌彩色玻璃圖案。大廈的底層是商店、洋行和各大銀行的辦公所在,胡月茹一時不知所措。
她忽然看見一個人走進來,他和兩個外國人上了電梯。隔了十幾年的光陰,她一眼就認出了這偉岸的男子,顧周翰!十五年前他在她心裏種下草,歲歲榮枯,任憑他人在她身上挑起再大的 qing 欲之火也燒不盡。她沒想到會在這裏遇到他,她來上海并非刻意為了他。但她見了顧周翰就對別人完全失去興趣,一如從前。她無心再去獵取別人,她要跟蹤他,打探他,了解他的現狀。
外白渡橋北堍,黃浦路上的禮查飯店,胡月茹看着顧周翰擁着一個淑麗的女人走進來,他的嬌妻,陳澧蘭。那私家偵探的消息果然靈通,為此,她幾乎傾盡自己的積蓄,還賠上身體。她沒發覺為顧周翰她着了魔,她在引火***。
陳澧蘭穿着質地上乘的灰藍格子薄料大衣,進了門後,顧周翰就替她脫下來,遞給侍者。大衣裏面是孔雀藍織錦緞旗袍,她腰肢軟款,舉措曼妙,玉質柔肌,姿态光豔。顧周翰的手護在她腰際,一刻不肯離開。胡月茹縱然滿腔妒火,也不得不承認她的美。閑人們說陳澧蘭連肘窩都生得美,胡月茹仔細盯一眼,确實!那一段玉臂白皙圓潤,中間不深不淺、玲珑的肘窩愈發襯得整體凹凸有致,豐澤嬌柔。她聽說陳澧蘭一向懶于交際,不打牌,不跳舞,不吸煙,與那些闊太太們并不合流,今天杜先生在孔雀廳舉辦盛會,上海的頭面人物一概列席,她才來。
胡月茹看着顧周翰擁着他的嬌妻上電梯,心裏憤懑。她縱使有陳澧蘭的美貌,也斷無她的儀态,那種經年累月由詩書雕琢的氣韻。陳澧蘭是在錦衣玉食中長大的女人,一生富足,從不屑于争搶,不會淪落于歲月的塵埃。她臉上的光彩只有倍受夫婿寵愛的女子才有。她不論走到哪裏,都好像總有一束光追于其身。胡月茹反觀自己,心下黯然,她在萬丈紅塵裏翻滾,掩不住的困頓和憔悴。其實她本可以同陳澧蘭一樣,她自毀前程,卻不自察。顧周翰和陳澧蘭走在一起,眼中只有彼此,再也看不見別人。她有多大,好像二十剛出頭?不對,十五年前,她就存在了,而且聽說他們結婚六年多。傳說她久婚不孕,顧周翰卻寶貝她不行。他居然還懼內,像顧周翰這般冷血、說一不二的男人居然懼內,胡月茹根本無法想象。
周翰對今晚的盛會很滿意。一則,澧蘭不必跟別人跳舞,他們有堂而皇之的理由,澧蘭懷孕了。明天這個消息就會傳遍上海灘,再沒人取笑澧蘭。再則,澧蘭有孕在身,仍來參加杜先生的盛會,杜先生很開心,再三關照澧蘭,并讓周翰早些帶澧蘭回去休息。
胡月茹一直守在飯店大堂,她目睹顧周翰擁着他的嬌妻離去,夫妻倆有說有笑。顧周翰為她穿大衣時,甚至趁便愛撫她的腹部,吻一下她額頭。胡月茹看見他們夫妻二人眼裏的情意,嫉妒得發狂。
“顧周翰,還記得我嗎?”
周翰一向不留意女人,因為澧蘭。這個女人攔住他,他只好客氣地停下腳步,“我們見過嗎?”,他一頭霧水。
這些年她時時想起他,他卻把她忘得一幹二淨!“胡月茹!”,她見顧周翰一臉平靜,補充道,“在哈佛!”
一股寒意襲上周翰的心頭,濃妝豔抹也掩不住她的憔悴,面前一臉風塵相的女人令他萬分惡心,他徑直走過去。
“我看到你的嬌妻,聽說她懷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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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周翰猛然回頭,他當年要殺人的表情又浮現在臉上。
“你要怎樣?”他聲音冰冷得刺骨。
“不怎樣,感興趣而已。聽說她是上海灘的第一美人,果然名不虛傳。”
“說個數,拿錢走人,永遠離開上海!”
他忒小觑了她!她父親也曾是河北富商!
“我什麽都不要,我喜歡上海這個‘銷金窟’,我要呆在這裏。”
“不要打擾我妻子,你會後悔那麽做!”周翰轉身離去,他捕獲到一絲危險的氣息。要不要先動手?他猶豫不決。他想到他“終溫且惠,淑慎其身”的女孩兒,她懷孕後行事更為寬厚,說要給孩子積德。周翰一向對澧蘭寵愛有加,在她有孕後更甚,幾乎要把她吊在自己手腕上,她的任何心意他都不願違。但他也不能無所作為!
都城飯店位于公共租界江西中路的福州路口,福州路以南是與之外觀幾乎一模一樣的姊妹樓漢彌爾登大樓。都城飯店樓高14層,65米,典型的裝飾藝術風格建築,1935年開業,彼時是上海最豪華的飯店之一。
1937年,新年過後的第三天,澧蘭上午去先施百貨買些嬰兒用品,給周翰買幾條端莊的領帶。周翰總喜歡用她做旗袍的面料來做領帶,她穿什麽樣的旗袍,周翰就配什麽樣的領帶,不過在很正式的場合,就有些不夠端莊。她再去培羅蒙西服店為周翰選幾款新進貨的 TOWNTEX面料做西服。
老板許達昌特地走過來問候她,問需不需要讓師傅去顧園給周翰重新量尺,重做胚布樣和紙樣。“不麻煩了,謝謝你,許老板。”周翰的身材數年保持不變,他在培羅蒙西服店保留的紙樣也經久不變,澧蘭頗自豪。“顧太太,您放心,顧老板的西服都是我親手剪裁,從不讓別人過手。”“有勞徐老板了。”這女人真美!夜晚,他在燈光下拿着剪刀飛快地裁開柔軟的開司米呢料,細小塵埃從剪刀的利刃上騰起,在毛呢裂開的輕微聲響中,他每每想起陳澧蘭,顧周翰的妻子。很多女人一旦富貴起來便趾高氣揚,膨脹得全不像個女人。陳澧蘭從來謙和有禮,水一般柔軟,世家大族就是不同于暴發戶。
澧蘭逛完街後,就來都城飯店休息,她跟周翰約好一起吃午飯。
“陳澧蘭!”澧蘭剛進飯店大堂就被人攔住。
“請問,你是?”澧蘭打量眼前這塗着厚厚脂粉的女人。她大概是歡場上的女子,流露出一股風塵氣。她應該也曾豔麗過,可是她好像過早地揮霍了她的年華。
“與子之別,思心徘徊。還記得你寫的信嗎?”她在這裏守了很久,終于碰到她。
澧蘭剎那間屏住呼吸,“終于來了,”澧蘭想,“要來的事情終究要來,逃不掉。”,她已經要忘了它,她已經打算不再介懷。
“大少奶奶,大少爺不讓你跟陌生人說話。”
“你不要管!”她要知道周翰當年為了怎樣的人、什麽事可以棄她不顧。
“我們在這裏坐一下,”澧蘭引她上二樓的酒吧,,她不欲和這女子去周翰的包廂,“你們到別處等我。”她對随侍的丫鬟婆子們說。
“怎麽稱呼你?”澧蘭等侍者離開後問。
“胡月茹,月亮的月,茹古涵今的茹。”
澧蘭點頭,“你找我什麽事?”
“我想跟你說說我和周翰的事,在美國的事!”他當年就是為了陳澧蘭而不要自己和孩子,聽說他寵她寵上了天!
“請講。”
“1921年9月我在留學生聯誼會上認識了周翰,第一次見面,我們對彼此印象很深,我們第二次見面就在一起了。我們很恩愛,周翰他很寵愛我。”胡月茹單刀直入。
澧蘭暗吸一口氣,她能想象出來,顧周翰的确很會寵女人。而且顧周翰在留學期間,除了正常花費外,還從顧氏企業轉出一部分資金,澧蘭猜是揮霍在這個女人身上了。她不知道那是周翰在美國的投資。
“這與我有什麽關系?”顧周翰!他一直說從未對別人動過心,只愛她一人!怎會?她就知道他在美國一定有故事!
“跟你沒幹系?周翰是你丈夫,不是嗎?就是因為你,我們不能在一起!你是我們之間的障礙!”胡月茹滿腔憤怒,她太高看自己,就算沒有澧蘭,周翰也不願搭理她,他嫌她髒!“我們在一起四年,他也不能娶我。我有了孩子,他要我打掉,都是因為你!”她猜以顧周翰那樣驕傲的人,這種事他一定會瞞着妻子,她可以想怎麽說就怎麽說。她猜中了!
“你總是給他寫信,纏着他,沒完沒了,周翰很無奈。聽說你是名門閨秀,怎麽不知道羞恥?”胡月茹又歪打正着了,她盯着澧蘭,看她顏色越來越蒼白,最後幾乎到了沒有血色的地步。
怪不得他不回信,即使回信了內容也少得可憐。澧蘭不理解周翰,他怎麽可以如此下作!他變心了,她尚可理解,但他怎麽可以拿自己的信給這女人看?去取悅她!他太不尊重她!
“你說完了嗎?”
“因為你,周翰回國時,我們不得不分手,盡管他萬分舍不得我!”
澧蘭相信顧周翰确實不舍得,否則他怎會毀了他們之間的兩年約定,從兩年推遲到四年,悄無聲息地回國,也不肯回家看自己。
“你現在想怎樣?”澧蘭平靜地問。
胡月茹佩服她不愧是名門閨秀,遇到這樣的事亦不失風度。“屬于我的人就該還給我,不是嗎?你不能白占他那麽多年。”
“你來拿好了,我不在意。其實你和顧周翰當年不必痛苦,你或者他徑直跟我說好了,我豈有不成全的道理?”澧蘭起身離開。她滿腔怒火,她怎麽就信了顧周翰的話!其實她沒有相信,她只是太愛他,就寧可信其無,蒙上自己的眼。她以前就猜顧周翰在美國一定戀上別人,可沒想到他對自己竟如此絕情,拿她當做愉悅新歡的談資!她要離開顧周翰,現在就!永不回頭!
“我還沒說完,你怎麽走了?”
“還有什麽好說的?你去找顧周翰吧,告訴他我成全你跟他。”澧蘭沒注意到自己始終不肯用“你們”這個字眼。
胡月茹在心裏笑了,陳澧蘭表現得再鎮定,自己到底是氣着她了,她懷孕了,這可不利于她安胎,胡月茹不無惡意地想。她要且看顧周翰怎麽收場!
“等會兒走!你還沒結賬呢!”
她看見陳澧蘭臉上一絲嘲諷的笑,“算在你的愛人賬上。”澧蘭雲淡風輕地說。
澧蘭從酒吧裏出來,胡月茹跟在後面。她不明白同為女人,怎麽就天差地別!顧周翰從來就沒善待過她,那晚他那樣急于清洗自己,像逃難一樣離開。後來他再面對她時極其厭惡的神情,隔了這麽多年,她都歷歷在目。可是他對陳澧蘭呢?胡月茹聽那些閑人們講,以前要說一個女人受寵,必是說“寵冠三宮”,或是“專寵”,可到了陳澧蘭這兒就不适用了,因為顧周翰十幾年來就這麽一個女人,而且陳澧蘭在歐洲時,他連女色也不沾。是,她記得顧周翰在美國時有多愛惜羽毛,除了和自己的一次,她再沒聽說過他的緋聞。他們說陳澧蘭不僅才貌雙全,而且高貴、貞潔,所以顧周翰十分珍惜她。哼!她要找幾個人敗壞她的清白之身,看顧周翰還如何寵她!
澧蘭剛要下樓,就看見周翰從樓下上來,周翰一臉擔心地向上望着澧蘭,她面色蒼白,定定地看着他,一向滿是柔情的臉上一點表情也沒有,冰冷的目光足以刺穿他。她低頭看腳下,準備下樓。
周翰看到澧蘭身後的胡月茹,他臉上那要殺人的神氣又露了出來。
這個女人集美貌、家世、才華、寵愛于一身,而自己如今卻什麽也沒有。她的家族早跟她脫離關系,因為她人盡可夫的名聲。從美國到歐洲、新加坡、到香港、廣州、哈爾濱,再到上海,她随着不同的男人到處飄蕩。她像蓬草一樣從一個男人飄向另一個男人,誰也不想留她,她是他們穿完的舊衣;誰也留不住她,因為誰也比不上顧周翰。因為顧周翰,她終身不孕!她總能回憶起那逼仄的私人診所,不潔的手術臺,冰冷的器械,鑽心的疼痛和他讓人徹骨生寒的臉。如今,她蒼老、憔悴、孑然一身,連個承歡膝下的孩子也沒有,這些都是拜她丈夫所賜。顧周翰就在下面,她要當着他的面毀掉她!她上前一步從澧蘭後背狠狠推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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