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番外3少思 (1)

命裏有時終須有,命裏無時莫強求,但我房初念,總是不信命的。

我出生于房家,為房家嫡長女,我還有一個孿生妹妹,幾乎無人知曉。阿娘提起她,總是愁容滿面的,阿娘懷我時屢次三番不适,幾次險些滑胎,再好的醫者也無計可施,阿爹只好聽了她的意見,尋了道士來算,道士說阿娘腹中雙胎,晚一刻降生的孩子乃煞星命格,會給全家帶來災禍。這種事必然是寧可信其有的,因此與我一母同胞的妹妹養于廟中,無錦衣足食。我對她無甚印象,養在閨中的女兒,除卻見雙親,便是跟着的丫鬟,亦極少見外客的。

我曾跟妹妹說過些話,她寡言少語,性子不讨喜,常常躲在角落,依住持的話說,她最享受寂寞。這麽個安靜性子我看着煩心,阿娘除卻嘆息沒旁的可做。我常在想,她這一輩子有什麽意思?臨安寺終歲香火不斷,而她一世只是道姑,今後我出嫁,她更要避人,只因我與她容貌太過相似。

罷了,就看在血脈相連的份上,索性多對她慈眉善目一些,我如是勸慰自己。我曾到她的靜房去過,這屋室比起家中,實在差太多。縱使父母想多照顧,但佛門清靜之地,容不得富麗堂皇。屋內最值錢的大約是那陳舊的古琴,我問她都會些什麽曲子,她連連擺手,說哪裏比得上姐姐,我只是随意擺着,并不懂的。可有次前來進香祈福,我是聽過的。只可惜琴聲短暫,就像她一般,永遠對我不能敞開心扉,這怯懦又規矩的模樣我看着就厭惡。

我不喜歡她稱我“姐姐”,她不是房家之人,雖有親緣,但爹爹時常教導我,做人如總存有婦人之仁,勢必不能登高,倘或親眷成為阻礙,除掉未嘗不可。那時我聽得心驚膽戰,阿娘很少提起爹爹官場之事,但我從只言片語中懂得些,官場狡詐,他走到今日這步扶持家族實屬不易,他常與我說,日後行嫁娶禮後,管束後院女眷也需鐵血手腕,很不能心軟斷送自己前程。

很多人說爹爹不是好人,還曾有人一頭撞死在房家府門前,痛斥爹爹行貪腐之事,必不得好死。可當初爹爹已是正二品戶部尚書,我家族顯赫,兩個嫡親哥哥皆在禦前得力,實在是蒸蒸日上。便是因此,當初的胡貴妃屬意我為太子妃。

我是個徹徹底底的閨中貴女,從小接觸女子該習之事,凡為貴女,怎能不渴望有日入宮侍奉君王。當朝皇帝快足五十歲,對嫔禦事早失興趣。人上了歲數,總是小病不斷,偶然聽起父親和官屬議事,說他已讓太子涉事,大抵是身體撐不得多久了。

能嫁給太子,今後便是皇後。這是我最好的打算,更是滿天下貴女最憧憬之事。就這麽設想着,我便在面叩胡貴妃那一日忽地病倒。風寒來勢洶洶,我那日咳的實在不成,母親捶頭頓足的,不知怎麽辦。後來突然有了主意,我痛恨那一場風寒,否則我便是名正言順的太子妻。母親按時辰入宮,回來只跟我說事成了。

我那時只有十一歲,尚不懂得許多事。也是很久以後我才從丫鬟的口中得知,那日房家嫡女着實入了宮,原來是将臨安寺不入流的那位冒名頂替了我,我沒有同母親鬧,因為沒有意義。我能得到了我想要的就好。至于她,從來都是個無關緊要之人。那樣無趣又卑怯的女子,注定要在廟中守着黑暗和狹小的屋室擔驚受怕一世。阿爹說,這是她的命,她沒得選。我們房家心安理得的享受着她用廟裏青燈古佛的凄冷歲月換來的威名顯赫,絲毫不顧她的死活。

我本也以為,日子康泰順遂,待我及笄太子自會與我成婚,待那時我定會成為爹爹最好的臂助。全部的想象在十三歲那年成為奢望,據說朝廷列舉了爹爹數十項罪狀,一向同阿爹談笑風生的皇帝鐵面無私起來,判了他殺無赦。不僅如此,貪腐之事乃大濟最忌諱的罪過,因此兩位兄長亦判斬立決,女眷淪為最低等的奴婢,不日即将流放。

我很害怕,我覺得阿爹定是冤枉的,是皇帝忌憚房家才會不分青紅皂白,不聞辯解的處置,可我又懼怕倘或去申冤,這些事都是真的該如何做呢。待父親與兩位兄長被處決後,阿娘也決絕投湖而死。我曾也想過的,與其成為家奴,受人百般玩弄折磨,不如剛烈一死。可到了割腕時我忽地害怕起來,我終究不敢自盡…爹爹總說活着就有一線希望,對,我是要尋皇室的仇,因此我要活!就在我猶豫期間,忽地沖進許多人,我失去知覺。再醒時處于一典雅之室,醒時見是男子,我頓時向後縮去,他極有禮的退後數步“唐突房姑娘了,孤為不使姑娘受苦,只能出此下策。”

我努力的找回意識,在我聽到‘孤’時,我已在恐慌中知曉他的身份,他是當朝太子。都說父債子償,倘或我将他一刀斃命,也算替阿爹報仇雪恨了。可殺他,我能得到什麽?我會和家眷一樣被斬殺,然後下黃泉與他們團聚吧……

人總是想活命的,本能如此。阿爹你常教我,人有時周全不得很多人,有時只能先周全自己而委屈他人,此刻女兒要先保得自身安穩,便不能為你與阿娘申冤了。

于是我在太子府邸住下,無人知曉我是房家嫡女,他很少來瞧我,我亦不知他緣何要冒險救我,我受他供養,還是衣食豐足,直到有一日他醉酒,被底下小厮扶至我這裏。他似乎醉了,又好像本就很清醒的,“那日是我阿娘的忌日,卻是貴妃的生辰。人人都在前頭聚着歡喜熱鬧,便只有你肯到後堂來…”我得以清楚,他口中提起之人并非我,而是我一母同胞的妹妹。可我很難講明白我心中為何會有憤怒,一個名諱都沒有,不能活在青天白日下的女子,竟能讓未來的君王冒天下之大不韪…嫉恨大于一切,可我不能道出真相,跟着阿娘的婆婆已死,知曉當年之事的怕所剩無幾,房家大禍臨頭,丫鬟奔逃四散,他永遠不會知道那日之人非我。何況我與妹妹站到一處,縱使血親也極難辨認出誰是誰。

妹妹啊,當初該入宮的本就是我,是你鸠占鵲巢,偷去了我的好婚事,又因你靠近母親,才使房家遭此滅頂之災,我瞧道士說的不錯,你果真是煞星命格。

那日後,太子常來瞧我,因不能暴露我房氏身份,是以他只稱我的小字“少思”,并不相熟時他總提起那日,說我那時還沉默寡言的緊,看着怯生生的,如今倒改了個模樣,更讨喜了。我笑着聽他說這些,心底卻生出一個可怖的念頭,倘或有朝一日他發現臨安寺中的房家嫡次女,我所獲得的一切都将煙消雲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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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對不住了。幾月後房家事淡出衆人視野,太子才允我出府邸。我先去藥鋪抓些“風寒藥”,又買了芙蓉糕,讓跟着我的小厮先回府,他起先很堅決的要跟随我,後我使了些銀子,他便松動了。阿爹說得對,只要銀錢使足了,便是孤魂野鬼也能給你家推磨的。

我來時與妹妹分說了房家變故,還是第一次見她落淚的,我只覺得她假慈悲,她又沒侍在父母膝下,哪裏又什麽真感情?她說要出去買些紙錢,至少也盡盡哀思,我‘好心’的将帷帽借她,她感激的看向我,匆匆離去了。待她回屋,才要與我一同去燒紙錢,在寺裏偷偷立冢,我卻攔住她,說她出去一趟辛苦了,不如先坐下吃些糕點,飲些茶水。她十分詫異的看着我,像是我犯了多大的罪過,我不理解她的神情,指了指桌上的糕點“平日你最愛這個,阿娘時常買給你的。”

說起來我并不曉得她的飲食起居上的喜好,我曉得這些對我有何益處?手足情深的事在大家族本就奢侈,我與爹爹一般,是将前程看得比什麽都要緊的人。她望着糕點,吧嗒吧嗒的掉眼淚,我更覺得她虛僞,若說難過,我便該去哭長城罷,曾經錦衣玉食,如今在太子府邸連個正經的女眷品階都沒有,平白受人恥笑。

她一點點的品着芙蓉糕,并未察覺出異常來。直到她吃完一塊,我殷勤的将茶水遞給她,她飲後忽地捂向小腹,口中鮮血湧出,我看着她垂死掙紮,想來拉扯我的襦裙,我看着她遍是污穢的手,速退數步。她至死也不敢相信,她竟會死在我這個一母同胞的姐姐手中,死前好像在用手寫着什麽,待她停止掙紮後,我才瞧到:莫忘忌日紙錢……字極潦草,但不能留下痕跡,我取出白絹将字擦幹淨,然後将絹子塞入她手裏。忽覺得這是個把柄,又以房裏蠟燭将絹子燒去。

阿爹,你說得真有道理。毫不起眼之人說不定哪日便會成為你的阻礙,女兒是像你教我的那樣,即使是親眷也毫不手軟。我看着她,一時有些感慨。她大抵心裏恨我,卻偏要做出一副柔善的模樣來。她本是替我去拜谒胡貴妃和太子,卻心生歹念,想去争奪本不屬于她的東西。你死的值了,只要你死了,這世上便只有一個房家嫡女。我的好妹妹,你不是渴望能和父母團聚,享得侍奉雙親之樂嗎…如今我來成全你,黃泉下你們大可團圓,再來瞧我的日子是如何風生水起的。阿爹,自小阿娘只教我女紅與下棋,其他都是仿着你的模樣做的,你教我的殺伐果斷,你教我的只求前程,你教我的周全自己,我學的可好?

我帶着沉痛的神情告知住持,妹妹因房家事經受不住,服藥自盡了。住持雖亦疑慮,但此刻她只得信我。當初既答應替房家保守秘密,便是一生。回太子府邸後,他問我今日進香許了何願,我有些發愣,我不信神佛,自不可能将自身禍福寄托在一尊佛像上。因而只對他說只想與殿下長長久久便好。

我身份特殊,是以久久沒有名分。這太子是個蠢的,以為我待他癡心一片,一直濃情蜜意的對我。我不急于讨要名分,只要能籠絡住他的心意,早晚都會有。他待其餘女眷只能算是客氣,偶爾去旁人處歇息,我把握着分寸五次有一次撚酸吃小醋,他從不惱,多是拿好東西哄我。他有煩心事,我也極盡溫和的開解,我不知初遇時妹妹究竟同他說了什麽要緊的,大抵是沒什麽重要的,否則他豈會留我至今?可那次便是妹妹悉心勸導讓他振作起來,步步得皇帝器重的。這溫聲細語讨得歡喜的事我從前就見阿娘做過,我自然也會。因而他醉倒在我的溫柔鄉裏,其餘女眷好似只是陪襯和擺設。

很快我便有孕,可至今我還算不得太子內眷,又不敢貿然催促他給我名位。直到有一日他先我提起,說他試探過皇帝的态度,房家如今無人敢觸碰,為不使我與孩子冒險,他希望我肯等待。我覺得很可笑,男人多數都是如此,要你等,那麽等多久呢?等到他熬死他爹爹,再兌現承諾?原來口口聲聲說愛我之人卻不能為我孤注一擲,他也薄情寡義的很啊!

心底如此作想,面上卻還是往常的柔順模樣,我不能與他鬧翻,他如今可是我唯一的依傍了。我在太子府邸雖無正經诰封,可有太子恩寵,誰也不敢低瞧我,就連這女眷之首馮良娣對我也是客氣有禮。唯有鄭良媛瞧我不順眼,我知曉她自诩門第尊貴,素來看不起我們這等低賤下奴,可就是因她幾次三番責罰我,太子才愈發憎惡她。要是我房家不傾覆,哪裏容得她自矜自伐,直到有日她提到鄭家是因揭發房家貪腐才高升的,我終于忍耐不得那份恨意。我知道我等不了了,可我所有皆是太子所賜。太子雖知她屢次為難,顧慮她的門第都不會真的處置她,那麽我又能拿什麽去賭一次?眼光飄向小腹,這是他的第一子,他無比期盼孩子的降生。

可這孩子降生後又當如何?他母親現下低賤,名上不過侍婢,絲毫無前程可言。倘若交給馮良娣,便會成為我的掣肘,今後說不準還會不認我這個生母。于是他順理成章的成為我的犧牲品,我是要為房家,為我自己博一次的,我既是他的阿娘,便可以為他做主。他的性命由我賦予,為何不能為我犧牲一次?如此想過我亦不覺有難過,只覺得大仇得報甚是愉悅。鄭良媛實在愚蠢,我相約,她便真的敢來。

一切準備得當,在她對我推搡中,我失掉了我的第一個孩子。太子來時我已浴血在地,疼痛陣陣襲來,這時無需僞裝而真切表達的悲傷使太子燃起愠怒。小産後,我仍舊郁郁寡歡,半假半真的抒發我的無助和脆弱。太子果真待我更好,即使我不能侍奉,還是夜夜陪着我。我靜待着他的打算,我要清清楚楚的看着我在他心目中的地位。但我着實不曾料想過,他竟會賜死鄭氏。對外宣稱病逝,對內确是一碗藥送走了她。鄭氏至死都哭喊冤枉,太子必定不信。我算計好了一切,自然不會生出纰漏。

自我出月後,情緒也漸複原。誰願天天對着哭啼的女子,沒人。太子有那麽多女眷,倘或我久久不能服侍,他便會去她人處歇息。因此即使太醫提議讓我至少三月不能與他同房,我不顧醫囑,于一月後便急着留他。他倒是很體貼,跟我說你還未養好,這事不急。

我竟要在這種事先給他一個解釋,我說上次失子亦有自己的緣由,望能為殿下孕育子嗣。他極欣悅,将我攬在懷裏,說待我好了,我們定能有諸多兒女承歡膝下。還說待皇帝一去,他不會短了我的名位。我曉得輕重,自然說不需這些,只要殿下真心待我便足夠了。

都說日久生情,然戲子無情。我始終扮演着一個善解人意、溫厚大度的女子,雖那不是我自己。我不知何為兒女私情,何為男女情愛,何為真心相許,父親教會我太多利益上的衡量,可卻沒教會我如何真心相許。一個寄托着我生死榮辱的夫君,我自是在意,可在意并不等同于他口中的癡心。

于秋寒時分,我不慎染上風寒病倒。我沒來由的惶恐不安,這次風寒使我想起當年面叩胡貴妃,使我想起已故去的妹妹,然而更恐懼的自然是有人趁虛而入,奪去他的恩寵。最近又有新的女子入府,即使他一次都沒去探望過,可我心裏不安穩。他擅于讓我心安,在我風寒時,他從不避着,都是親自照顧我的。他還會親自為我守夜,有次他伏睡在我榻邊,我仔細看着這個包攬我前程的人,原他的眉眼也生的好看,可惜這些年我都沒靜下心來端詳過。

病中有次小腹驟痛,以為是葵水,可竟流血不止,我大覺有異,與我那次流産所差無幾,随後太醫惶恐的同殿下認錯,說他沒能診出我的喜脈,罪該萬死。風寒之下我再次滑胎,不禁令我心緒凄迷。這次我實實在在的感到痛苦,我開始胡思亂想,都說因果有報,老天是怨怪我害死親生妹妹,才如此報我?還是怪我對上一個孩子太過心狠,才帶走我這一個孩子?人若無破綻,自不懼天命。可人一旦做了虧心事,難免多想。那陣我神思恍惚,又處在風寒期間,人憔悴不已,太子看着心疼,幾乎不離身的陪我,越是這樣我便越辛苦,最後只好拿無福的借口去搪塞。他知曉我痛苦的緣由,與我說若我無福,他人更是無半點福氣可言,他願折壽十年換我福壽綿長。

我不得不承認,我動容了。我乃罪臣女,不可能給予他任何朝堂上的臂助,甚至敗露後便是他的拖累,可他從不在意,還待我這般好,折壽十年是真心的憑證,也是我付諸真心的根源。畢竟我過分惜命,在我眼中壽數代表更多的榮華,更大好前程的可能性,可今日未來的君王竟願用他的十年壽命換所謂的福氣…

我參不透一個‘情’字,聽着戲文中為之生為之死的女孩兒,我只覺得可笑和愚蠢。人啊,做旁觀者的時候總是清醒,而涉事時誰又能時刻警醒算計?我亦□□凡胎,孩童時代曾受母親熏陶,只想嫁個在意我的夫君,今後不圖大富貴,只求安心相夫教子。可阿爹說我是房家嫡女,背負房家滿門光耀,婚事不可随意,更不可能順遂我的心意,叫我早些斷了這癡傻念想,好生習學管事和侍奉君王之事。很多時候我懷疑阿爹言語的正确與否,太多與詩書相悖,可我跟随他長大,心知父命不能違背,有些事難論對錯,他的道理我若不從,很可能就會被家門所棄。我的阿爹,是個精打細算之人。你有用處才會悉心教導,可這份好是需要回報的,需要用我的一生去反哺。

一年後我終于再次遇喜,我一直疑惑為何其他女眷遲遲無子,直到那日我看着才剛侍寝的奉儀飲下黑漆漆的藥湯,奉藥的下人說是坐胎藥。倘是坐胎藥,為何人人都有獨我沒有?我忽地很惱怒,這便是太子所謂的賜福?那日他見我不高興,哄了我很久,我才小聲嘟囔出緣由,他悄聲告知我真相,那一刻我的心被撼動了。他的話不是白講的,每句都有回響,那一心一意的情意使我寒如堅冰的心被融化,然後徹徹底底地暖了起來。

這次有孕我頗為謹慎,幾乎寸步留神。大抵蒼天有眼,我終于順利誕下一個女孩。即使是女兒,他也照樣歡喜。自從我誕下他的長女後,他幾乎日日不離手。按照規矩,如弄璋之喜,便從‘寶’部首中選字,如弄瓦之喜,便從‘頁’中選字,可他偏給女兒取名為宵,可見他對長女的看重。

即使之後我一年多未能再結珠胎,可只要阿宵能平安順遂,我便無他謀圖。一年間曾有其餘女眷有喜,我從未起過歹心,可總是因意外而滑胎,他并沒有多在意。随後皇帝病重,殿下必得入宮照料父皇,陪同殿下一同入宮的是馮良娣,此刻不是不懂事的時候,我送他離去,讓他保重身子,他撫着我的臉頰,讓我等他。他沒有再回太子府邸,五日後宮裏傳來喪訊,說皇帝駕崩。地位高些的女眷入宮随馮氏治喪,我只能留在太子府邸,像他所說那樣—等他。

我的等待很值得。在女眷入宮後的第三日,宮中來了內侍,是平日就跟随他的人,他十分信任。他謙卑的說陛下要我與公主一同入宮。是啊,他今非昔比,不再需要如履薄冰免受父皇猜忌,如今他不再是我的殿下,而是大濟的九五之尊了。我抱着阿宵,随他坐上車駕,車夫駕車很穩,路途并不颠簸。

說起來我失掉那次入宮的機遇,其實這是首次踏足宮廷。我被安置在披芳殿,曾經貴妃的居所,這是馮良娣都沒有的待遇。我心急如焚,數次提起想要見他,我不知在期待什麽,如今能獲得我曾經最想要的光耀榮華,可已不是我最想求的了。我只想見他,只要一眼,知曉他康健安好便足夠。此刻我像是戲文中翹首以盼郎君的小娘子,像是詩經《氓》中“乘彼垝垣,以望複關”的少女一般,焦急的等待我的夫君。可我不敢提,我生怕他嫌我不夠懂事,他能記得我已是榮幸,又哪裏能再要求更多?

我是什麽時候開始事事為他着想的,我已經不記得了。

他是晚膳時分來的,似乎很疲累,我起身不知該行何禮,對着明堂上的天子,只有跪拜才最合禮儀。可他并沒讓我施禮,只攙我坐下身,看着阿宵的臉頰微微一笑。我有滿腔的話不知從哪裏說起,一時沉默,他明白我的憂慮,更懂得如何寬我的心。他說一切事都已塵埃落定,接下去他會洗清房家罪名,要我堂堂正正做他的妻。

可這事十足困難,這是他爹爹定罪處罰的,他要翻案,無疑是在駁斥君父。朝臣不許他,就連他的伴讀都不同意,他們跪于紫宸殿外安靜的示威,□□的君主無法誅殺掉所有臣屬,更不能接受他要冊我為皇後。若依以前,我不會退讓。可如今我不忍見他為難,因此我退讓了。在他登基後的半月,女眷得以冊封,我受冊為修媛,馮氏亦只冊了昭儀。我是滿意的,我不奢求其他,只望他能一如往昔的待我,只要夫君愛重,女兒康健,這便是我如今最想要的‘前程’。

上天終究不公允,宵宵在冬日裏染了風寒,小孩子的病不愛好的,宮內的太醫賽天下醫者,聖手無數,可我的女兒從能玩能鬧到奄奄一息,不過只有十日。老天如要追究我害死至親的罪責,何不取我命去!為何要一次次降罪于我的孩子?最後,宵宵連哭鬧的力氣都沒有,我親眼看着她費力的伸小手來給我擦眼淚,又在我的懷裏咽氣…

他始終陪着我,對于宵宵的離世,于他亦是一重打擊。他開始反省自己施政上的錯處,說上天借此示警,定是他未能真正惠及天下百姓。我知曉他愛民如子,而宮內又起了我德不配位的議論,他執意冊我做賢妃,議論更甚,于是在一月後我自請降為昭容,為宵宵積攢福氣,好使她早登極樂,位份于我已不重要。

細想這幾年我真正變得良善,做了些好事,老天卻依舊要帶走我的女兒,看來确是瞎眼的。既如此,不如我便徹底心狠一遭,與天鬥一番。

二年的采選使許多貴女摩拳擦掌,我知曉。誰更出挑我亦略有耳聞,只是采選有明文規矩,不足及笄不能選。我看過貴女名冊,可不正是巧合,幾個出挑的生辰紮堆在五月,依着采選的時候,這就攔不住了。

于是我向陛下提及要将采選提前三月之事,說春日采選更合時宜,還挑出現無子嗣的種種緣由。提起孩子,他總是對我事事順從,何況這采選是多添新人,在東宮時他就不關注的。馮氏彼時已是德妃,她懂我的算計,可她是聰慧之人,豈會在陛下面前揭發我?即使她真有所做,陛下未必肯信。

日子過得真快,轉眼便要貴女入太儀院時,我立在城樓上看着韶華年齡的姑娘排成隊,滿心期盼的入到這座使人夢碎的宮城中去。即使他為帝王,依舊對我恩寵不減,在得椒房獨嬖的前提下,我依舊防備着這些尚未成為嫔妃的姑娘。我吩咐教導女官替我瞧着,若有出挑的,盡量尋了錯處打發。她那日笑容谄媚的将幾個門第的好的告知于我,分別是李氏、尹氏、陳氏幾個。

我心底時刻記得,後聽聞胡氏瞧上了陳珂,還向陛下引薦,這并不要緊,要緊的是陛下似乎對陳珂有好感。這使我居安思危,聽聞她仰仗家門,時常懶怠,還曾得意道出“勢必當選”之語,這使我想起從前的鄭氏。因此我不顧陛下誇贊,挑揀着她的錯處将她遣回本家。馮氏多事,殿選那日特意與陛下提起,他聞言只說:“陳氏有錯,昭容遣她回本家,理所應當。”我暗自松口氣,我還是怕的,懼怕他對我的喜愛有減損,懼怕終有一日我會落得和東宮女眷一樣,紅顏未老恩先斷的下場。

殿選當日,馮氏還是一如往常的大度能容,連連舉薦貴女。我明白東宮女眷對他無一有真心,馮氏如此不過圖謀賢德之名,以求登得中宮位。沒來由的煩擾顯于形色,我颦蹙起來,神思諸多而煩亂。最後馮氏說‘七’不吉,要多留一位時,我得以開口。前幾日我以笛聲留得他,他與我提起許叢山,說起他成日溜須拍馬,甚是讨厭。我偏要留他的女兒,這樣許氏便永不會有恩寵在身。陛下允了,自我張口我便知曉,這情面他會給我。自後我亦彌補了許氏,贈了她許多釵環首飾,她亦從我心意,的确并不恩寵。

新人入宮還是削減了我的恩寵,我無顯赫門第,而母家可為陛下臂助者多,我總覺得我的地位岌岌可危。而他似乎被其餘嫔禦分走了心意,竟然在與我相處時提起曲氏和尹氏。我尚是韶華,何人要奪走他待我赤誠的心,我便要十倍奉還。因此曲氏失子,令胡貴太妃失望。因此說過我受陛下恩寵太過的崔氏悄無聲息的死了,皇嗣與崔氏死的均不冤枉,他們本就該死。

繼曲氏小産、崔氏命殒後,他來披芳殿的次數便更少。我數次懷疑他是不是得知了什麽,這種求而不得的疑問使我心煩意亂,而那位最不得陛下恩寵的許氏卻悄沒聲的跳出來,一躍成為雨露最多之人。

我實在想不通這到底是怎麽回事,郎心似鐵似乎只是戲言,昔日的海誓山盟亦無法兌現。于是我在急火攻心下病了。即使西邊戰事吃力,他依舊重視我的病情,日日陪在我身邊。這種陪伴是種煎熬,我既不能問他是否清楚了什麽,亦不能似什麽都發生接受着他的好。若按世俗的判斷,我今亦算壞事做盡,滿手血腥。我經常想,倘若房家未經覆滅,我今又是什麽模樣?人一旦開始行惡,似乎就不能停手。在一條人命沒有後,我總會想,那多損幾條又算什麽?

聽聞陛下好像很喜歡許氏,可我記不得她長成什麽模樣。大抵并不見得容貌出挑,性子亦是靜默的,這樣的人怎能讨得陛下歡喜,我依舊想不明白。直到那日馮氏來探望我,我原本想拒絕的,可宮娥說她的随居宮嫔跟來了,我很想見許氏,因此我允了。在衆多貴女中,她實在不顯眼。我又問她是否才華橫溢,女官說她樣樣落在人後。

感情總是難以用道理解釋,好比陛下對她,亦好比昔日陛下待我。

馮氏說有話想單獨對我講,定不是真心之言,我很不愛聽,本想以病情為緣由推脫掉,可她竟問:“聽聞昭容有一妹妹,她如今是在哪裏呢?”我聽得冷汗頻出,這個秘密她從哪裏知曉的?她似乎遏住了我的咽喉,讓我不得不聽下去。于是我清退宮娥,聽她揭曉謎底。“昭容定想知曉,為何許氏會得陛下恩寵罷。”馮氏旁的不說,猜人心思卻一等一。她繼續說:“聽聞令妹亦沉默寡言,性子沉靜,說來巧合,當年為太子選正妃時,胡貴太妃請我同去,我有幸見過她一面。”她的停頓像是淩遲,我心底仿佛已在滴血“你雖容貌像她,卻始終不是她。”

不,不對,不是如此…我心底想了一百個答複,此刻卻譴責不出來半句。忽地想起有次去臨安寺看望妹妹,母親含淚與我提起:“阿念,其實在你們降生前,你爹爹起先與我為你定下的名諱是初悠,想如是兩個女兒,便為你妹妹定下阿念為名諱的,可惜她…的确沒有福氣,你爹爹覺得念字更順口,便以初念為名,少思為小字的,你記得阖家的太平安穩是妹妹受苦受難換來的,可千萬要待她好些。”

我沒有做到。

馮氏繼續對我說:“許氏脾性溫和,同樣是個沉靜性子,聽聞令妹擅琴,許氏亦會彈古琴,陛下最喜聽她琴曲,每次前來必命她彈奏一曲。我竟是想了這麽久才懂,原來陛下喜歡的不是房初念,你不過是他所喜之人的一個替代,一般無二的容貌,可只要不是同一人,陛下又哪裏能一直喜歡你?”

我的心好痛,那一刻我覺得我就要死了。我忍着巨痛問她:“你已經将這一切都告知陛下了?”她搖搖頭,裝作很良善地樣子“怎會?若他已然知曉,你便活不到當今。畢竟你害死的,可是他這許多年一直惦念的人。”我恢複理智,接着問“你是來要挾我的,你要我做什麽?”

我明白她定會獅子大張口,她想得很明白“妹妹病情加重,或将不久于人世,我能要一個将死之人做何事?”我看着她,滿是不可置信“你要我的命?”馮氏笑了,好像十分解氣“死在你的韶華裏,讓陛下記你一世,總比他既知你謀害皇嗣、戕害嫔禦,又冒充他心愛之人多年,實質害死她心愛之人要好許多吧?”這買賣實在劃算,我阖眼道:“你需得發毒誓,永不得告知他此事,否則馮氏必遭滅族。”她發過誓言,我确信無疑,自然要兌現諾言。

在我生命的結尾,我恍然大悟。我總是驕傲的,這驕傲來源于我的顯赫門第。因此我厭惡鄭氏,又何嘗不是在憎惡曾經的自己?我瞧不上的人,往往都會給我致命一擊。譬如馮氏,她手上亦有人命官司,我清楚的。她比陛下還大五歲,誰也逃不過歲月,因此她一向恩寵稀薄。可她從未在意過恩寵,她所求得的不過是權勢而已。因此我曾經嘲笑她無恩寵,年長之事,她都在今日清算。其餘的時候,我都用來想我的妹妹與許淨,兩個不起眼卻使我淪落至此的人。

在我與妹妹的數面之緣裏,我其實并不了解她的心思,甚至我受熏陶日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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