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冬衣

一場秋雨洗過,山上又涼了幾分。

江楓橋端着堆得高高的過冬衣服往初霁閣走來的時候,便聽見三名執事弟子連帶着一個莫回,都坐在初霁閣正堂之中,席地而坐,高談闊論。

“寒山門肯定是掌門座下的弟子要厲害一些,我們師尊可是将要登仙的人。”

“哇,好厲害啊!”

“那掌門收了多少個弟子呢?”

“掌門已經任教二十年,共收了五名弟子,大師兄、二師兄、三師兄、四師兄、五師兄——”

“噗!”一旁有執事弟子笑了出來。

莫回這根本就是在逗着新入門的弟子玩兒,誰不知道是從大師兄一個個排下來,有莫回這樣說的嗎?十九名新入門的弟子也都傻眼了,根本沒想到竟然會聽到莫回說出這樣的話來。

“好像大師兄是最厲害的。”不知道是誰忽然插了這樣一句。

莫回摸了摸自己的下巴,“這倒也是,大師兄已經在比劍上勝過了商師弟,想必不日就要突破了。”

“為什麽他們叫大師兄百科全書啊?”

“因為大師兄他什麽都知道啊。”莫回朝天翻了個白眼,跟小屁孩對話就是這麽艱難啊。

“那為什麽商師兄從來不笑呢?”

“……”你是十萬個為什麽嗎?

莫回終于扭過頭,看向了一只在發問的那個小胖子,齊宣。

這小子簡直沒完沒了了啊!

“這個我知道,我知道!”有一名新弟子立刻舉手,等到衆人的目光都落在他身上之後,他才得意洋洋道,“聽說商師兄以前只是個普通山村裏出來的,但是大山一夜被山火燒光了,山上樹木全部被燒了個幹幹淨淨,整個山都變得光禿禿的。商師兄被人藏在水井裏,這才躲過一劫,聽說後來掌門外出拜訪青軒劍仙,才路過救了商師兄。”

“這跟商師兄不會笑有什麽關系?”有人覺得這完全不對勁啊。

那新弟子也不知道是哪裏聽來的消息,又道:“因為大火燒過臉,或者是被吓到了,所以左邊臉不能動,笑起來的時候只能勾一邊嘴唇,看上去跟冷笑一樣。久而久之,商師兄就不笑了嘛!”

莫回簡直笑得打跌,捂着肚子,很辛苦地說道:“哈哈哈……笑死我了,你們從哪裏聽來的話,真真笑死我了……哈哈哈商百尺竟然是個面癱,還是半邊臉,你們這是要笑死我啊!哈哈哈受不了了……”

其餘幾名執事弟子也不知道這孩子哪裏聽來的消息,只覺得前所未有地新鮮。

商百尺的事情,門中人隐約地知道一些,但有關于商百尺不會笑這個梗,卻還是第一次聽說,要不要這麽搞笑啊!

外面江楓橋也終于走過來了,因為那十幾件冬衣堆得太高,衆人只瞧見一個人的下半身,腰上系着一塊青色玉佩,上半身卻完全被堆得高高的衣裳給擋住了。

衆人一時沒有認出來是誰,只聽見他聲音:“門中上下事務多不勝數,若真有這麽閑,每日坐在這裏成天無所事事,不如禀告了掌門外出歷練去。旁人之事皆是是非,爾等口傳是非,又是違反門規了。”

莫回這才聽出竟然是江楓橋來,他一骨碌從地上爬起來,躬身行禮:“見過大師兄。”

後面人跟着從地上站起來,排了一下位置,這才同時躬身行禮:“大師兄。”

江楓橋的傷已經好得差不多了,門中也沒幾個人知道他傷勢情況,閉門不出的那幾日,都只當是江楓橋在體悟。大約誰也不會知道,江楓橋是在治傷。

跟商百尺比試一場,他的确讓他領悟到了更多,似乎隐隐就要摸到突破的門檻了。

這種事情急不來,江楓橋還是打算在師尊出關之前将門中上下事務處理好。

而今剛剛過來,就聽到有人這樣說商百尺。身世之事,豈能拿出來胡說?

有的人的過去,對其本身來說,就是一塊傷疤,一塊逆鱗,萬萬不能提起的。

他是好心,今日才嚴厲告誡這初霁閣正堂之中這些人,免得他日得罪了別人一不知道。

衆人只是戰戰兢兢,聽着江楓橋聲音冷冽,卻看不到他的臉和上半身,只覺得滑稽,但是又不敢笑出來,一時之間,種種的心情交織在一起,真是扭曲極了。

江楓橋只道:“天氣漸冷了,你們新入門的弟子還沒修煉好身體,所以照例為你們備下了過冬的衣裳。莫師弟,你随我來,幫我放置好這些。其餘人等,先在此處思過,待我回來再問你們。”

“是,大師兄。”

一時之間,衆人都敢霜打的茄子一樣蔫了,說話都有氣無力的。

莫回跟着江楓橋往弟子們的住處走,江楓橋一路上沒說話,莫回心裏惴惴不安的。

他回想自己剛剛的行為,也覺得不大好。畢竟是人家的舊事舊傷,哪裏能提呢?他是不喜歡商百尺,可老實說,商百尺在這門中上下并沒有什麽過錯。大師兄不會輕易斥責他人,一切都有原因。平日裏有人開大師兄的玩笑時候,他聽見了也只當是不知,根本不追究,可只是心胸寬大。只是一提到別人的事情,他總是比對待自己的事情還要謹慎。

說起來,他老覺得大師兄似乎還很了解商百尺,挺維護他。

莫回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錯覺,正胡思亂想之間,已經到了天字房了。

他主動走上去,将一件冬衣從大師兄端着的衣堆裏取下來,放到弟子的床頭,之後才重新走出去。

随着衣物的減少,江楓橋的臉也逐漸地露了出來,他終于說話了:“好歹你是掌門座下三弟子,也是新入門弟子的表率,平易近人是好事,但說話不能過了頭。”

尤其是在對待商百尺的事情上。

江楓橋聲音有些低沉,“商師弟的身世你我都清楚,幼年逢難,一家不幸,師尊帶他上山了,便同我們是一家一門的親人兄弟。商師弟本性不壞,性格也是後天扭曲,身為師兄,你當開解體諒他,而不是背後笑話。”

話說的可能有些重,可他眼神之中含着的是沉穩誠懇,是滿滿的認真。

莫回擡起頭來,望了他一眼,又埋下頭去,便道:“莫回明白了,大師兄放心。”

“師尊就要出關,你住的地方離景藍師弟比較近,記得時常敦促他修煉,免得師尊出關之後他又被責罰。”

對景藍,江楓橋也是不知道該如何是好了。

景藍簡直是狂奔在狂放不羁道路上的一匹野馬,不知何時才能溫馴一些了。

只能讓莫回緊着一些,看顧着,只求到了師尊面前還過得去就好。

莫回問道:“師尊要出關了嗎?”

“往年都是冬至那一日出關的,今年怕也不例外。也不知道你白涼師兄能不能在那之前趕回來了,想必他外出游歷一番,修為見識都有開闊了。”

江楓橋最後走進了戚淮的屋,将最後一件冬衣放在了戚淮的床頭上。

最後這一件乃是墨綠底繡着淺綠的花紋,看上去不那麽死氣沉沉,多幾分鮮亮。江楓橋老是看見戚淮穿着一身顏色沉暗的衣服,覺得與他年紀不大對,所以才特意為他備了這樣的一件。

掌門座下五位弟子,大弟子江楓橋,二弟子白涼,三弟子莫回,四弟子景藍,五弟子商百尺。今年師尊出關之後,興許會收第六人。

二師弟白涼幾年之前就外出游歷了,他當時離開寒山門的時候,修為僅次于江楓橋,卻不知道如今是個什麽模樣。

莫回看了那冬衣一眼,又跟着出來,将房門關上,師兄弟倆說着話,往正堂去了。

裏面衆人還規規矩矩站着,一副已經知錯的樣子。

“現在看你們倒是乖巧了。”江楓橋笑了一聲,“誰言是非話,便是是非人。你們年紀尚小,不過也到了該體諒人的年紀,不要再這樣莽撞。你們商師兄劍術修為都是一等一地厲害,他日定然是我寒山門支柱,雖脾氣略微古怪,可看一個人的時候應當看到他的長處,他即便有萬般的不是,也是如今的你們所不能及的。少說話,多修行。”

“謹遵大師兄教誨。”

衆人又答應了一聲。

江楓橋聽了嘆口氣,自己簡直是已經開啓了說教模式。

他怕這些弟子聽煩了,只擺擺手,“今日便揭過不提,不要再有下次了。”

衆人這一回終于高興了,此事就此揭過的意思,就是不會有懲罰了——大師兄萬歲,大師兄萌萌噠!

戚淮皺了皺鼻子,看江楓橋又出去了,這個時候就悄悄跑出去,看江楓橋跟莫回在外面說了一會兒話,也沒聽清楚是在說什麽,似乎提到了“聞道長老”,他對這寒山門的事情還了解得不大熟,偷偷摸摸站在柱子後面,正要繼續聽,不想一道劍光忽地向着他射來:“何人偷聽?”

“篤”地一聲輕響,那劍光沒入戚淮脖子旁邊的木頭柱子裏,射出一個手指粗細的孔洞來,戚淮只覺得自己脖子邊雞皮疙瘩都要出來了,有一種戰栗的感覺。

江楓橋只是擡了手指,發出一道劍氣,本以為是什麽人偷聽,沒想到竟然是戚淮。

他斂去眼底冷光,側過臉,卻對莫回道:“莫師弟你先去吧,最近注意一些,回頭我再同你商議。”

“是。”

莫回看了已經吓傻的戚淮一眼,轉身走了。

這個時候江楓橋才走到戚淮身前來,方才一身冷厲褪盡,只溫溫一笑:“吓到你了?”

戚淮愣愣點頭,又怕他誤會,笨嘴笨舌道:“我……我是想問問大師兄的傷好了沒……”

沒有別的意思。

江楓橋擡手摸他頭,只淡淡道:“已經好全了,多謝你采的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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