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番外1玉闌

我叫玉闌，打從記事起就是許家長姑娘身邊的丫鬟。姑娘小時候天性活潑，雖說兩歲裏就沒了阿娘，可身邊卻有一個像娘親一般的錢婆婆陪着，日子也算無憂無慮。咱家的老爺在夫人走後速速把原先的貴妾扶了正妻，都說沒了阿娘等同沒了爹爹，這話真有道理，姑娘在家裏雖是嫡長女，但日子一樣難過。繼母時常刁難不說，就連她生的女兒也時常耀武揚威的，實在讨厭。

姑娘十一歲那年，錢婆婆因犯了所謂的偷盜事被打死了。錢婆婆那麽好的人，不可能偷盜的。可姑娘繼母非說是她偷的，連解釋都不讓。我知道婆婆是冤枉的，可我自身難保，連替她說句話也不敢。姑娘親眼看着，手攥的老緊。婆婆死了，姑娘只說她在府裏伺候了一輩子，又是自己阿娘身旁舊人，雖犯了錯，但也該好好安葬。做事不能太絕，周氏答應了。自從那事後姑娘便變得沉默寡言，她很少說話，從不犯錯。每日除了給父母請安，便是做繡活、習琴棋書畫，我雖不識字，但就連老爺看了都說姑娘的字端正得體，畫也栩栩如生。姑娘常說，嫁人後就能換個天地，我也很期盼那一日。畢竟現在她過的委屈，姑娘待我好，我心底也渴望她能從心，過上平安順遂的日子。

很快，十五歲笄禮後，便可出嫁。老爺為她選了門當戶對的賀家，賀缙是姑娘小時候的玩伴，那時就看他待姑娘和其他人不同，我想他既能講甜言蜜語，又有出息，等他功成名就，咱們姑娘也能發達起來。可是采選突地提前了三月，原本定的是二姑娘入宮，她六月初一才滿十五歲，許家不敢作假欺君，只好叫姑娘代替進宮，這是慣例，适齡女孩兒都得采選，待皇帝選剩下的，再行婚配。

我跟周氏安排的小鵲一起進了練宮娥的地方，我為着姑娘拼了老命，總算過關。小鵲膽小怕事，有三項為下等，因此不能随在姑娘身旁了。我暗自竊喜，她本就是周氏擱在姑娘身邊的眼睛，我才不想讓她如願。我們日日能瞧到姑娘們的課績，那日我找啊找啊，第一張紅宣紙上沒有…直到找到最末…天爺！這姑娘怎…怎地排到倒數幾個去了！女紅是中，琴是下、書是下、棋是中、畫室下。這不合常理，難道姑娘病了？要是病了，我得去照顧她，我跟女官探聽姑娘近況，她說姑娘身子好得很呢，只是樣樣不出挑。

我家姑娘即使不在課績上顯眼，但照樣能進宮。這是我平生最引以為傲的一件事。她得房昭容青眼，被選入宮掖做宮嫔。這擱在別人家都是歡天喜地的事，該敲鑼打鼓的慶賀。但姑娘卻不太如意，她為何不高興呢？是因為只冊了寶林？還是因為在太儀院課績沒能顯出風采？我很疑惑，可她從來都心事重重的，我怕增多她的心事，一句也不敢提。

她入宮後更規行矩步，更謹言慎行起來。長信殿主位馮德妃寬厚慈善，姑娘不得陛下喜歡，她卻常勸陛下來瞧姑娘。那日我興高采烈的回屋，據說陛下來了，那就是好日子要來啦！我急匆匆的趕回東閣，見着滿屋子的人都跪着，姑娘言語謹慎，也時常勸我少言多聞，但我是個話罐子，因此那日我沒能忍住，還好陛下寬宏大量不怪罪，我本以為那日後她會恩寵漸多，可或許真的就是陛下的一時興起。

我覺得姑娘運道不好，每逢陛下都沒能施展才能。有次她在宮道邂逅陛下，總歸能多說幾句話，但她一路沉默，連寒暄都沒有。兩人都要去胡賢妃宮中，可走一走姑娘便要拐彎。陛下問她要去哪兒，姑娘說要去賢妃殿裏呀，陛下說該直行，為何要特地繞遠？我偷偷笑她，跟陛下說許寶林識路不明，從前就走了很多冤枉路，望陛下日後能多給她指些明白路。姑娘橫了我一眼，覺得我又在陛下面前抹黑她。陛下大笑，不知是嘲笑姑娘還是覺得有趣。

此後數年，陛下送來的生辰賀禮中總有一份地圖，囊括宮內所有殿宇。

姑娘身子不錯，幾年生了兩女一男，很快就順利受冊為皇後。那日她到紫宸殿去送冰碗，聽見裏面有人提起房昭容，還拿姑娘比較。我覺得這人真沒規矩，姑娘可是皇後，陛下的妻，那房貴妃已逝去多年，何必自讨沒趣，陛下說她二人不能相比。姑娘有些失望，轉頭便回椒房殿去，我把話聽完了，陛下說她二人不能相比，少年不懂情滋味，也發過海誓山盟，立過萬千宏願的，可那都已是昔日之事了。他如今真心相對的、用心相待的是他名正言順的妻子。

這些話我躊躇很久，最終沒有告知姑娘。我知她介意房貴妃之事，不願他人提起。而知曉陛下心意，說不準她也會動真心，可帝王家薄情寡義，我怕她将自己賠進去。心裏糾纏很久，最後覺得還是算了。倘或陛下真待她好，誠心感動天地，姑娘自能體會得到，就像當年她生皇六子的時候是難産，陛下毫不猶豫的選擇保母親。

我在二十二歲那年到了出宮的年齡，先前與一位将軍情投意合，可惜他尚無功名，又不想虧待我，是故與我說他要去博取功名，帶他有了戰功赫赫再來迎娶。将軍百戰死，就在最後一戰他所在營地遭受伏擊，全部戰死沙場，無一生還。此後我便決意留在宮內，終身服侍姑娘。這些年過去，姑娘幾次三番提起要我嫁人，可我不願。她不解，我回答說，只因曾遇見過當真想要結褵之人，即使他逝去，我亦不離不棄。姑娘說她很羨慕我們，我亦不懂。她說能擁有兩心相許的感情，是不容易的。我沉默了，其實我想告訴她，只要你願意，你亦可擁有。

于是我陪着她，從懵懂孩童到初為婦，再到為人母，做萬衆矚目的中宮皇後，最後先帝過世，我便陪她在慈恩殿回憶舊事。先帝在時，他們是相敬如賓、舉案齊眉的夫妻，讓天下人敬服，讓天下人欣羨。先帝走後，她的日子似乎只有兒女。頤寧公主的驸馬在京，是以頤寧長住殿內陪伴母親。姑娘陷入了漫長的思念，每一樣舊物都是寄托。她很少談起先帝，先帝留給她很多念想，畢竟三十年過去，三十年生辰賀禮從不重樣。那日阿宣來給他請安，幾個孩子裏，數他的眉眼容貌最像先帝，因此姑娘時常看着看着便落淚。阿宣先問候她，又問起她身體狀況。待慣例結束，阿宣試探的提起，說紫宸殿的萬壽節賀禮有三十件是單獨擺在一室內，裏面很整潔，他問起是誰清掃的，宮人說是先帝囑咐，要時常悉心打掃，不使蒙塵。

姑娘的眼淚不受控的落下來，整整三十件，那便是…阿宣接着說，每一件賀禮上都擱着一張先帝親筆禦書，若得閑您可親自去瞧瞧。姑娘起身，我扶她去了那裏。裏面是她與先帝的天地，我不好進去。可她出來時淚流滿面，一直跟我說“錯了”。什麽錯了？誰錯了？這句話我許久沒能搞懂，直到她的孩子阿宣拉住我，同我搖搖頭，我領會其意，不再追問。

說起陛下的情意，我忽然想起多年前有次陛下到椒房殿來，姑娘去看望将将失去皇五子的李氏。陛下跟我提起，說數年過去，他的記憶裏皇後還是當年那找不到路的小姑娘。他盡力找尋她克己複禮後的真誠，并将歲月裏真實的許淨拼湊起來，他不希望她徹底變成一個賢良淑德的皇後，除卻皇後的嘉名，他還希望她能夠做當年那個真實的姑娘。她完美無缺如同座上的菩薩真人，跟她在一起，他竟沒能品出她究竟有什麽不足。

我覺得陛下不愧是陛下，這趣味也跟其他人不同的緊啊。還有一次，姑娘病的很嚴重，太醫說很可能救不回來，他也是像姑娘今日這樣哭的。可他是皇帝，他哭的模樣不能讓很多人瞧見，他是在椒房殿的織錦屏風後偷偷哭的，像個吃不到糖的小孩子。

在他們的感情裏，我是旁觀者。但旁觀者清，我清清楚楚的感受到先帝對她的那份靜水流深的愛重。在前她為皇後，在後她只是他的小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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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娘可能并不知道，每年都有的宮城圖，是先帝親筆繪就的。她可能也不知，打從她生下頤寧那一年起，她的生辰賀禮都是先帝親手制成的。她可能還不知，先帝原愛鳶尾，可知她喜海棠後，紫宸殿的鳶尾都更換成了海棠。還有太多事，由于我年紀漸長我實在記不得。

在知曉更多的舊事後，姑娘的身子每況愈下，太醫束手無策，阿宣停止政務，親來侍疾也無濟于事。就像永遠叫不醒一個裝睡的人，我們都無法讓想去陪先帝的她回心轉意。她也走在正月，初九那日她忽然醒了，我知曉大約是回光返照，她囑咐頤寧好生安置我，說我為她操勞大半輩子，可不能虧待了我。她兒孫滿堂，有的還不懂事，尤其是她最小的嫡孫，咯咯的在她兒媳懷裏笑，皇後趕忙讓宮娥将孩子抱走。

她卻不在意，反而和陛下說，當年他也是這樣，誰不是從天真的孩童年紀走過來的，不必苛責。她還要陛下謹記手足之情，決不能殘害自家兄弟，自然，幾個藩王也該謹守本分，不能生出不該有的心思。陛下說這番話當年先帝就和他們提過的，不過最重要的還是讓他們孝順母親。她的幺子上前哭着說，父皇說她愛吃甜食，可自從做了母親後怕旁人笑話，便很少吃了。爹爹囑咐自己要給母親多帶些甜食，不過話裏要透露是自己想吃。

提起爹爹，幾個孩子哭的更兇。而姑娘卻像是釋然了，忽然要掙紮着坐起身，頤寧急急去攙扶，原來她是要去撫阿宣的眉眼，阿宣探身向前，只聽她笑着說：“夫…君，阿淨來陪你了…”她的長子淚如泉湧，即刻叩首到底。幾個孩子紛紛行大禮恭送，其中包括我。我這一輩子都沒有跟她分開過，若論在一起的時日，我比先帝還要長許多。她走後我按部就班的處置她的後事，頤寧公主同我說，想請我去公主府安住，我婉拒了。早前我便向陛下請旨，說太後薨後我想去為她守陵。陛下本不允，一來考慮我着實歲數大了，二來如此就是辜負了姑娘的囑托。無奈我心意已決，陛下最終還是答允了。

我上了離開京城的馬車，作別這所謂的故鄉。他們的擔憂不無道理，我的确舊疾纏身，或将不久于人世。但我并不懼怕，于這人世間，我已沒有半點眷戀了。即使路途奔波勞累，可我還是舍不得和姑娘分開。畢竟我随她一路走來，自己也從坦誠率直的宮娥變成了老成持重的椒房殿掌事。

回首一世，已無遺憾。逢此一生，實在值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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