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賬簿 反守為攻

琅苑, 書房。

燭火燃起,小室倏然明亮。

沈卻堪堪落座,軍文尚未翻開,白管家便捧着一疊宣紙來了。

那是從槐苑, 表姑娘手中接過的。

五十遍《女戒》, 正正好, 連半個符號都沒少。

這種事早已見怪不怪, 白管家呈上, 道:“王爺過目, 老奴方才見表姑娘,已然是知錯的模樣, 王爺可還拘着她?”

沈卻翻了翻那些手抄的字跡,顯而易見是出自兩個人之手, 他睜只眼閉只眼地擱在一旁,随即又冷聲道:

“她回回都知錯,回回也沒見改。”

白管家一笑,沒吭聲。

沈卻往後倚了一下,靠在椅背上,食指點了點桌案, 那是思索、有話要說的意思。

白管家看了他一眼,靜候主子開口。

就見沈卻将桌角那本賬簿翻開,道:“上回白叔說,府中事多, 我原想尋個靠譜的賬房先生來分擔。”

白管家道:“王爺有合适的人選?”

沈卻停了一下,道:“尚未,白叔看虞錦如何?”

白管家忽怔,大把年紀, 眉毛還生動地挑了一下。

府裏的賬,讓賬房先生算是一回事,讓一個姑娘算,那又是另一回事。若虞錦當真是王府三姑娘也便罷,啧,可她并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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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管家從善如流道:“有人幫襯,老奴自是樂意,只是不知三姑娘看賬的本事如何?”

沈卻猶豫了一下,道:“應當尚可。”

虞家的女兒,不精武藝尚能說得過去,畢竟後宅女眷,又有人疼着護着,不學也就不學,但像她這樣的,看賬的本事就像琴棋書畫一樣,理應自幼習之。

他頓了下,還是補充道:“若是不佳,煩請白叔教導,不必客氣,也省得楚瀾成日黏着她闖禍。”

白管家眉梢又是一揚,笑着道:“老奴明白。”

看着白管家那副“我什麽都明白”的神情,沈卻默了半響,轉了轉扳指,想說什麽,又無從說起。

=====

後幾日,沉溪得了沈卻的吩咐,一到入夜便端來治頭疾的藥,且要看着虞錦入喉才算作罷。

三日不到,立即見效,虞錦的“頭疾”再沒複發過。

很快,白管家便笑盈盈捧着一摞賬簿來。

聽說是沈卻的吩咐,虞錦只當這是上回馬場一事尚未了結,什麽看賬,也不過是要她在府中靜思己過而已。

是以,她沒當回事,颔首應下。

說起來,蔣淑月賢良淑德裝了十六年,是當真方方面面都裝得極好,無論是吃穿還是授課,她從未虧待過虞錦。自幼來,女兒家學的那些琴棋書畫,虞家請的都是宮裏出來的嬷嬷。

至于看賬這門課,虞錦自十二歲學起,最初還是蔣淑月親自教的。

方方面面,她都做得滴水不漏,沒有任何讓人說道的地方。

思及此,虞錦翻開賬簿,然只一眼便愣住。

她原以為不過是些進出款項,卻沒想這簿子上卻是密密麻麻的鋪面、莊子、宅子的記錄,可以說,這上頭是南祁王府的泰半家底。

“啪”地一聲,虞錦阖上賬簿。

她是借着南祁王府安身沒錯,但什麽能看,什麽不能看,她心裏還是有一把秤。

她道:“白叔,府裏的家底,我就不必過目了吧。”

白管家氣定神閑地撫了撫須,和善道:“老奴也是聽命行事,這府裏的賬啊雜得很,若不将底摸清,又如何算清賬?”

這話,虞錦自然是明白的。

但、但她滿口胡言,這白管家難不成還真當她是自家人不成?

不對,難道南祁王未與他言明此事?

思來想去,虞錦抱着賬簿去了琅苑。

侍衛拱手道:“三姑娘,王爺在書房與諸位将領議事,您這是……有要事?”他不解地瞥了眼虞錦懷裏的簿子。

虞錦望向書房緊閉的門扉,搖頭道:“那我明日再來。”

正轉身之際,“吱呀”一聲,幾個鐵甲未退的将領陸續而出,看樣子是一下職便來了王府,衣裳都未來得及換。

上回在營地裏,虞錦是一路被沈卻從馬場拽回營帳,丢人現眼了一路,實在令人難忘。

有幾人記得她,便拱手恭敬道:“三姑娘。”

虞錦端莊微笑,拿出了一副主人家的架勢,道:“沉溪,送送幾位将軍。”

“欸。”沉溪忙跟上去。

很多時候,這男人的好奇心并不比女人少,才走沒多遠,便有不知情的人按耐不住,噓聲問:“什麽三姑娘?王爺竟然有親妹子?”

幾人你一句我一句:

“我前些日子倒是聽過,那日當值的守衛吹得跟仙女下凡似的,我還當那小子這輩子沒見過女人,啧,方才一瞧那模樣,沈家人是一個比一個俊!”

“嗤,瞧出來了,你小子眼睛都瞪直了。”

“你不也是,說我?”

“嘶,你說王爺這會兒帶三姑娘回垚南作甚?莫不是要在營地裏給三姑娘擇婿啊?”

都是五大三粗之人,盡管壓低了嗓音,那些話還是一個字一個字飄進虞錦的耳朵裏。

她細眉輕提,翹了翹嘴角,并不忌諱這樣的議論,畢竟這個年紀的姑娘家,沒有誰不愛受人誇贊。

忽然,身後傳來一道丫鬟的聲音——

“王爺,水已備好。”

虞錦驀地回神,嘴角放平,側身望去,就見沈卻看她一眼,才應:“下去吧。”

丫鬟福身退下。

沈卻朝遠處幾個高矮不一的背影擡了擡眼,很是随意地問:“在看誰?”

虞錦搖頭,注意力被拉扯回來。

她道:“阿兄要沐浴?那我晚些再來。”

沈卻推門進去,那清冽的嗓音便從屋裏傳出來:“進來。”

虞錦猶豫片刻,擡腳邁過門檻。

上回頭疾一事,沈卻除了吩咐沉溪煎藥,便再沒來過拾星閣,虞錦也不知他心下疑慮到底打消了幾分,故而格外安分。

這還是她近日頭一回踏進琅苑。

她清了清嗓音,正欲開口,就見男人松了袖扣,淡淡道:“頭不疼了?”

虞錦心虛地“嗯”了聲,笑道:“多虧阿兄囑咐沉溪給我煎藥。”

沈卻背對着她勾了勾唇,聲色一如既往地正經,道:“是嗎,看來府裏的郎中醫術都還尚可。”

虞錦囫囵應了聲,并不想再提及此事,試圖轉移話題道:“阿兄,我今日來是——”

“有什麽事一會兒說,坐那等着。”

他卸下扳指和玉佩,徑直入了湢室。

不一會兒,就傳來了水聲嘩嘩的細響。

虞錦一怔,老實端正坐着。

聽着水聲,虞錦攥了攥手心,忽然茅塞頓開。

定是上回來給楚瀾偷長鞭那次出了纰漏,這才引得南祁王對她有所懷疑。

虞錦眉頭皺起、又松開,以她對南祁王的了解,此人雖寡言少語,性子冷淡,但那上位者的傲氣他是一分沒少,倘若知曉自己受了蒙騙,怕是早就将她五花大綁,丢出王府。

可他沒有。

那說明他僅僅只是懷疑。

只要近日她不露出破綻,他又能拿她如何?

思及此,虞錦呼出一口氣,背脊都挺直了不少。

正此時,一陣清涼的皂角香味隐隐約約漫開來。

沈卻扯了扯袖口,邊走過來邊道:“你方才說甚?”

他換了身海藍色長袍,頭發也不似平素裏那樣整齊束起,而是束高了馬尾,發梢還沾着濕意,整個人霧蒙蒙的。

虞錦愣了一下,見狀不由想起那日在湢室所見之景,下意識揉了揉耳尖。

燙。

她不明所以地蹙了下眉,随後才起身,将座椅還給他,道:“白叔将這些賬簿交給我,說是阿兄你授意的?”

沈卻徑直落座,戴上扳指說:“是,怎麽,不想看?”

虞錦翻開一頁,推到他眼皮子底下,認真道:“這些家底平日都是白叔在打理,我貿然上手,實在有些不妥當。”

沈卻多瞧了兩眼,顯然,他并不知白叔給她看的是這種賬簿。

男人沉默間,下意識摩挲扳指。

虞錦打量他的神色,便确定了這本賬簿并非沈卻授意,她松了松肩頸,等南祁王開口将這簿子收回去。

半響,終于等到他開口:

“白叔讓你看,你便看着,有不會的問他就是。”

口吻平靜地就像在說今日天朗氣清一樣雲淡風輕。

虞錦錯愕,偌大家産,如此随意便能讓外人翻看的嗎?

他也不怕她卷款跑了……

虞錦費解道:“可這、這不合适吧?”

沈卻擡眸看她,不輕不重地說:“哪裏不合适?身為府中三姑娘,替白叔分管庶務,我看很合适。”

虞錦:“……?”

不不,不對。

他一定是在試探自己!

倘若她眼下再三推拒,反而令人生疑。換個角度想,真要是自家府裏,看個私賬而已,她慌什麽?

思及此,虞錦面色不改,點點頭道:“我只是怕白叔嫌我添亂,既然阿兄這麽說,那我試試。”

沈卻道:“去吧,不懂的多問問白叔。”

虞錦“嗯”了聲,可并未馬上離去。

她捏了捏簿子一角,道:“那我能在這看麽?”

沈卻微頓,遲疑地看過來。

虞錦眨眨眼道:“夜深了,不好打擾白叔,若是有不會的,我問阿兄不成嗎?”

持續的沉默中,虞錦硬着頭皮繼續道:“我就想多和阿兄呆一起,這也不行嗎?”

她癟嘴:“我只看賬,不吵你。”

沈卻眼微眯了一下,換了個松懈的坐姿往後靠,道:“你要在我這看?”

虞錦人畜無害地點點頭。

沈卻輕“嗯”了聲,道:“坐哪啊?”

若是仔細聽,便能聽出他語調都變慢了些許,尾音輕慢拉長,帶着他內斂的笑意。

虞錦指了指他身側,說:“我搬個椅子來坐這,行嗎?”

他似是考慮了一下的樣子,随後道:“随你。”

虞錦轉身挪了把椅子過來,落座之後,她翻開賬簿。

盯着那些小字,神思飛到了九霄雲外。

他既然要百般試探她,她不妨反守為攻,主動往前進一步來打消他的疑慮。

虞錦恨恨地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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