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 話別 你想去哪兒?

層雲湧動, 驕陽半掩,落下半地荒涼的陰影,正如虞錦破碎的心境一般,略顯萎靡。

“咻咻”, 箭矢擊打在靶子邊沿, 随着她一聲嘆息, “吧嗒”落在地上。

虞錦心不在焉地從箭筒裏重新抽出一支箭, 散漫搭在弓.弩上, 正要摁下板扣時, 忽地被人覆住手背,半個身子落入堅硬的胸膛, 一陣淺淺的松香氣味飄至鼻息間。

虞錦微怔,仰頭視之。

印入眼簾的便是男人緊繃的下颔線, 沈卻垂目看她一眼,嗓音緩緩道:“準頭呢?”

虞錦忙對準靶子,食指便被一股力道帶着往下摁,“嗖”地一聲,竟是直中靶心。

沈卻松開她,道:“方才去議事房了?找我有事?”

“喔、對。”虞錦摸了摸鼻尖, 移開目光道:“你午膳不是沒用麽?我今早帶了桂花糕來,想問你餓不餓。”

“就這事?”

“嗯!”虞錦堅定地點頭。

沈卻深深看她一眼,沒多言,正轉身之際, 虞錦不知在想什麽,忽然拽住男人一方衣袖,抿抿唇,輕聲道:“倘若、倘若我做錯了事, 你會生氣嗎?”

沈卻稍頓,劍眉很快地蹙了一下,“楚瀾又帶你做什麽了?”

“沒沒,不是楚瀾……”虞錦連連搖頭,發髻上的墜子噹噹作響,她支支吾吾道:“就是倘若,倘若阿兄生氣,要如何才能讓你消氣?我只是想問一下,萬一以後惹你生氣,也好有個對策是不是。”

沈卻好笑地看她,“那你還挺未雨綢缪的。”

“阿兄教得好。”虞錦殷勤地眨眨眼。

“那要看你所犯何事,視情況而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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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如、比如我撒謊騙了你呢?”

話音落地,男人停頓片刻,目光沉靜地落在虞錦臉上。幾乎是立即,他便明白過來所為何事,軍中的消息四通八達,虞廣江一事又不是什麽秘事,他雖有探子傳遞信息,但至多一日,各處就該傳開了,會傳到虞錦耳朵裏,也無甚奇怪。

只是沒曾想,這麽快。

至于她在擔心什麽,他自也心知肚明,不過若虞錦知曉自己那拙劣的演技早被識破,恐怕到時要氣得找條縫鑽進去。

只停頓了一息,沈卻道:“那就——”

“算了。”虞錦倏地重重松開他的衣袖,有些不忍心聽下去,囫囵道:“我就随便問問……沒什麽要緊的,落雁,再給我搭支箭。”

她自欺欺人般走遠了。

男人薄唇輕啓,本欲開口叫住她,可看她那自暴自棄的背影,忽地一哂,進了營帳,“段榮。”

他淡淡道:“近日讓虞錦身邊那些暗衛跟緊點,還有琅苑周圍的守衛,都上點心。”

段榮神色一凜,以為有什麽大事要發生,忙應道:“是,屬下明白。”

===

這幾日來,虞錦肉眼可見憔悴不少,幾次三番對着沈卻欲言又止,支支吾吾半響,又以旁的事糊弄過去。

當初她撒謊撒得輕巧,萬萬沒料到會有今日的為難。

許是過于憂心,這夜虞錦輾轉反側後,艱難入睡,夢境接踵而至。

夢裏,沈卻面色可怖,滿臉陰鸷。他手中握着楚瀾的長鞭,負手立在長凳邊。

長凳上趴着的人正是虞錦,有侍衛摁住她的肩頸不允動彈,她掙紮再三,可憐兮兮喊着“阿兄、阿兄”也沒換來男人半點動容,卻看他手中長鞭高高揚起——

“簌簌”兩聲,虞錦皮開肉綻,疼得小臉慘白。

“哼……”

被褥裏,虞錦屈膝蜷起,睡夢裏還深深抽了一口氣,直至疼醒,她揉着後腰撲簌簌地哭。

這太疼了,太疼了!

虞錦抽抽搭搭地委屈了一番,盯着窗前落滿的一地月色,愈發堅定了此事絕不能當着沈卻的面坦白,否則父親來接她時,怕是要将她一路擡回靈州。

實在不雅,恐惹人嘲笑。

且……最令她難過的并不是那兩鞭子,而是夢裏沈卻的冷漠疏離,讓虞錦頗感委屈。

想來也是,若是被騙的那個人是她,她也不會有好臉色的,但要是沈卻知道真相後待她那般冷淡,虞錦心想,她又何必留下自讨苦吃?

不如早早離開,也不必礙他的眼。

思及此,虞錦重重握拳,深以為然。

翌日清晨,虞錦以看賬為由留在府中,又尋借口向白管家要了一張垚南輿圖,仔細标好了镖局和城門的位置,又開始收拾金銀細軟。

此回靈州山高水遠,她定是不能窮着自己,錢財傍身少不得,但這一路匪徒定也不少,既沒有王府庇佑,最好的法子便是雇請镖師了。

準備周道後,虞錦藏好包袱,喚來了沉溪落雁。

她握着二人的手,一本正經道:“我性子挑剔難伺候,體質又頗有些倒黴,這些日子來也連累你們遭了不少罪,委實辛苦了。”

沉溪與落雁心下咯噔一聲,互觑一眼,姑娘又惹事了?

虞錦繼續道:“主仆一場,也是緣分,你二人可有何想要的?想要什麽,我都應允。”

沉溪忙道:“伺候姑娘乃奴婢分內之事,何來辛苦一說,更不敢以此為功。”

落雁也應:“姑娘是好主子,我與沉溪都很願意伺候姑娘。”

虞錦十分感動,心想回靈州後定要好好獎賞她二人。

又道了幾句雲裏霧裏的話後,虞錦猶豫再三,才命她二人備上點心茶水,親自捧着托盤叩了書房的門。

然才輕輕一叩,門扉便“吱呀”一聲打開了一條縫隙,書案處燈火微弱,沈卻靠在椅背上,雙目緊閉,似是睡着一般。

虞錦微頓,擡腳踏進。

她小心翼翼走近,垂頭瞧了沈卻半響。

燭火搖曳,落在他側臉上的陰影也不停晃動,他落在半明半昧的光影裏,那張臉好似又更俊了幾分。

虞錦心中忽生一絲不舍的情緒來,她喃喃道:“睡着也好,我有好多話想同王爺說呢。”

掩在袖口下的指節微動,蹭了蹭冰涼的扳指,第一次聽她這麽喊他。

只聽虞錦輕聲道:

“王爺,一開始實屬無奈才騙了你,我确實沒患上什麽失憶之症,但我也不是忘恩負義之人,這一路來多虧王府照拂,待我回靈州之後,一定好好謝王爺,屆時王爺想要什麽,我都絕不吝啬。”

“不過靈州路途遙遠,我暫時還身無分文,只好先向王府借用一二。還有,我擔憂中途受傷患病,便向白叔要了好些靈丹妙藥,路途颠簸,我就順帶捎上那宮中禦賜的羊毛軟墊,王府家纏萬貫,想必不會同我計較。”

男人嘴角微抽,她倒是不含糊。

虞錦說得有些累,索性蹲下,嘀嘀咕咕道:“還有那些畫像,沒交還給王爺,并非是我偷懶沒掌眼,而是那些女子實在與王爺十分不相襯。南祁王府高門顯貴,王妃自要與其家世相當,才算得上天作之合……模樣也不得含糊,最好是細眉大眼,最好還是桃瓣眼,漂亮又可人,若是笑起來有一對若隐若現的梨渦,就更好了……性子太過沉靜不行,否則府裏過于清冷……”

黑雲自屋檐西邊飄蕩至東邊,虞錦還在絮絮叨叨。

沈卻彎了彎唇,好想抱她。

又過一刻鐘,虞錦才堪堪閉上嘴。她撐着座椅扶手而起,因過于口渴,還将給沈卻端來的茶偷喝了幾口,方才提步離開。

房門阖上的一瞬,男人驀然睜眼。

他捏了捏鼻梁,就着她喝剩的半盞茶一飲而盡,這才起身上前,推門而出。

琅苑四面高牆圍繞,唯有長廊盡頭的廂房後,有一面稍矮些的牆。

兩棵榕樹高聳屹立,中間的牆上挂着一個瘦小的人影。

虞錦踩在巨石上,踮着腳尖,伸長手臂将沉重包袱抛在了牆上,随後兩手撐住牆,一只腿往上夠,但動作顯然十分生疏。

若非形勢所迫,這般不文雅的動作,虞錦決計不會做!

她恨恨地在心裏腹诽良久。

一刻鐘、又一刻鐘過去,虞錦還在牆的裏側,連只頭發絲也沒能越過這面尚且算得上矮的牆體,她輕輕喘息,額角盡是汗意。

虞錦打起精神,正欲最後再試上一試時,一陣夜風襲來,吹得樹葉簌簌發顫,抖落一地樹葉,一道清冽低沉的嗓音緩緩而至:

“你想去哪兒?”

幾乎是立即,虞錦腳一滑,往後跌了一步,驚恐萬分地望向牆側。

男人就那麽負手立在樹下,傲然挺立,衣袂翩翩,銀白月色落在他眉目間,渡上一層朦朦光暈,叫人看不出絲毫情緒來。

他、他怎會在這兒?他方才不是睡着了麽?

虞錦美目瞪大,心跳停滞了片刻,腦子飛快轉動,遵循本能地惜命道:“喔,看、看風景……今夜微風不燥,皓月當空,星子也比往常多,委實叫人挪不開眼。”

“是麽。”沈卻嘴角隐去一抹笑意:“趴在牆上賞景?”

虞錦點頭,一本正色說:“這樣看得清楚。”

沈卻無言,他甚至覺得,如若不将虞錦喊下來,她能趴在牆上與他唠上一夜也說不準。

思及此,沈卻不欲再與她胡扯,直言道:“下來。”

今夜定是走不了了,她總不好在牆上趴一夜,便老老實實、一瘸一拐地蹦了下來。

随即滿臉無辜地回以他的目光,簡直能把人氣死而不自知。

沈卻眉宇微蹙,垂目瞥了眼她的腳踝,略有無奈道:“你能不能讓我省點心。”

說罷,他才彎腰将人抱了起來。

虞錦下意識掙紮了一下,似是想起什麽,靜了一瞬,問:“你是……何時醒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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