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很受歡迎

清晨七點，鬧鐘吱哇亂叫。一只白白嫩嫩的胳膊，從被窩裏伸出來，左摸摸又探探，半天才抓到手機。細細的手指沖着屏幕點啊點啊點啊的，半天才摁對地方。

恐怖的鈴聲止住，歲月頓時靜好起來。

冷螢蒙着被子，拿着手機，告訴自己再睡五分鐘就好。

于是……這五分鐘變成十分鐘，十分鐘又變成了半小時。等她艱難地睜開眼皮，顫顫巍巍蘇醒的時候，已經七點四十多了。

真不是人過的日子啊。

小公主坐在床中間，頭低着，如同行屍走肉一般。

這幾天都是自然醒的，突然被這麽硬生生得喊起來，實在太痛苦了。很容易猝死的。

她伸伸懶腰，轉轉腦袋，喚醒着自己的身體。一邊喚，一邊不自覺地想起了昨晚睡覺前的困擾。捏着脖子的手忽然一頓，忍不住擡頭朝門口看過去。

……該起了吧？

前兩天她醒來的時候，辜沉已經上班了。今天時間還早，猜測對方應該正在外頭忙。喝咖啡呢？還是剛洗完澡啊？

冷螢收回胳膊，改摳指甲蓋，一邊摳一邊想：我現在要出去跟他打個招呼嗎？說你好啊，早上好。出差一路順風？

不行，太傻了。

她搖搖頭，一把掀開被子，一瘸一拐地蹦到洗手間。擠牙膏、刷牙，沖着鏡子裏頭的姑娘眨眼。

眼睛睡得有點腫啊，最近怎麽老腫呢？吃鹹了？……也沒有啊，昨晚的湯很清淡诶。她湊近點看自己，正面瞅瞅，側面看看。白倒是真得白。雖然也不知道白了有什麽好的。

唉……

到底是什麽讓你如此與衆不同呢？

洗完臉，這個靈魂深處的困惑也沒有得到答案。

冷螢換好衣服坐進輪椅，熟練地滑到門口，豎起耳朵想聽聽外頭有沒有動靜。

一秒，兩秒……一無所獲。有時候這屋子隔音太好也是個問題。

她清了下嗓子，做了點心理準備，輕輕地把門打開，一摁按鈕把自己開出去了。

……

嗯？

人呢？

外頭一片寂靜，燈都沒開。

冷螢開着輪椅來回偵查，一會兒來到旁廳，一會兒進了餐廳，一會兒又移到會客的地方，所有她能去的公共場所都看了一遍。沒人。

嗯，房間門也緊閉着。大概率是已經走了。

她悄悄松了口氣，自在了不少。也不知道自己在緊張什麽東西，就是覺得輕微的有那麽一點點尴尬。唉，這難道就是被喜歡的困擾？

小公主無解地搖了搖頭，喝水去了。清晨一杯水，健康一整天。

剛健康了一點，司機小王就發來了微信。

小王司機：辜先生讓我負責接送您。另外再問一下您剩下的包裹是不是需要盡快搬完？

冷螢啊了一聲，先是想起自己還堆在宿舍的大箱子，之後才慢慢回味起小王司機的前半句話。看來她昨晚上的婉拒無效啊。本來也還沒開始叫車，這下倒是省了。而且辜沉竟然還記得她的行李，挺細心的。

冷螢禮貌地回複完小王司機，拿出一罐可可奶開喝。味蕾充滿着可可的滋味，她有一搭沒一搭地想：其實辜沉這個人應該挺大男子主義的。不過，她也沒覺得這有什麽不好的。

她多少對自己還是有點了解的。獨立生活能力不怎麽強，習慣被人照顧。雖然有時候會煩，但也不是真得惱。

嗯，現在有點明白媽媽為什麽介紹他了。

腦袋裏突然蹦出第一次見面的時候，辜沉問她對另一半的要求，她說什麽來着？好像是……不啰嗦？

啧啧，冷小螢啊冷小螢，你腦子裏都裝了些什麽東西啊。

細算算也半個月了吧，她隐隐約約察覺到一種真實感。處朋友這三個字，好像真得一點一點在變得紮實。有點頭大，有點不知道該怎麽弄。

雖然她是做研究的，最擅長對未知進行探索。可情感跟科學畢竟不大一樣，操作起來手很硬啊。

手硬小公主很快喝完了奶，吸管被她吸得咕嚕嚕空響，捏捏灌身，滑到垃圾桶邊扔進去後，收拾東西上班去了。

研究所今天十點鐘有個活動，申城重點高中的孩子們要來參觀受教育。

冷螢作為從小就備受關注的門面人物，自然必須出席。即使她坐着輪椅，包着胳膊腿，絲毫不能撼動領導的決心。這關乎未來科研事業的發展，你應該盡一份力。

這一句偉大的宣言壓過來，她還能說什麽。立刻不自覺地把腰杆挺直了一些。

如今一有個什麽事情，人們就喜歡搞個網絡直播。研究所裏新來的宣傳負責人，更是迷戀這一套。說是要緊跟年輕人的腳步。

于是……一場小衆的，不太好懂的直播，進入了辜沉的視線裏。

飛機落地天海市之後，還需要行駛兩個多小時的車程才能抵達要考察的工廠。他正在後座閉目養神，闳承軒興高采烈地發來一個連接，還留言：你那個相親對象正直播呢。

辜沉點進去查看，一群正在參觀核聚變實驗裝置的高中生進入視線。

一行十幾人走走停停，還配有專門的解說。冷冷清清的視頻直播，觀看人數少得可憐。冷螢走在第一排很中間的位置，坐着輪椅受着傷，不能更顯眼了。

辜沉一眼就看見她了，上鏡之後人也胖了點。

這實驗裝置應該有不少不能曝光的地方，負責掌境的人挺有意思，只要遇到需要保密的地方，就直接把鏡頭怼到冷螢身上。

背景音是學生對設備的贊嘆聲，銀幕上卻是她極其不高興的臉。渾身上下幾乎寫滿了“我為什麽要來這個地方遭罪”的絕望。

辜沉瞥了眼寥寥無幾的彈幕，幾乎都是說她的--

這就是冷螢嗎？那個給老外開瓢的冷螢？！哈哈哈哈哈！艹艹艹，各位保護好腦袋啊！哈哈哈哈哈哈……

他有些無語地收回視線，帶上藍牙耳機。學生問得問題也因此更加清晰。

“冷老師，這個真的可以做成線圈嗎？”

“冷老師，這個好厲害啊！”

“冷老師，一定能成功嗎？”

……

冷老師很受歡迎。

畫面不時切到她，她一會兒一個“可以”，一會兒一個“嗯”，一會兒一個“不知道”，語言極其簡潔，回答得非常概括。一點都不熱情。

辜沉看着直播畫面，突然低笑了一聲。搖了搖頭，一邊繼續閉目養神，一邊接受物理教育。

車窗外是天海市霧蒙蒙的天氣，車內則是一場熱愛科學的讨論場。

聽了将近一個小時的直播，好像進入了什麽問答環節。

各色各樣的物理問題被學生們問出來，專家學者們回答得也都通俗易懂。

突然一個公鴨嗓提問：“請問冷老師，理論物理研究的意義究竟在哪裏？每年投入巨大的人力物力，就僅僅是為了滿足“求知欲”嗎？”

辜沉緩緩地睜開眼睛，看見一個瘦弱的少年微笑着開口。

被問的冷老師坐在最旁邊的位置，在一群上了年紀的科學家當中最為突出。她人看着有點木，眉毛好像還抽動了一下。辜沉一眼就看出她在控制自己的情緒，顯然不怎麽喜歡這個問題。

她身子微微前傾，單手握住話筒，聲音毫無起伏：“我先說明一下。理論物理的投入，相較于物理實驗、化學、生物是九牛一毛，稱不上巨大。至于你問理論物理研究的意義是不是僅僅為了求知欲？我想你自己也知道不是。”

辜沉看着畫面裏的冷螢，有些意外。

因為鏡頭一直對着她，只能聽見那孩子回答：“我就是總感覺理論物理研究了半天，也沒有什麽進展。如果把投入的資金用在其他更迫切的地方，可能會更好一點。”

冷螢垂眼看了會兒桌面，看着像是做了個深呼吸。

辜沉有點好奇她接下來要說什麽，帶了幾分興致地看着。

冷螢緩緩地擡起頭，一字一句，認認真真：“沒有早期理論物理對放射性物質和粒子結構的研究，不會有□□跟核反應堆。現代國際秩序不會是今天這個局面。沒有光電效應的發現，量子力學的研究，就沒有半導體和大規模集成電路，互聯網時代的到來和上萬億美元市值的互聯網市場就是無稽之談。沒有相對論對時空的理論研究，GPS根本不可能投入實際應用。”

她說到這裏停了一下，語氣變得有點感慨：“我們這群做人造太陽的人，不也是在利用核聚變反應堆麽？例子很多，我不想舉了。想獲得革命性的力量、財富、娛樂，就需要相應的技術。而這些技術，全都依賴各種前沿的理論物理研究，沒有這些理論的突破，一切都不可能實現。”

辜沉安靜地聽着，臉上那幾分興致變成了嚴肅。

“我、我知道。但是……這幾十年好像也沒有研究出來什麽有用的理論啊。投入跟産出太不對等了。” 提問題的聲音有些結巴，态度倒還是很堅定。

冷螢點了點頭，“你說得對。做理論的人當中，有99%的幾率會成為那99%的無實際回報的一類。這是殘酷的現實。”

她說完一頓：“但是，最終某一個點上的突破，會讓掌握這些突破，以及延伸技術的人、團體、國家，獲得相對整個世界指數級別的力量優勢。這是壓倒性的權力。因為科學，從來就是力量。沒有就要挨打。單單是為了獲得這些力量和財富可能性，就不得不去投入。”

“……哦，謝謝冷老師。”鏡頭給了問題少年一眼，也不知道他有沒有被說服。

冷螢朝臺下的學生們看過去，突然多了種不符合年紀的穩重，她說：“自從文明誕生的那一刻起，人類就致力于探索世界的客觀規律。直到今天為止，我們仍然渴望知道自己從哪來，到哪去。求知欲非常可貴。它不應該是用‘僅僅’來形容。”

她這一番話說完，現場鴉雀無聲，但緊接着就是一陣雷鳴般的掌聲。

冷螢點點頭，一副見慣了這種場面的樣子，伸出僅剩的一只好胳膊，做了個安靜的動作。小臉上寫滿了“不必如此”。

辜沉看着屏幕裏的人，低低地笑了一聲。确信臺上的冷老師，就是住在他家裏的，那個頭發亂飛的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