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2 一寸山河一寸血 (4)

日軍的戰機貼着租界和華界的邊線呼嘯而過,顧周翰可以真真切切地看到機身上螺旋槳呼呼地旋轉着,還有那個血紅色的太陽标記。中國的精銳部隊在上海圍攻侵華日軍,兩軍厮殺正酣。日機對中國軍隊的部署區狂轟濫炸,一串串炸彈在空中擲下,緊接着傳來巨大的爆炸聲。爆炸掀起的濃煙遮蔽了天日,火光沖天之中,一排排民居和廠房轟然倒塌,化為焦土。

租界外到處濃煙滾滾,租界內的空氣充斥着刺鼻的令人窒息的氣味,夏日灼熱的陽光裏飛舞着從天而降的黑乎乎的塵埃。周翰吩咐管家将大宅裏所有的門窗緊閉,他擔心這刺鼻的空氣影響澧蘭和孩子的健康。只有在雨後,他才允許把門窗打開,因為雨水稀釋掉毒氣、沖刷塵埃。

周翰瞞着澧蘭出租界去閘北,他的工廠所在地。淞滬會戰爆發後,工廠最為集中的閘北、虹口和楊樹浦最先陷入火海,多所工廠被日軍飛機炸得蕩然無存,數百名工人罹難。

澧蘭再三叮囑他不許出租界冒險,因為之前周翰的遭遇已使妻子想起來心有餘悸。戰争爆發的第二天上午9時,中國空軍轟炸停泊在黃浦江上的日軍艦隊旗艦“出雲號”巡洋艦時,有一枚重磅炸彈誤落在華懋飯店門前人潮湧動的南京東路上,造成巨大傷亡。當時周翰和上海救濟會的委員們正在華懋飯店裏開會,衆人驚得目瞪口呆。

下午15時,位于法租界愛多亞路和敏體尼蔭路交彙處的大世界游樂場門前,兩枚重磅炸彈突然從天而降,一枚炸彈落在十字路口的瀝青路面上爆炸,另一枚炸彈則在距離地面數米的空中爆炸。繁忙路口上的十多輛公共汽車和私人汽車被炸飛,空中四散的彈片在摩肩接踵的人群中釀成傷亡無數。而此際,周翰和另一位上海救濟會的委員正在大世界游樂場裏巡視難民赈濟工作,大世界臨時作為收容所,接納了數千難民。

一天之內,再次與死亡擦肩而過,周翰目睹血肉橫飛的慘烈現場,饒是他膽大心雄,亦手心微汗。同日,兩起爆炸,死亡逾千人。當他一天之內第二次給澧蘭打電話報平安時,他聽到妻子說話聲中帶着哭音。

經國和江沅正在工廠裏組織人員拆遷,他必須去看看。周翰下令将兩個工廠毀掉,将凡是帶得走的機器、材料、圖樣、模型都搶運西遷,搬不走的設備也要将儀表拆走、毀掉,以免為強寇所用。

前天兩個日本商人來見他,他們已經找了他數次未果。周翰猜得出他們的目的,無非是為了他的工廠。周翰的铔廠已經達到國際水準,能夠生産出制作武器所需的化工産品。這些天有幾人暗示他,日方有意将這個亞洲一流的大廠完整保存下來。周翰讓陸主任出面,說自己不在,“敏感時期,不要跟他們多說,三言兩語打發他們,以免落下通敵的罪名。但是态度要和氣。”他指示陸主任。好漢不吃眼前虧。須臾陸主任回報顧周翰日本人的意圖,希望他不要遷廠,只要他願意合作,他們就可以保全他的兩個工廠,日軍的炸彈絕不會落到廠址上。周翰笑笑,若真想給日本人,早就轉賣給他們了,還等到今日?周翰的化工廠和機器廠之所以遲遲未能轉手就是因為不願意賣給日本買家,而國內買家一時籌措不出巨款來。他拿起手邊的《抗戰》繼續浏覽,這是鄒韬奮昨日創刊并擔當主編的報紙。“七君子”7月31日才被釋放,不到20天,鄒韬奮即投身抗戰宣傳,周翰敬重他赤心報國。周翰思量應該要家仆、保镖們嚴密防守顧園,顧園雖在法租界內,但他顧慮日本人報複。

周翰和随從們過了蘇州河,進入閘北。他的兩個廠子相隔不遠,都緊鄰蘇州河,圖水運之便利。廠子規模巨大,各自占地60畝以上,高聳的廠房環繞一周形成圍牆。周翰徑直去铔廠,在廠門前遇到林江沅。江沅要去機器廠找經國,周翰說一同去。兩人扯開步子,邊走邊說,沒走幾步,轟鳴聲由遠及近呼嘯而來,幾乎要噪破人耳,頭上一架日機帶着尖銳、急促、刺人心弦的聲音掠過,兩人擡頭看一眼,繼續走。忽然前面震天撼地的兩聲巨響,日機在不遠處投下兩枚炸彈,正是機器廠的位置,兩人瞬間驚呆。周翰發足狂奔過去,廠區裏,各廠房間寬闊的空地上都是人,一枚炸彈落在宿舍區域,另一枚炸彈在最大的廠房上轟開一個窟窿,爆炸産生的黑煙彌漫廠房上空,一群人從裏面蜂擁出來,有傷員被擡出來。

周翰舉目四望不見經國,“經國,經國?經國!”他一聲比一聲高,沒人回應。

周翰排開人群沖進廠房,廠房的正中地上,煙霧裏,橫七豎八地躺了幾個人,沒有聲息。當中一人面朝下伏在地上,血跡和爆炸産生的黑灰襯得那人身上的白衣十分顯眼。

經國早上出門時穿的就是白襯衫,他還調侃經國說不要費心打扮,不需片刻,空氣裏的黑灰就會沾染了襯衫。為經國開車的劉貴告訴長根說每天開車去工廠,經國都讓他先拐去勞利育路,在一座洋樓前停車,按一按喇叭。須臾緊鄰院牆的陽臺上就會出現一位妙齡女郎,樓上、樓下的兩個人要說好一會兒話,經國才讓車開走。朱麗葉的陽臺嗎?周翰私下裏說給澧蘭聽,一面笑劉貴多嘴,一面笑經國多情。“人長得黑、老成,就得穿白襯衫提神。”經國回他。

地上那人斷了一只手臂和一條腿,血汩汩湧出,周翰撲下身把那人翻過來,一臉的焦黑,看不出人樣。周翰心驚,抖着手去解那人的襯衫,經國鎖骨下有一小塊深紅的胎記。

“周翰,我在這兒!”

周翰猛然回頭,一把抱住弟弟的肩,“混賬,我剛才喊你,你怎麽不應?”經國10歲時周翰赴美留學,回來時經國接近成年,周翰再沒抱過他。

“我去河邊看着他們裝船,才趕過來。這是崔工,我剛才還跟他說話。”經國一臉不忍。工廠拆下來的設備先裝船,擺渡到租界內裝箱,等着運走。經國所以躲過一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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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人大概在警告我們。”看着地上的人,周翰沉聲說,“好好撫恤傷者和死者的家屬,經國。從明天起改成夜晚拆廠,白天住在廠子裏的人疏散到租界。所有參與拆廠的人雙倍報酬,遣散費雙倍。晚上,我也過來。”

工程師們帶着工人進來搬走屍體,清洗地面。周翰和江沅走去宿舍樓查看,白天工人們都在廠房,所以沒有死傷。“日本人大概把宿舍當做辦公樓了,”兩個樓差別不大,工人的宿舍是由原來的辦公樓改建的,“有用的資料叫人從辦公樓裏搬出來,暫時不用的運進租界,手頭要用的存到食堂。”兩人從宿舍樓裏出來,立在牆邊說話,“江沅,我們能找到的船有限,次要的文件一概毀掉,重要的圖紙和技術資料保存好,方便到內地重建。技術精熟的工人挑出來,帶他們一同內遷,你是行家,”周翰停住,因為他突然聽到牆裏有輕微的咔嚓聲,好像有什麽東西被輕輕折斷,“快走!”兩個人同時扯住對方飛身向外,身後的牆壁轟然倒塌,飛濺起來的石塊幾乎砸傷他們。

經國和附近的工人、工程師們看呆了,旋即奔過來。廢墟前的兩個人驚出一身冷汗,他們手裏還扯着彼此的衣袖不放。

“周翰,兄長,你們......”

林江沅舒一口氣,看向顧周翰,危急關頭兩人都記得救護彼此。周翰微笑着與他對視一眼,只這一眼就足夠兩人相安無事、和諧地共處個十年八年。

“‘君子不立于危牆之下’,夫子的話你們難道都忘了?”經國趕忙緩解兩人緊張的神經,三個人都笑。

“又在樓下等,怎麽不去房間裏休息?不聽話。”晚上,周翰回到家裏。

“我說的話你難道聽?”澧蘭接過丈夫的絲質西裝外套,把她精巧的鼻子貼近衣服聞一下,“一身機油味!”她把外套交給女傭,讓女傭端茶來。

周翰笑笑,澧蘭的嗅覺一向靈敏。他趕緊轉移話題,“你看什麽呢?寶貝。”

“《抗戰畫報》,昨天才創刊。”

“寫了些什麽?”

澧蘭想一下,“寫的什麽我不記得了,我沒看進去,我擔心你。”她紅了眼圈。

“我福大命大,不會有事。”他趕緊把妻子圈進懷裏安慰,“你不信?你看我娶了個仙姿玉貌的妻子難道不是福大?兩次爆炸都沒炸到我,不是命大嗎?”

“信!信!信!”澧蘭趕緊說,她怕周翰胡說。她年紀漸長後不再像從前那般神鬼不信,她相信冥冥之中自有定數。“你一定要去工廠嗎?”

“澧蘭,工廠在顧家的財富裏并不重要,但是對國家的民族工業來說很重要。化工和機械制造都是戰時國家倚重的産業,我們是國內最好的化工廠和機械廠。上行下效,如果我經營工廠的人都退縮,工人們、技師們怎麽肯出力拆遷?經國是弟弟,我作為長兄,讓他沖鋒在前?再說我那情敵也參與拆廠,我能輸給他嗎?”

澧蘭伸手捶丈夫,“你亂講!”

“怎麽不是?前些年他一有空就去騷擾你,美其名曰‘聽課’。他一慕尼黑工業大學的機械制造博士,哥廷根物理系的翹楚,聽你講課?他該謝我做丈夫的寬宏大量,不與他計較!”周翰從前耿耿于懷,礙于嬌妻的面子忍着不發作。而今,他拿來當笑話逗澧蘭開心。

“那麽工廠搬到武昌後,你還要繼續經營嗎?”

“不會,我把它們無償轉給政府,我們去美國。我不想咱們的孩子在戰火紛飛中出生。”

澧蘭看着丈夫把茶一飲而盡,再給他倒一杯,“忙成這樣?連水都不曉得喝,吃飯去吧。”她嘟嘟嘴。

“你今天都做什麽了,寶貝?”

“看書、彈琴、聽音樂,陪祖母、母親和乳母說話,做一會兒刺繡。沒見過你這樣婆婆媽媽的男人,連畫也不許我畫!”

周翰笑,他怕顏料有毒,平常禁着澧蘭,不許她多碰,及到她懷孕時,就完全不許她畫。

“你呢?你做什麽了?”

“安置難民,建立救護醫院、急救隊,拆廠,找船,活不多,但有點棘手。”

“怎麽?”

“上海的民用交通已經陷入癱瘓,火車在全力運送軍隊和彈藥,市區內的輪船和拖駁幾乎全被政府征用,大達的船也不例外。內遷的人很多,大批難民湧向後方。我們很難找到運輸設備的船只,公司的職員們每天在街頭奔波,連木船也難找到。他們有時費盡心力找到一條船,付了租金,轉眼就被難民搶占。這樣已經不止一次了。況且,我們的設備、材料很多,需要不少船。”

“你怎麽不托關系?”

“我暫時不想。托關系很容易,可這個時候打通關節,就意味着有些要派到緊要用處的船被我們搶占,重要物資的運輸可能被延誤。我先讓員工們找找,實在不行再說。也許設備要分幾批運出去。澧蘭,從明天起,我晚上會去工廠,我們把拆廠改到晚上,白天怕有日機轟炸。”他不打算告訴妻子今天的事,“晚上,讓丫鬟們陪你睡,好好睡覺,別多思多慮,對孩子不好。等你早晨睡醒,我就回來了。”

“那你怎麽休息?你白天呆在家裏?”澧蘭知道不會。

“江沅說最多再有個七、八天,廠子就拆完了,我堅持一下。”他看妻子皺眉,“我早晨回來後睡一會兒,将近中午時再出去。有事,讓他們打電話到家裏來。”

“好,我陪着你睡。我自從懷孕後,膽子比從前小很多,思慮也多。我也不知道為什麽,我這樣是不是讓你分心?”

“很正常,你擔心我,說明我們夫妻情深。”報紙上每天都有各種慘烈的報道,華界的街頭、蘇州河上,常見到轟炸後的伏屍和血泊。他要是妻子,他也擔心。“我教你個法子,寶貝,你每天早晨醒來對自己說,‘我陳澧蘭和丈夫顧周翰是天作之合,一定會白頭相守!’你就不怕了。從前咱們訂婚時,算命先生說我們會白頭偕老的,你不記得嗎?祖母說那個先生是十裏八鄉最厲害的角色,其人通天徹地,精通百家,人不能及。日星象緯,在其掌中,占往察來,言無不驗。”

“你讨厭,”澧蘭嬌笑,“你當他是鬼谷子?壞蛋!”因為周翰引用《東周列國志》裏對鬼谷子的記述。

“未必不如鬼谷子,年代久遠的人或事,千古流傳下來往往失真和誇大。這個人就活在當世,言行被鄉人熟知,聽說他每言辄中,百算不爽。”那八字先生百算不爽,周翰并不當真;可他為自己和澧蘭蔔算的卦,周翰是絕對要當真的。

8月22日清晨,周翰他們終于找到5艘木船,迅速裝載設備後,上海遷廠第一批船隊開始沿着蘇州河緩緩劃出,按照事先計劃好的路線,設備在抵達蘇州之後用小火輪拖載至鎮江,再換裝上事先安排好的江輪,運至武昌的徐家棚集中。

自此無數兵工及民營企業以長三角為起點,溯長江而上,漫漫西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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